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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不管談論什麽,最後的話題還是會轉移到他身上。


  釋心略頓了下,正色道:“施主,貧僧不是在和你開玩笑。”


  公主說知道,“我也是認真的。像剛才那些鑊人圍捕我,要不是你,我已經被他們抓走了。可見鑊人和鑊人還是不一樣的,你也是鑊人,卻對我不感興趣,連我送上門來你都不屑一顧,大師的這種反應,真是傷透了本公主的心。”


  她不是不知道危險,是抱怨他這個鑊人太難搞。


  在公主看來,鑊人就該有鑊人的樣子,自控力可以強大,但偶爾也得讓人有可乘之機啊。他這樣銅牆鐵壁,公主覺得很為難,兩個人從相識開始到現在,所有能發生的離譜的事都發生了,卻扭轉不了釋心大師的初心。到底是他練出了鐵石心腸,還是她自身的魅力不夠?公主對此產生了強烈的懷疑。


  “你一定受過情傷。”公主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是不是你喜歡的姑娘當上了你的嫂子或嬸嬸,你萬念俱灰遁入空門,上國皇帝為了補償你,才把我弄到天歲來的?。”


  女孩子的想象力總是天馬行空,尤其這位公主,思維更是不著邊際。


  釋心說沒有,“貧僧隻是厭倦了殺伐征戰,想修行避世,做個雲遊僧人。”


  公主有些失望,覺得他一定沒說實話。這種出家的原因太官方了,難道會有人自曝厭煩了梳頭,才剃度做和尚嗎?


  公主托腮道:“大師,我怎麽沒在你頭頂上看到戒疤?沒有戒疤,說明你還沒發終身之誓,隨時可以蓄發吧?”


  釋心不知道這位膳善公主看了多少中土書籍,連那麽冷門的知識她都有涉獵。雖說不受戒疤還有其他原因,但她確實說中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種,倒也有理有據。


  “燙戒疤需要資曆,待參透了幾重佛理,或是入寺滿一年,才會由年長的僧人主持受戒禮。貧僧資曆尚淺,且宿業未消,方丈說暫時不宜受戒……”


  公主立刻聽明白了,“果然得道高僧啊,他一定是看出你塵緣未了,所以特地給你留了個轉身的餘地。本來就是嘛,你從富貴叢中來,帶給別人兵禍,卻不知道什麽是人間疾苦,怎麽參禪悟道,怎麽普度眾生。”


  她字字句句直插痛肋,一心想勸他還俗,修行之人最不願意受到這種幹擾,釋心重新結起了印,垂目道:“明日我送施主進城。”


  公主不答應,“城裏全是鑊人,你不會想借刀殺人吧?

  可惜他下定了決心,任她怎麽說都不為所動。公主糾結了半天,最後氣呼呼入睡,大概因為受了太多驚嚇,連夢裏都是被鑊人追殺的情景。


  真實的恐懼,真實地感受到有滾燙的氣息圍繞著她,野獸喉嚨裏翻滾的咕嚕聲,也清晰地在她耳邊回蕩。她猛地一驚,睜開了眼,不知道現在什麽時辰,雨已經停了,天還黑著。


  公主勾起頭,見那廂的釋心穿上了僧衣,正靠在牆邊打盹。她先前淋濕的罩衣,不知什麽時候也蓋回了自己身上……


  公主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支起衣裳飛快往下瞥了眼,發現個不得了的秘密,這位大師很大膽,大膽到居然敢給裸著兩條胳膊的她蓋衣裳!不過再看看那張漂亮又正直的臉,懷疑人家趁機揩油,好像有點小人之心了。


