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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世間離生滅, 猶如虛空華,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一切法如幻, 遠離於心識, 智不得有無,而興大悲心……”


  他念誦佛經,毫無從容可言,念得又亂又急。


  莊嚴佛法, 已經無法在此時滌盡他心裏的塵垢,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修行是夠的,但在嗅見空氣裏的血腥味時,還是墜落到瀕臨失控的邊緣。


  明明都是人,人人生爾平等,卻不知道為什麽,飧人的血肉對於鑊人, 具有那樣可怕的吸引力。


  他的腦子在嗡嗡作響,口中唾液在極速分泌。食色性也,食色相伴而生, 但如果要論輕重, 食毫無疑問在色之前。


  中了藥的那晚,他們曾經在一張床上共度, 那時候藥性在他體內掀起一場霍亂, 公主在他身上點火, 可他就是有那麽強大的自製力, 讓一切本該發生的沒有發生。


  這次卻不一樣, 他不知道公主是不是有意的,反正那血的氣味鑽筋鬥骨, 滲透進他的每個毛孔裏。他忽然發現自己以前之所以能夠自控,並不是修為無懈可擊,而是沒有真正經受最強烈的誘惑。


  現在是了,他忍得渾身肌肉僵硬,忍得略低下頭,脖子就咯吱作響。對獵物的渴望是與生俱來的,他似乎很難突破這個瓶頸。她和他說話,聲音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他開始害怕,怕腦子忽然不受控製,會像野獸一般撲向她。


  公主永遠有這個毛病,該算計的時候精明,該精明的時候,卻又大大咧咧。


  過去十七年裏她從沒受過半點傷,也沒有眼睜睜看見自己流過這麽多血。她驚惶,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想叫釋心來替她包紮,他又有意避讓,她隻好哭哭啼啼自己拽過裙帶裹住傷口。


  手心又疼,心裏又怕,公主仰起脖子大放悲聲:“失血過多不會死吧?大師,你快來照顧我啊。”


  然而任她怎麽賣慘,釋心完全不為所動,公主的哭聲暫歇時,居然聽見他在誦經,什麽觀自在菩薩,什麽照見五蘊皆空,什麽度一切苦厄……


  她古怪地追著他的朝向旋轉,“大師,佛門不能見血光嗎?大師……”


  無奈他一直逃避直麵她,這就讓公主十分不解了。


  “你怎麽了?我隻是流了點血,還沒死呢,你不用現在超度我。”


  他沒有聽她的,毫無理由的逃避反而激發公主的好奇心。最終公主以強硬的姿態蹦到他麵前,咄地一聲道:“和尚你心裏有鬼!好好的站在地頭念經,難道撞邪了?我挖紅薯挖得舊傷複發,你都不管我,我流了好多血,你看……”


  公主那隻血乎乎的手往他麵前一伸,釋心針紮似的大退了一步,那種由衷的抗拒不用口頭說出來,從他下意識的動作就能窺見一斑。


  公主愣住了,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忽然有了了不得的發現,釋心大師怕血。


  但所謂的怕分很多種,如果說一個征戰沙場的人見不得血光,顯然是不可能的。設想一下好好打著仗呢,咚地一聲從馬背上栽倒下來,戰神豈不是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


  那麽隻有一種解釋,釋心大師的“怕”,不是字麵意義上的怕。他應該是有別的忌憚,有時候恐懼,說不定源自於不願意承認的深深喜歡。


  啊,公主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智者,腦內偶爾蹦出來的高端見解,足夠震驚她自己。


  她試探著又往前伸了伸手,“大師,你怎麽不說話?你都不心疼我的嗎?”


  釋心臉上的線條冷硬,因為控製過度,顯出一種不自然的意味來。他退後半步,“施主自重。”


  公主內心不能說不緊張,但自重這詞一出,她立刻就知道釋心大師已經到了破戒的邊緣。


  看看能不能一鼓作氣,突破這道防線。公主為了達成任務可說不知死活。


  “你……想不想嚐嚐?大師,鑊人對飧人起歹念是天經地義的,你不要壓製自己的天性。”她咽了口唾沫,胸口鼓聲震天,還是卷起袖子,勇敢地把手臂探到了他麵前,“你不會傷害我的,對吧?我可以借你吸一口……吸完之後,我們好好談談?”


  釋心一直低著頭,日光斜照過來,他的臉一半明亮一半陰暗。


  公主努力撐著手臂,這次不能再像上回那樣功虧一簣了,她甚至拿手扇了扇風,t著臉撩撥他,“你聞聞,香不香?”


  他終於有了一點反應,機械地抬起眼看向她。那無暇的麵孔無暇的臂膀,被鮮紅的嫁衣稱托得如此惑人,觀之可口……


  公主看見他眸中寒光一閃,腳下不再退縮,反倒向前了一步。


  他的嗓音壓得低低的,那種音色分明很性感,卻又無端讓人毛骨悚然。


  “施主,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就再也停不下來了。”他輕聲說,仿佛情人間的耳語,“貧僧修為不夠,參不破無量法門,施主要是執意舍身布施,貧僧便笑納了。可是……布施過後,施主還有沒有命活下來,貧僧也說不準。和尚最終還俗了,娶的不是你,施主舍命為他人作嫁衣裳,值得嗎?”


