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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一 淮水新息

  周圍已起了一陣不無興奮的私語之聲。也許是年紀更為接近之故,這兩個人看來比範致能還更受太學生的歡迎。夏琰同席兩個禮部官員也已高聲招呼:“宋學士,來這邊坐。”


  夏琰不覺細看這文士——想來此人應就是帖中所書的“三試魁首”宋然了。宋然想來與禮部相熟,目光轉過,見此間還有一個空位,連忙還禮,近了前來,得官員與夏琰互為引見,便欣然攏了雙袖,行一十分恭謹之叉手禮:“末學宋然,見過夏公子。”


  夏琰也致了一禮,道:“久仰宋學士大名。”便互相告請就座。


  那一邊司業見要緊人都已在座,便開始陳說“六士”來曆。夏琰一邊細聽,一邊越發悄自打量宋然。倘先入為主地看去,他與宋客不是沒有幾分相近,卻也難說是否因長相清俊的男子多少有些類似。不過宋客神采多見飛揚靈動,尤其那一雙眼睛亮如琉璃,直似透入人心,見者難忘;而宋然——或許是因年長了幾歲,目光靜斂,更顯矜重沉穩,雖眉逸目楚卻也不那麽逼人。當然,他也遠不似宋客好動多語,一副彬彬士子作派。


  司業已經將六士先大大地讚揚了一番。此“六士”依他說來原不分首尾伯仲,除陸務觀與範致能外,還有名聲不輸二人的尤廷之——紹興十八年殿試頭名。夏琰聽說過,此人也和陸務觀一樣,當年的頭名被塗改了,不過他總算還得了個名次,官路比之他人稍許順遂一些。再有未到場的楊廷秀乃是範致能的同年進士,兩個乃是好友。楊廷秀此前已獲了臨安府官職,哪料還未上任,便遭父喪,此時仍在喪期,也是不能前來——他雖然未遭罷官免職之害,不過官運之不利,由此也可見一斑。


  再說到孟微涼與宋然。孟微涼是紹興末年的三甲,可惜他沒有家世背景,那一年恰逢僧多粥少,就未排得上官職,隻得候缺。既不想冷清回鄉,孟微涼也便幹脆一直在太學裏進修,幾年來鑽研學問漸有所得,在學生之中名望日隆。至於宋然——


  司業說到宋然的時候,宋然仿佛是有點不習慣被眾目所注,不無靦腆地笑了笑,低低向同席三人自嘲道:“實在慚愧,宋某大概是‘六士’之中唯一不曾考中進士的了。”


  一旁禮部官員已笑道:“宋學士太過謙了——哪裏是考不中,是學士不屑去考罷了——倘若有宋學士在,這殿試魁首自是非你莫屬的。”


  宋然連連搖手,不過司業的陳述卻沒給他謙遜的機會。原來他這個“三試魁首”不同於其餘五士的字號,非是自取,乃是坊間所贈。宋然很早便參加過州試、省試,皆為魁首,在家鄉一時聲名鵲起。其後他便到臨安入了太學,準備紹興二十七年的殿試——也就是大約十年前。那一年他方二十出頭,初試時就被取為了頭名,太學生之中奉為標榜,有看過他昔日在州省之試中文章的,皆稱此次狀元也定非他莫屬——哪料便在入殿複試前幾日,家中忽傳來消息,母親過世,他不得不立時回鄉守喪。


  與那楊廷秀類似,宋然這一守也是三年——官場文人與武林中人不同,尤重形麵禮數,即便當時他並未返鄉,殿試奪魁,怕亦難以出士為官。雖然當時是約定三年後定卷土重來,但紹興三十年的殿試月份稍早了一些,宋然的孝期差了月餘未滿,終於還是參試不得。眾人扼腕之餘,再等三年,到了隆興初,宋然不知何故又未報考,京城裏有惦念著他的,去信問了,說是父親也去世了,心情低喪,無心求取功名。在一眾舊友的勸說下,宋然總算還是於又三年後報了名,還參加了初試——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了。可是到了複試——也即是今年春天——宋然卻因病再度缺了考,隻能在後來得了考官送來的題目,於殿外自行作答。


