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六 月夜之食(七)
. ,
她的眼追不上了那兩個影——沈鳳鳴的白衣與的夏君黎的青衣,如月與夜般一明一暗。六步進又六步退,此去彼回,平地漸漸已無從爭出勝負,她看見他們躍至了門口——那是七星樁的位置,就著那此刻看來並不醒目的七柱各自占位騰挪,又心照於——落於七柱之下即是落敗。
七柱彼此相距太遠,分立兩柱之時,劍與匕都無從企及對方,唯有自挪移、搶襲、追擊間於空中錯身而過甚或正麵迎遇,方能短暫地交換各自的一擊。一擊太少太慢,便越發於每一次交出三擊、五擊、愈見極快、直至更無可擊。
自“天樞”、“搖光”各占一隅到碰撞於“天權”,再到錯身相衡往返,數度相迫至極限卻終無法有任何一人被逼落樁下。“靜”穿過空落的殿前空地,穿過七星樁的亂風,匯入竹林的更大的“靜”。秋葵知道,很快這七根柱子也會容不下兩人的“動”,微微搖動的竹林是比七星樁更大的“陣”。
她閉上眼。目力本非她所長,內力盡失之後,她更無法在這樣的距離識微見具——尤其是,竹林之中,月光因密樅而失明,她再看不見他們交手的任何細節,隻有自小練就的聽覺遠超常人,闔上視線,笛聲之“靜”牽動整個林子的“靜”,將那兩人的“動”纖毫畢現地從耳中傳入心海。
七星樁風聲漸熄,亂風卷入竹林。適才視覺裏的兩人若還是黑白分明的兩道影,聽覺中的兩人便成了倚風淩月的竹與絲。她聽見他們踩入林中的步法,一個輕,一個迅,她的笛音也不覺高亢了一點,加快了一點,繞著兩人足步、衣袂和兵刃的聲息,徘徊交縈。
沈鳳鳴身形拔高,踏葉如踏歌,輕上竹枝,那一麵夏琰亦身隨風動,飄若無物,音未送半,人已立於枝頭之上。青黃各半的竹葉少許散落,隨即又恢複了龜息般的寧靜,隻有竹身被壓得彎起,以初冬垂垂之芯搖曳間發出吱啞之聲,才證明立足其上的兩人原來不是沒有重量。
也不過是一落足,搖曳未多,夏琰先動,赤鋒在聽覺裏比青森多了一層熾烈之意,但他用的這一式“險”,極盡冷冽。人影掠出,竹枝陡失重量,發出“嘩啦”一聲,掩蓋了“險”之極險——明明對麵能相見,明明先前沈鳳鳴已見他用過一次“險”,可“險”出手時,偏還是極意想不到的角度,仿佛長劍因遞出太快一瞬間被扭曲了形狀,到了近前便無法判斷它會自哪一處恢複成原本模樣。
沈鳳鳴不閃不避。他伸出一足,安穩纏繞住自己這支似剛實柔,似柔又實剛的竹枝,身體不退反進,就此向前傾出,竟似是嫌“險”來得還不夠快,要上前去迎接。
迎接“逐血”的是他袖中雙匕——這一式,他叫它“伴星”。他不能容“險”真施展到了極致,遂了夏琰隨心變化的意——他要搶以雙手雙匕提前將之攔截。夏琰眉尖微微一動。他的“險”是計算了落差與距離的,雖不期能輕易刺中沈鳳鳴,但對手最可能的應對是騰挪躲避,另覓他枝。可沈鳳鳴偏不是尋常對手,非但不肯讓他走完這段距離,還纏住了那一枝竹不走,顯然不想將落腳之處拱手與他,要冒上一險將他逼落去地麵。“叱吒”一聲刺耳相碰,雙手雙匕準確將劍刃交織於其中,不等夏琰勁力盡淨,沈鳳鳴左手一錯,“徹骨”強接“險”之餘威,右手一繞,欺他身在半空無可閃避,更分出一支短匕毒蛇般點向他目中——這一式,他叫它“流星”。
此時兩人距離極近,原是極險,夏琰連人帶劍而來,此際劍匕相交又是他唯一可借力之處,當然越發手上用力壓緊“徹骨”,迫得沈鳳鳴連人帶竹子向後彎曲。竹幹畢竟不是硬枝,一時竟不好平衡,倒傾過去,數寸匕首不比三尺“逐血”,“流星”終於隻從夏琰雙目前劃過一道冷風——甚或連冷風都不曾及刮到麵上——夏琰身形已於一發間倒翻而起,待那彎竹倒彈而直,他右腿在竹枝高頂亦同樣地一纏,恃高壓低之下,兩個人一齊沿著竹身向下滑去。
沈鳳鳴哪裏肯那般輕易被他先壓下了地麵,腿上用勁,於中途拿穩身形,不猶豫隻冷靜揮出一匕——竹幹發出一聲清脆裂響,自沈鳳鳴頭頂以高部分毫無遲疑地斷落下來——竹枝帶著夏琰一道跌落。
