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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這事對公主來說, 確實不算多壞,沒有性命之虞的日子是很值得享受的,所以她說這話的時候, 語調裏滿含遺憾但又慶幸的味道。


  釋心聽了, 沉默良久才道:“那些毒會在你身體裏囤積一段時間,但不是永遠,最後會被中和的。對於知情者來說,確實會有忌憚, 但對於不明真相的鑊人, 施主依然是個美味的飧人。還請施主繼續好好保重自己,不要仗著自己有這項異能橫行無忌。今天那些人取血,隻是在你腳底劃個口子,若明天劃的是脖子,那麽就算你的血肉能毒死人,自己先死了, 便沒有意義了。”


  公主不由有些失望,“還是會消耗掉的嗎?我以為能永遠留在我身體裏,有需要的時候可以自放一杯, 請那些想害我的人品嚐呢……”說完發現不對, 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上次請你喝, 我是無心的, 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有存毒的本事。話說, 大師是知道我的血有毒, 才堅決不喝的嗎?”


  釋心歎了口氣,覺得她的問題有時候真的很笨, “貧僧是出家人,出家人不能吃葷腥,更不能喝血。”


  公主哦了聲,“出家其實挺無聊的……不過沒關係,有我,本公主會充實大師的僧侶歲月。”


  釋心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趕不走甩不掉,發現她出事了還得不辭辛苦來救她,就是這樣一個累贅,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自己醒悟,放棄糾纏他。


  可是後來公主好半天沒說話,隔了很久,輕輕吸了口氣說:“我的腳好冷。”


  眼下已經是初夏時節,山裏氣溫雖偏低,但也不至於會冷。她的冷,很大程度是因為失血,因為疼。


  釋心隻得將她放在道旁,自己蹲下來檢查她的傷口。


  女孩子的腳很精貴,膳善民風開放,或許不講那些俗禮,但就天歲來說,看了姑娘的腳,必是要對姑娘負責的。要說他是否嚴格恪守了佛門的規矩,其實也未必,很多事因為輕重緩急的劃分,似乎是可以稍稍逾越的。像現在,道一聲阿彌陀佛,說一聲得罪了,便將那隻玉足捧在了掌心裏。


  公主的腳,娟秀玲瓏,像敦煌壁畫上慈悲的女菩薩。但和尚看見的不是色相,是色相後的實質。


  他卷著袖子,小心翼翼替她擦了剛才濺到的泥漬,公主不經疼,擦一下便瑟縮一下。


  他抬頭看看她,月光下也看得見她臉頰上掛著的淚水,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抽泣,努力忍住了,隻說了句“疼”。


  他重新低下頭,擦拭的動作再放輕些,因為忍痛,公主圓胖的腳趾無措地抓緊又放鬆,看上去像四五歲時,最最可愛的孩子。


  其實這足,應當是腳踝上戴著金鈴,踩在狐裘織成的地毯上的,不該出現在荒郊野外,更不該受傷……那道猙獰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殘留的血跡和淡淡的腥香,還是會激發出他一點本能的反應。


  阿彌陀佛,色即是空……思緒被扯得太遠,他強自拉回來。定了定神,隱約聽見有潺潺的流水聲,便背起她循聲尋訪水源。


  月下的小溪,在林間泛起跳躍的銀芒,他替她清洗傷口,拿僧袍擦幹了那隻濕漉漉的腳,然後問她好些了沒有,“等回到寺裏,讓藥僧替施主好好看看。”


  公主說不,“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的來曆,這樣會影響我的前途。”


  說得很委婉,實際是怕老和尚阻止她妨礙釋心修行,把她趕出達摩寺去。她隻有繼續醜著,繼續平凡著,這樣才能安安穩穩在寺裏紮根下來。


  當然,食堂大媽和釋心大師的糾葛,還是必須譜寫的,隻要發揮得好,可以成為雲陽大媽熱議的話題。公主發現自己大多時候還是很注重“名”的,在老家務求青史上有她,在雲陽,則要成為大媽們心中的神話。


  釋心沒有辦法,隻得考慮回去討了藥,自己給她包紮。


  “現在覺得怎麽樣?可以繼續上路嗎?”他抬頭看看月亮,怕耽擱下去,天亮前趕不回寺裏。


  公主當然是存著一點小心思的,她比較希望給寺眾一點暗示,啟發他們更大膽的猜測。於是有意磨磨蹭蹭,一會兒說血虛頭暈,一會兒說小腿抽筋。


  釋心蹲在她麵前,好耐性都快被她用完了。正常的交流好像達不到效果,他便哄孩子似的安撫她:“貧僧一直覺得,施主是位不嬌氣的公主……”


  “嗯?”公主抬起晶亮的眼睛,“大師不會是想說,本公主皮厚扛揍吧?”


