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16章 劍字別
當宗陽醒來,發覺已躺在天台山小殿內,一旁的太陽神像熟悉而安靜,昨夜之事恍如一場夢,但總歸揮之不去。他****著上身,纏滿了繃帶,兩處傷口有血滲出,不過幹了,那件黑襖被脫在一邊,已經不能再穿了。
微風穿殿而過,聞著天台山祥和寧靜的氣息,宗陽緩緩起身,只見破院那道從不關的木門緊閉,慕天趴在屋頂上,往鷹嘴巨岩那邊望著。
「大哥。」宗陽這一聲叫喚因身子虛弱聽起來雖輕,卻嚇的慕天慌張一顫。
在鷹嘴巨岩下,老柳樹抽出的嫩芽愈發繁茂了,枝椏上掛了件青衣,素雅唯美。
沉魚坐在小池邊,芊芊柔荑握木梳打理著柔順長發,她的思緒,還停留在昨夜宗陽為她擋下一劍的畫面,那張側臉深深烙印在心。
眉心朱紅印記下,一雙明眸遙望天際,那個長於武侯府無憂無慮的天真女孩已然逝去,留下的,是洗凈鉛華,出劍便要殺人的冷女子。
「嘩啦——」
沉魚帶水抬腳,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腳指甲塗了紅色甲油,腳踝上的鈴鐺清脆作響。
就在這當口,一直偷瞄的慕天被宗陽喚了一聲。
沉魚聞聲往破院望去,因為這個聲音,已經十分熟悉了。
慕天慌張的躍下屋頂,忙亂擺出個瀟洒造型。
眼見宗陽走來,慕天乾咳一聲,桃花大氅一飄,人來到宗陽身邊,打量后賞了宗陽小腹一肘,笑道:「小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就是個怪胎!,以我的大神通,本以為治好你也要個大半天,誰知道你這傷口癒合的速度,誇張到不是人。」
「桃花秀士的小弟,不該這樣么?」宗陽強忍牽扯傷口的劇痛打趣道,一手撐在慕天肩上。
此時,三步並兩步急急趕至的沉魚推開木門,因為門栓被慕天當柴火烤玉米棒子了,所以並沒關死,正好看到兩人奇怪的並肩而立。
宗陽和慕天默默站立,前者在想她怎麼在此。
沉魚與兩人擦肩而過,明顯朝宗陽丟下一句:「跟我來。」
……
「為什麼你們會出現?」
沉魚領著宗陽坐在小殿內門的門檻上,這會初陽還照射不到此,又是通風口,最為清涼。
「這是大哥的意思。」
初次與女子近坐,何況是不似凡間女子的絕色,宗陽還是有些緊張,雖不至於面紅耳赤,總是心跳有所加快。
「為什麼要替我擋一劍?」
宗陽一時無話,他也想極力找回當時情急之下的思緒,最後說了句:「你不該死。」
「你就不怕被一劍斃命?!」沉魚側過臉,神情複雜的望向宗陽的側臉。如此俊美帥氣的臉本就有殺傷力,又是有救命之恩,最重要的,是他,在她崩潰絕望的世界中,伸出了希望之手,女子特有的那份情愫,在毫無心理準備下起了疊疊漣漪。
若要問這份情愫何時萌發,便是那日宗陽與慕天並肩下樓,初見之時。
面對沉魚連珠炮般的發問,還有那投來的灼熱眼神,宗陽不由思索的答道:「我不會死。」
這份自信,來自於,他還不能死,因為活著的人,總要為死去的人做些什麼。
這一次換沉魚無話了,她不覺得這個回答是盲目的自負,因為他能喝了毒酒而不死,能在覺靈入衍境的強者必殺一擊下不死,更能一夜恢復傷勢,身邊還有一位如仙人的大叔。可是,在她內心深處,卻更希望聽到另一個她喜歡的回答,試問哪個女子不憧憬過轟轟烈烈的江湖兒女情。
