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九 何人衣白
秋葵卻沒敢向他細看,“沒有。”
“也沒有什麽話要問我?”沈鳳鳴依舊掛著那張嘻笑麵孔。
秋葵的麵孔卻掛不住,莫說尷尷尬尬地與他笑,便是無謂清冷都兜不住,竟露出些忿氣和猙惡,“沒有!”
沈鳳鳴跳下幾案來,“這就生氣了。”他走近去,捉了她手便往自己身上摸,“我可不信——我的湘夫人待我這般好,哪裏這麽容易便又生了氣?你先摸摸,這料子是你選的不是,這模樣是你要的不是?”
秋葵強掙了兩下不曾掙開,那廳底連著個庭院,遠遠有府丁從小徑上望見這邊拉扯,慌張張竟都避了開去,她愈覺羞忿不堪卻不敢高聲,隻低喝:“做什麽!快放開!”
手上一鬆,沈鳳鳴倒是依言放了開去,但肩上一緊,又被他不由分說摟個嚴實,聽他俯落過來,細悄在耳邊吐聲,“怎麽不告訴我?與我做衣裳——都要瞞著我?”
秋葵不必看便曉得他此時是個什麽樣得意無賴的嘴臉,推他不開,“誰說是與你的?”她不假思索否認,“我做與君黎的,隻你這般麵皮厚,竟當自己的穿了來!”
“是麽。”沈鳳鳴卻笑,“君黎沒走多遠,要不要叫他回來?”
秋葵不吱聲了。
“老板娘可都告訴我了。”沈鳳鳴笑道,“說有那麽個姑娘,進來看了半天,說要與她男人做件白衣。她還想與這姑娘說說別的色,可這姑娘凶得很,定隻要這一個顏色,說是——覺他穿著白的好看——是這樣不是?”
“我都說了是君黎——是與君黎做的!”秋葵越發堅意道,“我便喜歡他穿白衫,誰與你做衣服了!”
沈鳳鳴笑意微攏,“你一定要提君黎是不是?”
秋葵又不吱聲了。
“你與老板娘說,不想見他每日穿得那般灰那般舊,定要與他做件新衣。我沈鳳鳴在你眼裏莫非是特別好騙,你當著旁人都肯那般說的,當著我便要說假話?”
秋葵麵上遽熱,喉口發緊,沉了沉聲才道:“你先放開了我,我與你好好說。”
沈鳳鳴始將箍摟著她的手臂放下來,秋葵實不想在這四通庭院口上叫人窺看指點,連忙推他先往廳中走進幾步,才退開兩步站定。
與沈鳳鳴做這件白衣,她早有此心。隻是事到臨頭終究有些躲閃,覺此事有些過於親密,不肯當他的麵說出來,甚至連一絲引他懷疑的動靜都不肯有。隻有沈鳳鳴去往西郊見宋然的那個下午——她聽他說那日會出去兩三個時辰,向晚方回,才放心去了趟布莊。老板娘雖然問了不少,她回答的並不多,但隻言片語,也足夠世故的老板娘嗅出了故事的輪廓來。秋葵沒有一一與她澄清那猜測故事的正誤,彼時她心裏依舊對此事猶豫不決,思來索去的都是待衣衫做好,該要以何種借口交至他手。到最後也未有結論,隻不過覺得——那應是衣衫做好以後的事了——最少最少,她還有兩日的時間考慮,若是拉不下這麵子,過不了這個坎,大不了收起來,不送了。
“我沒料到那天就叫朱雀找到——回來這裏了。”她總算均勻了呼吸,沉澱了心神,低低沉沉地開口,“我本來想——想與你說,我不想——不想你一直念著那段舊事,忘不掉,一直負在身上,那麽——那麽難過,既然與我們說出來了,從此總——可以稍許不同一點,比方說——不用一輩子都穿著別人的衣服,為故去的人活著。我不曉得我這般想法可對,我原想探了你的口風,若是你不反對,我便把這衣拿出來。哪知道——會這樣。我以為我去不了布莊了,這事隻能算了,我沒準備著——你會這麽來。”
沈鳳鳴盯著她低垂的眉目看,看得出神,其實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多少,隻是貪她少有這麽安靜言語的模樣。秋葵抬頭時,還道他聽得認真,又見他不曾出言戲謔,隻道又引得了他念及舊事心中難過,便頓了語氣,不無小心道:“那你——穿著還合宜嗎?”
不問還好,一問沈鳳鳴忽如初醒,跳起道:“當然不合宜!”不待她省悟,立時再將她手捉了往自己身上摟,“叫你不肯多抱我兩抱——若早點將我都摸清楚了,還能不曉得怎麽與我裁合宜?”
秋葵待要縮手,已被他摟入懷抱裏,手心與臉頰一起觸到那件新衣的柔軟,她心裏竟然也軟了一軟,忽忘了——為何要掙紮。“沈鳳鳴。”她鼻中不知為何一酸,連狠話也說不出來,“你便不能有片刻收起你這……無恥麽?”
沈鳳鳴沒再強拉她,也沒再說什麽,兩手漸越擁攏住她,將新衣的兩幅寬袖都斜覆住她脊背,像將她藏入羽翼。無恥或不無恥,隻要這個人在他懷裏就好了。
秋葵也沒有再動。才意識到——她第一次這麽長久地將自己留在一個人的懷抱裏——而這感覺竟是安平、溫熱。她還是對他有那麽多不滿,不服,不甘,不忿,卻還是放任自己停在這裏了。
良久,沈鳳鳴才開口:“方才見到邵夫人出去——君黎說是來與你看內傷的。看得怎樣?”