  所以女人真的太難相處了,明明兩點之間直線最近,她偏要走個蛇形,再自以為是胡亂理解一通。


  然而公主心裏還是高興的,不嬌氣,是對這高貴身份最大的褒獎。


  和尚真是慧眼獨具,而且頭光麵滑討人喜歡,公主出其不意,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嘴裏感歎著:“大師對我真好,除了我哥哥,你是第二好的人啦!”


  她孩子氣的舉動,惹得釋心大驚,他一麵掙脫一麵大念阿彌陀佛,“不可……施主請自重……”


  公主堅持了半天,最終還是被他強行摘了下來,氣咻咻坐在那裏,怨懟地看著他。


  怨也沒用,他臉上神色淡然,可是淡淡的最傷人。


  “你要拒絕我到幾時啊?我腳疼得要命,必須用其他更厲害的刺激分散注意力。大師,你想不想破色戒?”


  釋心已經沒脾氣了,他說:“施主,你是姑娘,姑娘要懂得矜持。”


  公主不以為然,“矜持是做給外人看的,在你麵前我不要矜持,我比較喜歡發散天性。”


  又黃又暴的天性,實在不可取。釋心道:“等回到寺裏,貧僧給施主送幾本經書吧,閑時讀一讀,可以修身養性。”說罷又看看天色,“時候不早了,請施主忍一忍,傷口必須用藥,不能再耽擱了。”


  他重新背起她,繼續朝著月亮落下的方向進發,因為怕她冷,廣袖嚴嚴包住了她的雙足。


  公主趴在他背上,百無聊賴地和他搭話,“你看你手上有道傷疤,我的腳底也會留疤,好巧啊,我們越來越像了。”


  釋心當然不理她,公主也不氣餒,枕著他的肩頭說:“你這輩子,沒和其他姑娘這樣親近過吧?”


  她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他僅僅是聽著,趕路的過程中也不覺得寂寞。如果說親近,此生大概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畢竟世上沒有那麽多奇葩,如此不要命的飧人,也隻有她一個。


  他背負著她,繼續前行,月色如練,天頂星河璀璨,山路兩旁有樹影晃動,枝葉向上伸展著,在風裏搖得款款。


  公主問:“那些辦黑市的鑊人,會受到懲罰嗎?”


  釋心說會,“官府會殺一儆百,也會還那些飧人公道。”


  “可是飧人在上國的處境就是艱難,你之前告訴我的,我聽過就聽過了,沒往深處想。誰知道……”公主輕輕哽咽了下,“鑊人怎麽就不能克製一下呢,為什麽不能像謝小堡主說的那樣,再饞也得尊重別人,不能看見別人的糖葫蘆就去搶啊。”


  釋心倒有些意外,“謝施主這麽說過?”


  公主說是啊,“所以我覺得他人不錯,有正義感,而且知識麵也很廣。”


  釋心沒有再說話,他的看法不變,鑊人再好也是鑊人。這類人天性中帶有嗜殺的成分,譬如自己,追求清淨心,花了那麽大的力氣自省禪定,有時候不經意間也還是有惡念滋生,然後就必須費更大的心力去阻止它。


  不過要說耐力,他的耐力是真的驚人,背著公主翻山越嶺都不帶休息的。公主中途提醒了他幾次,說大師你累不累呀,需不需要在路邊坐一下,他說不必,倒不是一心為了趕路,是真的不累。


  於是背後的公主暗暗咋舌,偷著在他肩膀上捏了兩下,哇,是真的壯!公主想起暴雨中半含半露的美,一雙爪子開始蠢蠢欲動,裝作不經意地碰了碰他的胸肌――哇,確實大,比有魚的大!


