二九四 魂歸何夕(十)
他說話極累,自然也帶不上多少語氣,可這兩句話,在秋葵心中卻若然有瀾。沈鳳鳴原本並不想做這個雲夢教主的,卻被迫做了,如今在江湖中名聲已傳,可他卻又不久於世——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沈鳳鳴接著道:“‘一源’曆來單傳,到了大約五十年前,‘一源’的傳人誕下了一個女兒,其後便始終無出。好在‘一源’並不覺得女子與男子相比有太大不同,傾雲夢所學,也便傳予了這個女子。女子的鄰裏,雖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見她容貌極麗,氣質特殊,而她每每彈奏琴曲,琴音似都極為動聽,仿若含有魔力,便都叫她‘魔女’。這稱謂,並無惡意,不過巧合。”
他說得有些艱難起來,語速越發慢了。“‘魔女’背誦完雲夢全部秘學之後不幾年,父母先後病逝,她那時卻才二十來歲,孤身一人不甘寂寞,便涉入江湖。其時宋室已然南遷,可舊都開封、洛陽二地,多少世家豪傑都不願南去,表麵上常陪宋廷降臣一起,與金官飲酒,以期和睦,但大多數人不過虛與委蛇,不見天日之時,也常殺金人以泄心頭之憤。‘魔女’初到中原,便撞破一名世家子弟與一隊金人交手,她見那世家子弟人寡而對手眾,便出手相幫。其實——即便沒有她相幫,那人也決計不會落敗——他們必不會在沒有把握時出手的。
“那世家子弟對‘魔女’一見傾心。也便是這‘一見傾心’,大概,消弭了以‘魔女’之才貌原本可能要在江湖上掀起的諸般風浪。‘魔女’見人家愛她,她也便愛人家,跟他走了,隻是——女子與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有些事依附上了,便割舍不得,到最後她才得知這世家子弟其實正妻側室早有了三房,可那時,已情深難斷了。”
沈鳳鳴說到這裏,稍稍休息了一下。頰上黑色重了一些,他免不得露出些痛苦之色。秋葵不知他為何提起了這“魔女”的情事,但算來與他的身世必有關聯,也便不再發聲。
“你大概……根本沒聽過,昔年洛陽有個沈家吧?”沈鳳鳴說到這一句,才將目光抬起,掃了她一眼,隨後又複歸去,仿若此事與己並無關係,淡淡續道,“三十年前,洛陽沈家,論武功雖然稱不上名震武林,可在江湖上也有那麽一點兒名氣;論家產雖然遠遜明月山莊,可在世家豪紳比比皆是的洛陽,也能排得個第三第四——總之,是個不上不下,卻也有頭有臉的門戶。‘魔女’跟隨的那位世家子弟叫作沈雍,是沈家的長子,他對她,卻也不是假的,當時想的,是大不了是再納一房;‘魔女’用情已深,即使做個側室,也心所甘願,如此,她便嫁了過去。聽來皆大歡喜,隻是沈家正妻側室,都出自名門,‘魔女’來曆不明,長輩當然不喜,雖然沈雍堅持娶她進了門,但為了擺平家中如許多關係,也很難再對她再多加回護。”
他咳了一咳,要消去聲音裏的喑啞。“後來,沈雍成了沈家家主,‘魔女’也給沈家添了一子,不過她不願依沈家的輩分給這孩子起名,因為,她臨盆前夜,曾夢見天鳥鳴於雲夢之澤,她覺得,這是個征兆,提醒她,這孩子更該屬於‘一源’、屬於雲夢,而非屬於沈家。為此,她叫那孩子作‘鳳鳴’。她倒不在意旁人怎麽看——她也不打算讓自己的兒子爭沈家什麽東西。於她來說,‘一源’那些不得不傳下去的武學,才是她對好好養大這個孩子最大的期待。
“可是——她到底是個女人吧。女人,又怎能對自己的男人完全無所期待。那沈雍知道‘沈鳳鳴’將來是不可能繼承沈家的了,而他身為家主,更不欲家中不和,所以雖然極力叫人照顧好這母子二人,但自己卻甚少過來,‘魔女’每日寂寥之時,便隻有在庭院中彈琴,彈的最多的一曲,就叫作‘湘君’。‘沈鳳鳴’雖然年幼,卻也在心裏給自己母親不平,可‘魔女’對他說,‘你不要怪他,他並不是不要我們了,隻是他有許多事情要做,不能隻顧著我們’。待到‘沈鳳鳴’再大一些,他心裏便愈發清楚這個家是怎麽一回事。他常常想,‘待我大了,我定不讓我的女人這般孤苦傷心’,因為他深信,沈雍可以有千千萬萬個理由不來看他們,可若要來,卻隻需要一個理由。”
他抬眼,望見那個也正望著自己的秋葵——她竟聽得專注,不曾避開他的目光。
“你方才不是問我……為什麽要救你嗎?”他微微笑了笑,“我知道,我也有千千萬萬個理由不該救你,但是,救你,也隻需要……一個理由。”
秋葵遽然動容。她心非堅石。她從不知他的一言一笑,竟也有一日會讓她心痛如絞。這個還沒講完的故事耗盡了他所有剩餘的清醒。黑色便在此時蔓過他的麵容,她覺得,她的世界也與他一起,一點一點地暗去了。眼前好模糊。她忽然前所未有地害怕起來,怕那個一直拿性命保護著自己的人,就真的要這樣離去了!