  先不想那麽多,公主悄悄坐起來,悄悄把衣服穿上,荒野破廟不像家裏,想好好睡一覺都那麽難。她抻胳膊伸袖子的時候脖子痛,背也痛,動作大一點兒,身上骨節還會哢哢作響。


  公主呲牙咧嘴,大半夜開始感慨人生,活著為什麽這麽艱難!火堆燒得隻剩餘燼,下過雨的後半夜寒浸浸的,她有點冷,想去釋心身邊取暖,想靠著他睡覺,可是她不敢。飧人得有飧人的覺悟,永遠不要看輕一個鑊人。白天他還算正常,萬一夜裏狂性大發,趁她睡著照著她的脖子咬一口……那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還是老老實實躺回去吧,看一眼釋心大師,佩服他連睡著了衣衫都那麽齊整。她沒見過他上陣殺敵的樣子,就是覺得他溫文爾雅,不像個武將。


  後來又迷迷糊糊睡過去,睡得正香的時候,聽見腳踩枯枝的聲響。眼皮阻擋不住天光,天亮了。


  公主睡眼惺忪坐起來,人還在前仰後合,叫了兩聲綽綽,沒人應她,她睜開眼,才想起堂堂的公主殿下,昨晚開始風餐露宿了。


  對於釋心來說,身邊多個人很麻煩。往常天蒙蒙亮就該動身了,今天卻礙於她,拖延到這個時候。


  火堆上烤了饅頭,瓦罐裏有熱水,他說:“施主收拾一下,吃點東西就出發吧。”


  公主還沒醒透,搖搖晃晃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出佛堂。外麵有口殘破的水缸,她站在水缸前低頭看,水麵上赫然倒映出一個滿頭亂發的人,她嚇得瞌睡蟲都飛了,瞠目結舌看了很久,然後從鬢角揪下了一截枯草。


  這個鬼樣子,還想勾引人,簡直癡心妄想!公主悲傷地蘸了點水,把頭發捋順。好在這張臉不打折扣,整理幹淨,還是個豔光四射的絕色佳人。


  公主自我陶醉一番,煙視媚行挨到釋心身邊例行詢問:“大師今天有興趣領略酸甜苦辣嗎?”


  釋心說沒有,不動聲色移開一點,從火堆旁取了個饅頭遞過去。


  公主接過來,看這饅頭表麵烤得金黃,似乎很好吃的樣子。她說謝謝,斯文地掰下一塊填進嘴裏,發現隻有饅頭皮脆香,裏麵的麵團是實心的,公主費勁地嚼啊嚼,嘴裏淡出鳥來。


  公主的公主病發作了,她隻想吃饅頭皮,剩下一個雪白的麵團拿在手裏,不知如何是好。


  她眨巴著眼睛望望釋心:“大師……”


  釋心抬了抬眼睫,重又垂下去,“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公主赧然說:“我知道啊,可就是吃不下了……”


  對麵的人沒有辦法,接過她的饅頭裝回包袱裏,把自己手上的又遞了過去。


  公主麵紅耳赤,“你這是打我臉啊?”


  釋心的語氣依舊淡淡的,“一個饅頭皮吃不飽,把這隻也吃了。”


  公主捧著饅頭,無端覺得有點感動,低頭說:“大師,你好像我娘。”


  釋心太陽穴蹦了下,沒有說話。


  公主抽出自己的手絹,把饅頭皮剝下來,一麵嘀咕:“公主的壞毛病就是多……世上除了我哥哥,就隻有你這麽慣著我。”


  多別致的套近乎,釋心尷尬沒關係,自己不覺得尷尬就行了。公主嘴裏說著,毫不見外地把饅頭遞還給了他。


  他接過來,低頭咬了一口,大多時候他不願意說話,他是皇族出身,即便出了家,骨子裏的上等教養也不會磨滅。公主的想象中,鑊人都像野獸一樣,吃飯狼吞虎咽,還會發出護食的嗚咽。可是看到他,就推翻了一切毫無道理的揣測,明明鑊人也可以自在從容,活得高貴優雅。