沈鳳鳴身上壓迫頓消,身形輕鬆鬆一拔,足底在斷口處輕輕一點,便要往近旁高枝落足。旋身間忽見夏琰亦於墜落間鬆開斷竹,想來亦要覓處站定。他心頭忽動了動——兩人皆是有攻無守的招式,唯搶攻者方有取勝之機——半空之中轉念,“徹骨”在手心握定,一展,足尖觸到近旁高枝終於隻不過是借力一點,人已如流電——射向夏琰落下的方向。
竹笛聲漸漸從“靜”變成了“動”,開始最大限度地極盡著每一個氣孔的開合,狼奔豕突地高低上下。即便如此,秋葵還是覺得自己追不上那林中二人瞬息萬變的聲息。即便是他們自己——大概也追不上自己的心念如電。
那是種——大概隻有身在戰中,才能有的反應,不是旁觀者可以揣測,甚至不是自己可以預料。沈鳳鳴不過是在這個瞬間決定了搶先出手;而夏琰原打算借這墜落半竹尚未及地的勢能向上拔起,尋一處落足後再思搶攻,他的右足甚至已經點在竹上——若不是便在此時,他看見沈鳳鳴手中“徹骨”晦暗不明的色澤,好似積聚了雷霆的雨雲。
他幾乎立時明白自己再沒第二次機會好好站定,思慮萬全後才舒服地出招。在任何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中,完美的局麵與完美的姿勢都是不存在的,有的隻是——斷竹在他足下加速落地——他在沈鳳鳴襲來的幾乎同時,斜斜亦向他迎去。
“群星”。夏琰在月光被遮去的竹林暗色裏抬頭看見“徹骨”向自己襲來,腦中不知為何出現了這個詞。沈鳳鳴的麵孔此時甚至都變成了背景——鋪滿視線的,隻有匕首以極快的速度幻化著點點閃爍如星,仿佛無數忽明忽暗的、善惡不清的眼。
幾乎不假思索地,他將長劍也揮出了道道虛影如縷。這是劍錄第八招——他現在稱之為“測”——以極快的速度變換著出招的虛實,比匪夷所思的“險”更叫人“測”不準來路。嗚咽咽劍風裹挾快逾閃電的赤紅迎擊而上“徹骨”,如群星落下無數血痕。
連續不斷的劍匕相交之聲從笛聲中擊打而過,從遠一些的地方聽來,卻竟像是“叮叮咚咚”的輕盈伴奏。直到——再什麽樣的烈風撞擊也裹挾不了兩個互不相讓的身軀久長地停留在半空——叮咚聲從半空終落地麵,群星化為星塵,血痕淡入泥土。大概是某種殺手的本能令得兩人於同時落地的瞬間不約而同充滿戒備地向後躍開,各自向某一二竹後稍掩身形——但也同樣是那種本能令兩人都急切要尋著對方的破綻,以至於沒有誰能真正停下腳步,便這樣就著相隔數丈的距離,以同樣的速度向著同樣的方向不斷急奔急停,默契得好像照著鏡子。
夏琰將逐血回入了鞘,沈鳳鳴將徹骨隱入了袖。適才在空中那一番極快的招式交換已經令兩人都微微氣喘,他們很可以就這樣結束——即使再繼續下去,大概也分不出勝負。可是——在這樣的急奔之中,誰能肯定對方真的能與自己想的完全一樣,會在下一道或下十道竹影之後熄下戰火,誰又能肯定對方收起兵刃是懷了握手言和的心思,而不是在伺機一擊定論?就連秋葵的笛聲也還依舊高下迂回地穿耳入心,不曾停歇,兩個原就為決一勝負而緊繃起心弦的局中人,如何可能輕易停止?
“惡”。夏琰的心裏想到了這個字。劍錄第四招——“惡”,淩厲以之名揚天下,他也曾在與馬斯一戰中勉強用過一次。今時今日的自己,隻消能有片刻專心聚意,當可完滿用出這一招——隻不知,沈鳳鳴會否也願意用這種方式決出勝負?
“殞星”。沈鳳鳴的心裏亦想到兩個字。徹骨的雷霆一擊,其實亦是自己自少年時起就得以在黑竹立穩腳跟的“殺手鐧”,雖則——為不使人識出與徹骨的關係,他很少真正將匕首露出來,招式表象上也稍有區別——隻不知,君黎是否知道我還藏了這一式“殞星”不曾用過?
在某一個瞬間,急奔的兩人的目光忽越過繁繁重重的枝葉相遇,驟然間好像都從對方眼裏讀懂了什麽。腳步忽停,這一次是真的停了,靜靜止止地立在原地。
夏琰將還鞘的劍抬了一抬,沈鳳鳴也將籠住匕首的衣袖舉了一舉。如此——彼此的意思都算是確認了——終要有這萬鈞一擊,才能算作是真決了場勝負。凶險?死生?大概隻有看客才會念起。可惜,沒有看客。所以——陷入其中的夏琰與沈鳳鳴,是不記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