  釋心怎麽能不知道她的花樣,她得寸進尺,就要向腹肌伸出魔爪,他蹙眉告誡她,“不許亂摸。”


  背後的人扭了扭身子,那火辣辣的身材可不是白長的。


  釋心唯有歎氣,最近他經常陷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境地。每到這時候就安慰自己,一念放下,萬般自在,就當她是個不講理的孩子,是母妃肚子裏沒來得及看見世界的弟弟,不要苛責她,眾生皆苦,而她苦中帶甜就是了。


  翻越一座山,尤其還負重,腳程要比想象的慢很多。他背著她緊趕慢趕,終於在天色朦朧欲亮的時候,趕到了達摩寺的後山。


  後山常年隻有一個年幼的小沙彌看守,開啟的機會不多,偶爾有僧侶通行,從這裏進寺廟,可以不驚動任何人。


  釋心待要上前敲門,公主說等等,脫下半臂蒙住了腦袋。臉上的妝被那個歪臉鑊人蹭了,就這麽進寺廟,怕廟裏的僧人不認她。


  等她收拾停當說好了,釋心才上前叩了叩門環。很快那扇烏油油的小門打開了,小沙彌合什一拜,“釋心大師回來了?”


  釋心頷首,扶著公主跨進門檻,再一抬頭,麵前出現了夥房全體僧人,個個瞪大眼睛,直勾勾看著他們。


  釋心一驚,僧侶們瞅瞅他,又瞅瞅打飯的大媽,神情比釋心大師還要尷尬。


  釋心畢竟見過大風大浪,清了清嗓子道:“怎麽都在這裏站著?”


  還是圓慧沉穩,行了個佛禮道:“今日十六,是菜農送蔬菜的日子,我們在這裏等交接。”


  釋心詫異地轉頭看了公主一眼,她拿衣裳蓋住了腦袋,看不見她的臉,想必一定躲在衣下偷笑吧!夥房什麽時候進菜,她是知道的,難怪極力遊說他從後門進去,看來又是她的奸計。


  僧人們一頭霧水之餘,當然要揣度大師和大媽昨晚到底經曆了什麽,這二位一夜未歸,是參加什麽活動去了嗎?


  看看釋心大師,明月皎皎的大師,從來不著汙垢,清冽如山巔的白雪。這回弄得下半截浸透了淤泥,時間可能有點長,泥巴都幹涸了,斑斑駁駁附著在僧袍上,很有不拘小節的癲狂。


  大媽倒還好,衣裳稍稍濺了幾處泥星,鞋沒了,穿著一雙羅襪。不過這羅襪有點大,不確定是不是釋心大師的,反正就是一腳著地,一腳踮著,看上去像隻丹頂鶴。


  圓覺說:“尉大娘,你還好吧?”


  公主的聲音從衣服下傳出來,“好啊,好得很……諸位大小師父這麽早進菜啊,真是辛苦了。”


  圓覺又問:“大娘,你蒙著頭幹什麽?”


  公主道:“我還沒洗臉,怕師父們看了害怕。”


  這是多麽哀傷的自知之明啊,知道自己醜,盡量不妨礙到人家。


  本來大家都抱著一點桃色的想法,誤會大師和大娘之間有點什麽,但想想大娘的尊容,再看看釋心大師的臉,就知道這兩人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看來是寺廟修行太無聊了,以至於胡思亂想,這二位之間能有什麽呢,釋心大師慈悲為懷,可能幫大娘解決什麽實際困難去了。


  於是讓出一條通道來,讓大師和大媽通行。然後目送一下是基本禮貌,結果眼尖的僧侶們發現,大媽粘上泥巴的部位那麽神奇,正麵看著沒什麽問題,原來問題全出在腚上了。


  從人體形態和當時受力的姿勢上推斷,僧人們得出一個結論:“公主抱!”


  無法想象釋心大師抱著尉大娘時,是怎樣一種奇妙的心情,圓慧發出由衷的感慨:“釋心大師口味挺重啊!”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風光霽月的釋心大師,竟會和食堂打飯的大娘發展出一段不可告人的關係。可見人不能單身太久,太久了心態失衡,連看見一隻母蚊子,都會覺得眉清目秀。


  鑒於公主的傷不願意讓藥僧查看,釋心隻得去藥房討來金創藥,用清酒重新替她清洗傷口。


  公主在窗口大呼小叫:“啊啊啊……好疼,你輕點嘛……”


  從屋角經過的僧人縮脖伸舌,不敢逗留,快步跑開了。


  自然而然的,寺裏會流傳一點某某和某某私交甚好的閑話,大多數人是不相信的,但不信歸不信,不妨礙大家心照不宣。


  閑話也傳到了方丈耳朵裏,方丈穿過長長的眉毛,看了表示憂心的長老一眼,“管好你自己。”