  他慢慢把那個饅頭吃盡,然後整頓行裝,取過錫杖說“走吧”。


  公主跟在他身後,走出荒廟就看見遠處綿延的草垛子,一座連著一座,不像昨晚雷電交加時的陰森恐怖,反倒有種淳樸自然的韻致。


  隻是公主還有些忌憚,昨晚那些鑊人究竟是怎麽離開的,釋心沒有正麵回答。


  恍惚想起閃電照亮的那張青白的臉,滿滿皆是震懾,公主當時不懂得,為什麽他沒有開口就會令人心驚膽戰,現在回憶起來,才明白所謂的震懾,其實是殺氣。


  一個有殺氣的和尚,釋心大師果然不簡單,所以他說靠感化,顯然是在敷衍她。


  不過眼下不是糾結這個問題的時候,公主邊走邊嘟囔:“我不進城,我要跟著你。”


  他充耳不聞,提著他的錫杖,一步步走得堅定。


  公主愁腸百結,亦步亦趨跟著他,哀聲說:“我在上國誰也不認識,我隻認識你,你把我交給陌生人,不會問心有愧嗎?”


  釋心道:“貧僧是出家人,帶著施主上路不方便。施主放心,我不會將你交給鑊人照看,回頭讓守軍套了馬車送你回上京,奚官自會接應你。”


  他都已經安排好了,有背景的和尚照樣手眼通天。


  公主老大的不情願,哼唧著似哭似笑說:“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會後悔一輩子的。我跟你說,世上可沒有第二位像我一樣的公主,敢硬著頭皮勸你領略人間美好,你怎麽不知道珍惜我!”


  前麵走著的釋心沒有理睬她,放眼眺望遠處的天頂,雨後的天空被洗刷一新,天更藍雲更白了,即便繞道進城,也沒有破壞他的好心情。


  公主刁鑽古怪有鐵證,但還不算讓人頭疼。他甚至不用回頭看,就知道她一直緊跟在他身後,因為飧人的氣味是最好的指引,五十步內比任何味道都要鮮明。


  關於飧人,以前沒有在意,他征戰十二國,其中隻有膳善,天歲的鐵蹄從未踏足過。那個小得芝麻般大小的國家,實在沒有征伐的必要,一則他們的疆土無法引發強權者的占有欲,二則膳善出產飧人,正是天歲王朝緊缺的。


  膳善就像鑊人的糧倉,誰也不會想去炸毀自己的糧倉。天歲對這個附屬國隻有一點要求,每個出生的嬰孩都必須經過鑊人官員的鑒定,以確定膳善國內飧人的具體數量。


  吃與被吃,獵與被獵,像個怪誕的魔咒,永遠橫亙在這兩類人之間。隻要心靜如水,她的存在不會對他造成太大困擾,當然如果她不在,那是更好。


  進城的時候,釋心的帷帽戴在了公主的頭上。


  他和她一起站在城牆邊等待,守城的將領接報說有達摩寺的僧侶求見,筷子都來不及扔,就匆匆趕了過來。


  天歲上下的武將,哪一個不知道楚王,但凡是他吩咐的事,用不著多費口舌,對方就應承下來了。


  守城的校尉說:“大師放一百二十個心,標下一定平安將公主殿下送達王府。標下給大師立軍令狀,若有閃失,聽憑國法處置。”


  釋心道了句多謝,轉頭對公主說:“施主若想回膳善國,可以去太尉府,找一個叫蕭庭讓的人,他會想辦法安排好一切。”


  公主打起紗羅,愁眉苦臉問:“是你那個會寫詩的武將朋友?”


  釋心點了點頭,“遇見任何麻煩,都可以去找他。”


  他囑咐完,頭也不回往城門上去了。公主歎息著目送他走遠,回身正遇上校尉探究的目光。


  想必太後利用飧人化解軍事危機的消息,天歲上下都傳遍了吧!那校尉看不清帷帽後的臉,也還是努力窺探。


  公主朝他拱了拱手:“全當沒見過我,就此別過。”


  她打算等釋心稍稍走遠再尾隨上去,然而剛要邁步,被攔住了去路。


  校尉的態度很真誠,揖也作得很深,“末將受楚王殿下之命,護送公主殿下返回上京。雖然殿下將來有可能成為王妃,但楚王殿下的話還是要聽的,請公主殿下不要為難末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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