她掩麵失聲,眾人聽得有異,齊齊闖入。暗色四合,吞噬了沈鳳鳴整個身體,連那脊背上唯一的淨地,也消失殆盡。幾個少年都已驚呼起來,就連蘇扶風麵色一時也變了好幾變,抬頭向身旁淩厲狠狠看了一眼,淩厲似乎明白她這個眼神的意思,默然跟著她退去了中庭。
“你還是定堅持見死不救嗎!”蘇扶風已變得聲色俱厲,“你還是不肯說出‘她’的下落嗎!”
“扶風,我已解釋過了。非是我見死不救,她現在早已失去純陰之體,根本就不能再……”
“你隻是不想五年的工夫白費罷了。”蘇扶風冷冷打斷他,“我知道,你花了五年時間才好不容易抑製住她的純陰體氣,可她天生就是那個體質,抑製需要很久,恢複起來卻很容易——隻要稍加引導,她便能重歸純陰之體,就能救沈鳳鳴的性命!淩厲,大不了,我們再多花五年,總也好過見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這般死了!”
“非止五年的時光而已。”淩厲搖頭,“且不說她現在人遠在千裏之外,就算她在這裏,此地不是極北長白,而且現在是熱天,她貿然恢複純陰之體,寒熱交迸之下,她的性命也會不保的!當初要為她改變體質,不就是因為那體質威脅到她的性命嗎?我並非定要重一人性命而輕另一人,隻是若用一人性命去換另一人的性命,便如當初沈鳳鳴用自己性命換秋姑娘性命,其實——並無意義!”
“是啊,並無意義……”秋葵在屋子門口輕輕呢喃了一句。兩人爭論時,未曾有意壓低聲音,這番話秋葵、君黎等都是聽聞了。淩厲見狀,隻得解釋道:“秋姑娘,我的意思是……”
“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你的意思。”秋葵已經收斂了方才的失態,變得一如既往地冷淡,可目光之中的霧色隱約,卻顯得她一雙眼睛都朦朧得有些不真實,“淩公子,其實,我也那麽想。可這世上的事情,若能隻用有沒有意義來評斷,也……也便好了。”
“淩大俠,方才你們在說的人——是誰?”君黎也問道。“那個人——能夠救得了鳳鳴嗎?”他在君山島上就曾聽兩人提起過一個“她”回到中原的消息,可那事不關己,他也不曾去細究。
“公子,你莫非……莫非,真的尋到韓姑娘了?”錢老也大是吃驚,“公子為何又不早說?”
淩厲被這許多人一起追問,心知自己隱瞞此事,連錢老都已不滿,也無可奈何,道:“是,我幾年前就找到她了。”
錢老震驚,望向蘇扶風,隻見她點了點頭,道:“錢老,此事——我們是真的不敢聲張。幾年前,還是我無意中找到的她。她在一間庵廟修行,那時身體已是極差了。純陰之體,早些年固然百病不生,可畢竟異於常人,年歲一長,體內寒氣愈發重了,就與當年的朱雀一樣。那麽重的寒氣,在非寒之地是無法生存的,不得不躲去極冷之處,所以我和淩厲商量了下,將她護送去北方長白山一帶住下。可是,她這個體質,若放任不管,再過兩年,恐怕就連在那裏,她都要活不下去了,要保住她的性命,隻能設法改變她的體質。淩厲所練內功是熱性,於寒冷之境中對她施予,她還可耐受,由是便打算以這種辦法,逐日化解她體內寒氣,不過此事甚是不易,在冬春尚可行,但那裏夏日最暖之時,她才堪堪可以忍受天氣,決計無法再受熱勁內力衝擊,所以夏秋二季,便無法為她運功,淩厲每年夏秋回來江南,一直要到初冬才能再去。我有時也一起過去,如此消長了五年,今年——她‘純陰’之征才終於開始消失,所以淩厲帶她離開長白,來到中原,在暖一些的地方,想她今後逐漸轉變為尋常體質,也能更快些。”
她看了一眼君黎與秋葵,“你們恐怕還不知。純陰之血,可以洗淨世上百毒,縱然是‘幽冥蛉’,也該不能例外,所以我……所以我一直在與淩厲爭論。可是若從‘她’這一頭想來,她天生異樣,活得如此艱難,我又怎麽能不顧她的死活,逼她再用五年的痛苦,去換一個她所不認識的人的性命。何況第一次是五年,若重來一次,或許……就不僅止五年,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