  公主起先聽那幾句話,覺得又欲又刺激,十分帶感。但是越到後麵越不是滋味,當得知可能會危及性命的時候,她就開始遲疑了。


  和尚破了殺戒,當不成和尚,隻能繼續做楚王。她犧牲自己成全了上國皇帝和太後的心願,膳善除了痛失一位公主什麽好處也沒撈到,下年繼續進貢美玉,進貢更多的飧人?

  這麽一算,買賣太虧了,可她還猶豫,想再試一次。


  公主稍稍退後了半步,勉強笑問:“你快忍不住了嗎?你會傷我性命嗎?”


  他的神情泄露了他的**,那張臉一改往日的溫雅,眼神變得無比貪婪。


  “貧僧很渴……”他盯著那纖細的脖頸,喉結因吞咽滾動,“貧僧想咬斷施主的脖子,想吸光施主的血。”


  公主終於知道害怕了,她捂住自己的脖子,連連後退好幾步,“你、你、你……冷靜一點,我們也算有幾分交情,你別亂來!”


  他的本意隻是想嚇唬她,釋心這樣告訴自己。嚇唬她,把她嚇跑,讓她回到同伴身邊去,這樣對各自都好。可是她太固執,要是不用極端的方法,她絕對不願意離開。


  他饑腸轆轆,行屍走肉一般,抬起手指試圖去抓她,指間纏繞著菩提子,回龍須穗子在風裏搖擺。


  其實他知道,一切都不是裝的,是真情實感的流露。他要壓製的隻是自己的渴望,忽略那種沁人心脾的香氣,假裝沒有聽見她血管裏奔流的血潮。


  公主很驚慌,大眼睛裏嚇出了兩汪眼淚,“大……大師,你和那些鑊人不一樣……”


  “不一樣?”他陰森地笑,“你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他作勢擺出攻擊的架勢,忽然向她撲去,公主嗷地一嗓子,眨眼逃出去幾丈遠。


  隻是還不死心,站在原地看著他,委屈巴巴地嘀咕:“你怎麽了?有話不能好好說嘛,你想喝血,我可以擠在你的缽裏,你也用不著咬我脖子啊……”


  他心裏生氣,又是一縱,這下她決定先避風頭了,轉眼跑得無影無蹤。


  天地一片浩大,有長風過境,吹得四野草木蕭蕭。


  他站在地頭輕喘,鬆開手時,掌心一片清涼,連背上都濕透了。


  還好,最後控製住了自己,沒有癲狂追上去。腦子裏曾經席卷過的龐大欲念,現在潮水般退去,隻剩下一個空殼,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他無力地跌坐在田埂上,弓著身子,把臉埋進雙膝間。過了好久才逐漸緩過來,抬頭四下望望,南北悄無一人……我佛慈悲,他的失控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那個麻煩走了,總歸是好事,他站起身輕舒了口氣。這紅薯地也不便再打擾,他垂手去撿小釘耙,木柄上的血跡讓他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拾起來,將兩把並排放在地頭,合什向空曠的紅薯地拜了拜,然後背起包袱,轉身繼續上路。


  ***

  那廂公主坐在車上一語不發,綽綽有魚盯著她看了半天,“殿下,您在琢磨什麽?”


  公主沉沉歎了口氣,“本公主對自己的容貌產生了懷疑,我長得那麽好看,和他朝夕相對,他沒有沉迷於我的美貌,隻貪圖我的血,我要這絕世容顏有何用!”


  有魚說:“殿下不要氣餒,不管是血還是臉,隻要有一樣能勾住楚王,您就成功了一大半。”


  公主托腮望著窗外的遠山,新的問題湧現出來,“不知道他對血的來源有沒有具體要求,比如那個……本公主的月事……”


  三個人都沉默了,彼此相顧,紅著臉笑了笑。


  所以鑊人就是麻煩,平時都好好的,一聞見血就發狂。公主在他身邊逗留了兩天,本來以為可以一路跟到雲陽,通過相處彼此間增進感情的,結果可好,說不上是真的事發突然,還是他處心積慮,有意想嚇跑她。


  綽綽仔細替她包紮好了傷口,一麵問:“殿下還打算回去嗎?”


  公主想起他那雙眼睛,不由瑟縮了下,“本公主覺得還是先養好傷,再去找他不遲,到底當王妃重要,保住小命更重要。”


  綽綽和有魚都覺得這是明智之舉,然而公主經受打擊後,一蹶不振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們的馬車和釋心大師保持著二裏遠的距離,一路向西,從正午走到了日暮。


  公主沒有停止憂傷,看了兩個心腹一眼,喃喃自語:“本公主想給你們改名……”


  綽綽有魚納罕,“改叫什麽?”


  “一個叫遠遠,一個叫不夠。”公主泫然欲泣,“因為本公主不配。”


  這就是主人失戀,手下遭殃嗎?公主已經徹底自信不起來了。


  有魚沒接她的話,綽綽眨巴著眼睛說:“殿下小睡一會兒吧,過會兒就開飯了。”


  公主搖搖頭,又對著遠處的風景長籲短歎:“好山好水好無聊,想家想床想和尚……”


  可見偉大的詩人都得有豐富的感情經曆,尤其經受過情傷之後,能夠創造出曠世佳作。


  頂馬脖子上的鈴聲在山腳下悠悠回蕩,公主的內心也隨著鈴聲起起伏伏。


  其實那句想和尚,確實是她內心真實的寫照,畢竟命運無法改變的時候,學會順從才會過得比較滋潤。不過那個人對你身上的血強烈敏感,這個就很為難了,將來每個月七日不能相見倒是小事,萬一要生孩子,那可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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