  那一份答卷書寫文采皆斐然出萃,隻可惜已不能按同試來算。如此,十年過去,宋然終於未能真正參加一次殿試。曾幾交好的太學同僚不少已入士多年,談及宋然總是頗多遺憾,今年太學裏忽然流行起“紹興六士”的提法,不少人都讚成要將宋然加在其中,給他個“三試魁首”的稱謂,也算是坊間給他一個交待。


  夏琰雖然是第一次聽得這故事,不過舉目四看,眾人大多不是驚奇,想來在文人圈子裏——至少在京城太學裏——宋然已稱得上大名鼎鼎,絕非什麽後起之秀了。他心裏不覺有些失望。如此聽來——宋然或許真的不過是個讀書人,而不是那個我在等的執錄世家公子?

  司業說畢,眾人漸已起了話題,開始高談詩文。宋然顯然興致也頗高,與眾人交換了好幾首近日的回文詩作。夏琰不免覺得有點無趣,顧自喝茶。未幾,茶也換了一輪,泡開了桂花,閣間一時充滿香氣。他手中不自覺轉著那杯子,忽然再向宋然瞧了眼——後者正望向廳右說話之人,嘴角不時露出會心之笑來,顯是聽得十分專心有感。


  夏琰咬了咬牙,暗自運起三分“若虛”內勁,不動聲色地往外延釋——殺氣推湧,向宋然處鋪排而去。


  ——若他真的隻是個不識武藝的普通書生,便該驟覺呼吸艱苦、胸口沉悶,不是麵色大變,便是咽噎難言,隨後定要咳出聲來。


  可宋然頭也沒回,依舊聽得專心,仿佛半點也未有知覺。


  夏琰不得不將勁力加至了五分——五分殺意推至宋然近前,若他未有內力修為,定要耳首轟鳴,眼前發黑,當即暈去也是不奇。可這一回的勁力卻仍如泥牛入海,杳然無跡——隻除了宋然案前的茶杯耐受不住,晃了晃,發出了些立足不穩的聲響。


  宋然這才若有所聞,回過頭來,與夏琰目光一遇,衝他禮貌笑了笑,順手將茶杯端起喝了一口,拿在手中不再放下,恍如無事地還是轉看著廳右。


  夏琰收回手來,心中已是了然。昔日初遇宋客時,他就曾這般試探自己,而自己也曾暗自消抵他的內勁,麵上裝作一無所知——這樣的沒有回答,其實卻已是最好的回答。那一天他和宋客並無明言什麽,唯有一隻茶碗的破裂昭示著兩人暗流潛湧的較量不平;而今日——宋客換成了宋然,昭示著答案的器物,從茶碗換成了那一隻茶杯。


  宋然比自己更早求和——他若不將茶杯拿走,那隻茶杯的結果自然會與當日的茶碗一樣。夏琰知道,他費盡心思將身份隱藏得這般辛苦又這般巧妙,好不容易與自己碰了麵,自不是希望兩人對麵不識,徒然浪費這一次相見;可他更不想在這人多眼雜的地方惹人注意、多生枝節——對執錄來說,隱在暗處大概重過一切。


  夏琰心中暗自笑了笑。當著同席兩個禮部官員的麵,他當然隻能暫且緘口不言。恰席間正在依太學博士的提議,每人賦兩句詩詞,要旁人來猜知他的家鄉。宋然雖然坐得偏些,但眾人當然忘不去他,此時正俱轉到他這頭來,道:“該輪到宋學士了——宋學士家鄉何處,也說給我們聽聽?”


  宋然笑道:“我的家鄉,諸位大人、學士早都知曉了,哪裏還敢請猜。”


  廳心裏孟微涼笑:“原是求個熱鬧,隨興好玩——我們是知道,但總有人不知道吧?”