懷抱裏的秋葵仿佛動了動,又仿佛沒動,“不怎麽樣。”她低低不肯答得確切。
“她是什麽人,朱雀為何相信她能治你?”沈鳳鳴道,“你仔細都與她說了前因後果麽?”
秋葵這一回從他懷裏推立出來,似乎是因為絲微羞赧,轉開身去不看他,隻道:“她是侍衛司長邵宣也的夫人,又是太湖金針的傳人,算起來——是刺刺的小師叔,懂得醫術,尤擅針灸之法,所以朱雀叫她來替我行針,看是不是能用這辦法激發內力重生……”
正說間,隻覺後頸有觸,沈鳳鳴竟爾順她頸脊要向後領裏伸落手去,她忙一轉身甩開他,麵上連續青紅了兩下,“你又做什麽?”
“她若與你行針,依我們雲夢內功的路數,脊上一定避不開。”沈鳳鳴並無戲弄之色,“怎沒見半點針紮痕跡。”
“她——她用針細小,手法老練,你不是個中行家,哪裏會看得出痕……”
“她真是來看你的?”沈鳳鳴忽爾截斷,“她不會是來看依依的吧?”
秋葵仿佛吃了一驚,下意識看看左右,總算這廳內廳外始終還沒人影。沈鳳鳴已皺眉道,“是不是依依生病了?我猜定是……姑娘婦人家的疾症,不便與太醫院說,才找了那個邵夫人來給她看?”
“不是,你別亂猜了。”秋葵露出不快之色,聲音卻壓得極低,大約也是曉得瞞不過沈鳳鳴,隻能道,“這事朱雀一直說,萬不可叫人知道,就是這府裏這麽多人,也都不曉得的,眼下便隻有君黎、我,還有邵宣也夫婦兩個知曉。我若說與你,你萬萬不可再與人說了!”
沈鳳鳴若有所覺,便點點頭。秋葵方將依依身懷有孕一事告知於他,又道,“原本邵宣也他們,定也是不會告訴的,可依依——前幾個月都沒事,反是這兩日突然,有了些異常,君黎雖然懂醫,脈象瞧了還好,可這又非他所長,要細問細察也不方便,萬一再有什麽突然,怕就應對不來,朱雀也是權衡了再三,讓他去把邵夫人請過來的。為免人疑心,自然是裝作給我治內傷,要假裝與我行了針,所以在我這待了甚久。”
“怪道你這麽緊張,不讓依依出門,君黎說朱雀這些日子‘有要事’,也是這個吧?”沈鳳鳴恍然。“她現在怎樣,要緊麽?”
“應該無礙,隻是要喝幾服藥穩一穩,飲食上也消更多在意些。”秋葵道,“方子我隨身藏了——正在發愁,如何抓藥才不致被人發現不對——總也不能在太醫院拿藥,隻能去外麵,可是我們幾個,不論誰去,若給人發現抓了這些藥,都易引了懷疑,若是在府中煎藥,藥味藥渣更是難處理,所以朱雀說,叫邵夫人在外頭抓好了,每日煎完交給邵宣也帶進來。偏他又是個每日要點卯的,天天大半夜起來煎藥再帶進內城,引人注目,也是樁麻煩事。何況——對他們,我總還是不能完全放心。”
“這個容易啊。你把方子給我。”沈鳳鳴笑道,“對我可放心?我每日早晚進來看你一趟,送些湯水,內城裏都沒什麽異議吧?”
“你去抓這種藥,怕也不妥。”秋葵眉心不舒。“留了痕跡下來總是不好。”
“我估摸著邵夫人回去就會抓好藥了。她若是懂醫,一定常與藥鋪子打交道,抓什麽藥都是尋常。你與我個什麽信物,她認得的,我帶過去,讓她將藥都交我——我家裏沒人,煎藥沒人知道,小心點處理藥渣就是了。你隻消在內城多放些話,讓人曉得——你同我好了,一日不見個兩三回都不如意。”
“一兩日來一回就好了!”秋葵忙叱他,“每回多煎些,這天不致會壞了,待到了時辰與依依溫一溫,哪裏用得你每天來這許多趟生出事來。”
話雖如此,她總還是將藥方拿了出來,交與沈鳳鳴。“這方子君黎也看過,該是不錯,你千萬藏好,煎藥前,也比對仔細些。”
沈鳳鳴收了,那手還是張著,“信物呢?”
秋葵想了一想,便叫他等著,回屋取了一支金針出來,“邵夫人雖然沒與我施針,但留了一副金針在這裏,說起來是專與我用的。你將這針拿給她,她必就知道了。”
沈鳳鳴原期她給件什麽貼身信物,見是邵夫人之物,不免失望,“你呢,你便沒什麽信物能與我?”他臨走卻也不忘露出涎色。
秋葵再不肯多與他好辭色,“我都與你做了新衣了,你還待怎樣?再要不願,你將這衣裳脫下來還我!”
沈鳳鳴故作誇張地一躲,笑道:“等我明日煎好了藥來。”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