  上麵的人沒什麽表示,下麵的人當然也就消停了。然後就有比較理智的人發表了看法,“真的,我從來不信這種謠言,釋心大師的人品有誰信不過?信不過的站出來,我剛研習了新棍法,過兩招練練手唄。”


  還有堅定的大媽黨,“恕我直言,圓慧師兄看人下菜碟,長老們的飯菜永遠比我們的多。隻有尉大娘,堅決做到了公平公正,給長老打菜抖一下,給我們打菜也是抖一下,就衝大娘的人品,我必須站她。”


  流言傳來傳去,公主顯現出了少有的沉著冷靜。


  腳底的傷還沒好,她踮著一隻腳在食堂繼續給僧眾打飯。圓覺在邊上搭手,四下無人的時候也向她打探,“大娘,那天晚上你和釋心大師幹什麽去了?為什麽天亮才回來?”


  公主乜了圓覺一眼,“小小年紀,管大人的事幹嘛?《地藏經》背出來了沒有?真打算在後廚當一輩子夥頭僧啊?”


  剛說完,對麵釋心大師過來打飯了,瞬間幾百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他們的一舉一動。公主依舊揚著笑臉看向他,“大師,上次你給我的經書,我有幾處不太明白,回頭去向你討教啊?”


  釋心有意推脫,“施主還是請教弘忍大師吧,早晚課都由他主持,弘忍大師對佛學有獨到的見解。”


  可惜公主並不聽他的,沒心沒肺地笑著,往他碗裏打了滿滿一勺絲瓜毛豆。


  “信女比較喜歡你……”她大喘了一口氣,“講經的聲調。”


  豎起耳朵的僧侶們高高吊起的胃口,到最後還是倒盡了。這大娘說話停頓那麽長,是不是在開玩笑!


  以現在的情況看來,釋心大師好像是被動接受的一方,尉大娘屬於主動出擊那類,但也不排除釋心大師表麵高冷,內心燒得都快炭化了。畢竟要是他真的不樂意,尉大娘也不能強行綁架他一夜。


  世風日下啊,一位如此被看好,甚至將來很有可能繼承方丈大師衣缽的高僧,經受住了萬惡的錢權誘惑,卻逃不出食堂大媽的溫柔陷阱,細想之下怎能不叫人唏噓。


  釋心大師打完飯不多久,主持方丈也來了。這時恰好菜盆剛剛裝滿,熱氣騰騰送到了公主麵前,公主抬眼一看,那長眉善目的老和尚笑得慈祥,忙狗腿地舀起一大勺菜扣進了方丈碗裏。


  “方丈大師,今天的素菜很新鮮,您多吃一點。”


  方丈笑著說好好,“尉施主進後廚幫忙也有段時間了,一切都還適應啊?”


  公主心下納罕,一般方丈都是打了飯就走,很少會趁這個時候和她閑話家常。但既然問了,她也不能不回答,變透過熱騰騰的蒸汽大力點頭,“托了各位大師的福,信女能夠很好地適應寺裏的工作,和後廚的小師父們合作也很愉快。”


  方丈很欣慰的樣子,“那就好啊……對了,老衲聽說施主受了傷,還是讓藥僧看一看的好。我們的藥僧,是關內道二十一大寺廟中,連續三年拔得藥王大賽頭籌的,藥學方麵很有造詣。”


  公主被菜盆上方的蒸汽熏得躲避不開,一麵刮手一麵道謝,“方丈大師這麽忙,還抽空關心信女的傷,真令信女感動不已。我這是小傷啦,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就不麻煩藥僧大師了。”


  “這樣啊……”方丈沉吟了下,忽然壓低了嗓音,“那麽,施主可否告知老衲,那天你和釋心一夜未歸,幹什麽去了?”


  公主目瞪口呆,沒想到堂堂的住持方丈也這麽八卦,當即吱唔起來,“其實也沒……”


  後麵的話還沒說完,忽然發現有東西掉進了菜盆裏。公主遲疑了下,彎腰定睛細看,發現是個指甲蓋大小的異物,表麵還有挺長一根黑毛,看上去有點眼熟的樣子……


  公主心頭咯噔一下,暗呼不好,忙拿手捂住了臉頰。再抬起頭看,一眾僧人個個駭然看著她,公主感到了無邊的尷尬,訕笑道:“那個……我求了個土方子去痣,沒想到效果這麽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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