「謝謝你。」沉魚終於回過頭,羞色旖旎,身邊這個人,只怕要羈絆這一生了。
慕天已經悄悄繞過小殿,悄無聲息的依靠在小殿前門邊,以瀟洒劍客之姿抱胸而站。他不是說要特意偷聽兩人的對話,只是在天台山上實在無聊,無聊之下做些無聊事罷了。
兩人聊起了各自的往事與,話匣子一開,坐著的距離沒變,可有種惺惺相惜的距離,在不斷拉近。慕天聽的實在索然無味,看著兩個背影,只道要是他和夜無寧能這般坐著,多麼愜意,轉念想起了那個頭疼的道,搖頭一嘆,下了山。
……
正午時分,慕天從山下城中最大的酒樓帶回了一大食盒的佳肴美酒,這是宗陽自住天台山以來,吃的最豐盛的一餐,就連那晶瑩剔透的米飯也極有講究,叫荷葉蓮子薄荷飯。
「大哥,你真好客。」宗陽從小跟著骰子老道窮慣了,見如此開銷,難免要多說一句。
「放心,錢對於你大哥來說,只是一個數字。」慕天示意宗陽張羅好飯菜,其實就是在小殿內門口就地擺開,兩人把門檻這個位置留給了沉魚。
三人開祭五臟廟,慕天和宗陽各倒了滿滿一碗酒,沉魚的酒只淺淺沒過碗底,啜了一口便默默夾起菜肴吃食,動作文雅含蓄,體現了貴人家的教養,這讓另外兩位也只好默默撞碗飲酒,這一頓吃的極為安靜無話。
「你們慢吃。」沉魚的胃口極小,加上身體燥熱,片刻后就放筷起身,走了幾步側過臉,餘光望了望宗陽,說了句:「對了,今日我便下山。」
慕天和宗陽沒有支聲,待沉魚遠去,慕天才從緊繃中解脫,人一下子垮了,懶散之極,一腳還半脫開鞋子,用腳尖掛著晃蕩起來,幸好沒有腳臭。
宗陽從始至終按最舒服的姿勢坐著,他可沒有慕天那麼多顧慮,什麼要在女子面前保持瀟洒形象。
「小子,這魚肉味美,多吃點!」慕天夾起大塊魚肉往宗陽碗里塞,剛才不這麼做,只是怕那姑娘家又誤會了。
「小子,你攤上麻煩事了。」慕天一臉壞笑的說道。
宗陽意會得慕天所指,光看這張臉就知道不是什麼正事,自顧自喝了口酒,等下文。
「那沉魚看你的眼神,跟我看無寧有些一樣哩。」慕天也興緻盎然的喝了口酒,還大聲砸吧了下,自顧自念道:「青春年少的歲月就是好啊,曖昧不清的時候就是好啊。」
「大哥,你醉了。」宗陽出奇的淡定,言下之意是指慕天在說胡話。
「恩,醉了醉了。」慕天也不多言,兩指揉著太陽穴,大有過來人懂你小子不懂之事的意味。
這會在鷹嘴巨岩下,沉魚閉上了疲憊雙眸,絲絲秀髮飄動,在難得恬靜中睡了。
「小子,挨了兩劍,你不怪大哥吧?」
「幹了這碗,就當你放了個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宗陽跟慕天相處久了,說話風格自然也豪放了許多。他其實懂慕天不出手的理由,但有些難以通透的是,為何慕天對沉魚有這般苦心。
慕天很奇特,有時候千杯不醉,百壇不倒,一臉談笑風生,有時候卻小酌幾口便臉頰泛紅,他說這跟人的心情有關。眼下他幹了一碗后臉頰微紅,醉意闌珊的說道:「小子,我說一段往事與你聽。」
「恩。」宗陽剛給骰子老道添了些酒,走回來坐下。
「在我師父那輩,當年有個騎青牛的,是門裡某位老的不能再老的長老從一個山村裡帶回來的。巧的是這位長老一回山門就駕鶴西去了,而這騎牛的獨自居住無人管教,每日閱讀道藏,只與青牛說話,從不練劍修鍊。十幾年後的某日,有位女子上山朝他「呵呵」一笑,九日後青牛死,嘴裡吐出一柄怪劍,他背劍下山,門內掌教任其離去。一年後他成了帝國文武雙甲狀元,此人便是你所知的武侯姜霸先。」