  宋然便又笑道:“微涼兄說得是。在下的家鄉——好,那便請借前人雅句,有詩雲:‘昔年嚐羨任夫子’……”


  他才剛說了半句,眾人都已會意,拍手齊聲笑接道:“‘卜居新息臨淮水’!”


  宋然連連向孟微涼和眾人叉手,笑道:“借光,借光。”


  原來新息乃是淮水邊上一個小縣,這兩句是前人蘇軾路過新息所作,而孟微涼恰恰十分喜愛蘇軾,在太學中時常與人講蘇詩蘇詞,宋然自是借了個光。眾學士被勾起興來,有的說起他人寫新息的詩詞,有的說起蘇軾寫別處的詩詞,頓時爭相評論,說得熱絡,夏琰這一頭越發難與宋然有私語之機,隻好繼續默默。大概在場也唯有他知道宋然並非新息人——執錄宋家乃是陳州名門,金牌之牆距離新息怕也有著三百多裏,宋然當然是為了盡可能減少旁人猜測他身份的可能,才隱瞞了自己出身。不過,他對自己這“宋學士”的身份總是已經營多年了——“家籍新息”、“父母早亡”、“未經殿試的‘三試魁首’”——到了今日,已沒有人會懷疑這些是事實,也更不可能有人能猜得出——這個他們公認為“紹興六士”之一的宋然,竟會是黑竹會中人。


  待眾人好不容易將注意力轉去下一個人身上時,他才不免冷笑低語:“宋學士原來是新息縣人?”


  宋然微笑側過頭來:“未知夏公子此前可念過蘇大學士的這首詩?”


  “慚愧。”夏琰道,“方才是第一次聽聞,還未得知詩文全貌。”


  “此詩雖未見得驚才絕豔,不過蘇公對新息可謂三沐三熏,將我故鄉自下至上,寫得是頗具風情畫意。待今日席散,我定要將全詩誦予公子一聽。公子聽了,必會感同身受。”


  夏琰覺他這一句話說得有些奇怪,想必話裏有話,也不便追問,隻道:“期待之至。”


  一時不再閑談。司業好不容易覷得機會,拋出了科舉的話題來。夏琰於此稍上了幾分心細聽——以朱雀的意思,此事當與太子的想法有關。不談詩詞談國政,同席兩個禮部官員發言勤快,宋然反而事不關己地坐在一旁,嗅著茶中桂香,少言寡語。


  比起“三士”,太學生對科舉殿試還更關心幾分。這一些太學生多是已考過了二試,隻差殿試,自是不願此時禮部將科舉又給改革了,多出了不測,是以對此話題也多委婉虛與,不甚積極。司業與幾個官員交換了數次眼色,頗露出幾分失望難辦之意。


  席在午前就散了。三士與眾官員都受邀留下一起用午飯,夏琰雖然也得了一句邀請,但他心知這不過是出於禮貌——別說是他,除禮部以外,其他官員也大都婉謝了,各自歸去。


  兩個官員起身待陪宋然去內廳用膳,“宋學士放心,”夏琰聽得一人對他低聲寬語,神態間顯得很有些殷勤,“學士雖說沒有參加殿試,但‘三試魁首’才名遠播,我聽祭酒大人說了,太學府有意邀請宋學士留在京城,教授眾學生——以宋學士的才能,還不是綽綽有餘?待這邊安頓好了,便能將令正、令弟、弟妹接來京城了。”


  宋然連忙叉手道謝。“多謝大人多方周旋安排。”


  夏琰對宋然實是有了十倍的佩服——不過眼下他也沒空細思所謂的“令正、令弟、令弟妹”有幾個是真的幾個是假的,他隻是覺得宋然既然有備而來,總應會告訴自己接下來自己要如何尋他——哪怕是個暗示。可現在——宋然與兩個官員竊竊私語著走向內廳,好像是將自己忘了,竟是一次也沒再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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