「其實以上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早年我在武侯府受過他的指點,也喝過一口酒。」
聽到這裡,宗陽終於通透了。
而鷹嘴巨岩下熟睡中的沉魚,還不知這位怪大叔,卻與她有這般淵源。
……
沉魚醒來已是臨近傍晚,不知她之前有多久沒有睡了,嘴角還淌了一道口水,這是打小就有的習慣,她拭去口水,朝萬里晴空伸了個腰,一轉身,便見慕天站在遠處,扛著把劍。
「當年你爹送我二十字,欠了一口酒的情,今日我便送還你,看好嘍,小妮子!」慕天一旦認真,當然擔得起瀟洒二字,他舉起葫蘆猛灌三大口,洒脫出劍。
本無聖,我輩超凡便入聖。
劍非道,摧卻終南我為道。
慕天豪氣蓋世,以劍為筆,以地為紙,再以劍意為墨,一氣呵成寫出二十字,落地示天,不泣鬼神驚天地!
睡眼惺忪的沉魚震驚當場,嘴裡默念這二十字,站在這離天最近的地方,飄舞長發如一幅水墨山水,她完全進入了一種虛無縹緲的頓悟境界。
「接劍!」
有些東西,要推波助瀾,一鼓作氣!
沉魚接劍,舞了個劍花掂劍的輕重,幾個蝶步落到空處,揮劍複寫。
宗陽依靠在門邊,看著這兩個身影不去打擾,心中不禁在問:「大哥,你來此是面壁思過,還是特意來救人的?」
慕天專註的望著沉魚寫字,形似更神似,嘴角笑意漸濃,無奈嘆道:「來天台山遇到了一個怪胎一個奇葩。」
暮色起,晚霞紅,天台山頂四十字依然在,劍意不散,人將散。
在下山的路口,沉魚與宗陽站著,慕天卻知趣的坐在小殿頂,自以為瀟洒的灌著酒。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宗陽。」「你呢?」
沉魚沒有說,只讓宗陽伸出手,在他掌心寫下三個字,怕是被慕天聽到。
宗陽望著沉魚額頭的那顆印記,澀道:「若不棄,我們可以是親人。」
沉魚抬起頭,本想與宗陽對視,卻矜持的低下頭,眸中洋溢著欣喜,還有些失望,應道:「好。」
就在這當口,慕天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身邊,左手攤著,有兩顆透明珠子。
色劍仙還是偷聽了他們的話。
沉魚還抓著宗陽的手,這會反應過來,匆匆收手,臉帶羞色。
「一人伸一根手指。」慕天神秘的說道。
宗陽與沉魚各自探出一根手指,都是小手指。
「你們以為是要拉鉤上吊一百年啊!」慕天嘆了口氣,也不管哪根手指了,右手食指戳出,以指為劍,將兩人小手指刺出一滴血。
兩滴血如有靈性般飛在空中,最後各自落在透明珠子上,珠子立馬有了動靜,血珠被吸進內部,化為氤氳之氣,珠子變得通體血紅,最後紅色凝聚,在珠子表面凝成古怪符文,閃著紅光。
「這是命珠,你們留對方的,日後無論走到哪,都能憑著它找到對方。還有,符文在,人在。」慕天解釋道。
兩人收好命珠,沉魚朝慕天點了下頭,最後凝視宗陽三息,利落轉身,不需要任何臨別之言。
待人影不見,慕天先轉身,宗陽還默默站著。
「她走,是怕留久了,會……」
慕天又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