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54章 劍三
磕山腳下的五羊城外圓內方,城主府坐擁中央,而南面有一處豪門府邸與之交相呼應,論佔地比城主府大了三倍,這裡便是吳府。
這座底蘊豐厚的府邸不及王侯貴胄府邸那般一入朱門深似海,卻也有高閣別院大小百處,檐角叢立,其中還內藏一大湖,湖中央有一孤島,島上大亭對聯上書:夜半湖聲如聽潮,待得水芸碧連天。在湖邊有一釣魚台,台上小閣中端坐著一位白須及腹,身材魁梧,老而彌堅的青衣老人,正是吳家的老祖宗,曾官居正三品國子監少祭酒,如今退出朝堂靜修在府。老人身前茶几上香爐飄檀煙,一位未及冠的小子正襟跪著,身旁放著一柄玉頭劍,閣外天色忽暗,偶有風起,天雨墜湖面的聲音打破了閣內靜的十分壓抑的氣氛。
「戢兒,兩年後的科考,可想好是執文還是從武?」老祖宗一直閉目養神,此時睜開滿是期許的雙眼,臉上卻嚴肅的看不出半點溺愛。
吳戢原本在院中練劍,冷不丁被老祖宗喊來問話,戰兢跪著,背後汗水粘著卻不敢有半點動作,在整個家族中,吳戢唯獨對老祖宗敬畏,應該說整個吳府都對這位不怒自威的帝國朝臣敬畏。被老祖宗問上這麼一個問題,吳戢深知自己的前程早已被高瞻遠矚的老祖宗把握,只是虛心一拜,回道:「一切由老祖宗做主。」
聽到這樣的回道,老祖宗並不怒玄孫的無主見,反而微微頜首贊其已小有城府,收回目光說道:「我吳家發跡祖上為帝國鎮守大將,之後有起有伏,在百年前,你可知我吳家為何要不惜餘力聯手青丘誅殺魔教?」
家族的興衰故事吳戢從小耳濡目染,百年前家族頻臨低谷,如此不惜餘力,當然不止明面上捍衛正道這麼簡單,畢竟吳家是縱橫官場的吳家,當中必有不為人道的權謀運籌,吳戢說出了自己早有的思量:「可以得到青丘真傳。」
「何用?」老祖宗的如炬雙眸再與吳戢對視,且看吳家未來的希望是否堪大用。
「修道在修身,日後可縱橫沙場,我吳家的本就在武。」吳戢答道。
「恩,不過你說的淺了。」老祖宗撫須,神情卻轉瞬沉下,說道:「可惜棋差一招,交好的劍修沒落,青丘也從二流跌到三流,不過那一步棋我吳家還是獲益匪淺。因平定魔教有功,你高祖父官復原職重回沙場,並收攏諸多慕名而來的江湖人士效命,最後搏了個四品官位。」
聽完老祖宗這番話,吳戢心中納悶,看似老祖宗崇武,但如今吳家的根基可是老祖宗正三品文官的餘蔭。
縱觀帝國近數十年,帝君坐穩江山後杯酒釋兵權,文官自詡以文正法,掄筆刀豪砍功勛武將,就連權傾朝野的武侯姜霸先,也落得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下場,從此便是文臣清君側的天下。吳家老祖宗當年在仕途飛黃騰達,腳下難免踩了幾位以兵蔑君的大將諸侯,還為家族的幾位子嗣某得了官位,譬如長子如今是兵部侍郎,若得貴人提攜,坐上兵部尚書也未嘗不可。再提回這位吳家老祖宗,在武侯一事中卻是急流勇退,以年事已高為由錦衣還鄉,或許是感念吳家本是將門,雖然武侯大勢已去,這位吳家老祖宗也不願對落井的武侯下石。
吳戢眉頭不知覺蹙著,老祖宗一眼就看出了玄孫的心思,一臉平靜的道出了一個驚天的隱情:「帝國最遲十五年後將有兵災。」
吳戢聽罷神情一愣,老祖宗不是道門真人,豈有看氣數的本領,想必是久居朝堂,看出了帝國的暗流洶湧。
良久沉默后,老祖宗臉上終於有了看待玄孫該有的和藹,說道:「自青丘回來,你那顆心平復了么?」
吳戢想如實回答,卻怕惹老祖宗的長篇深刻訓斥,一時沉默。
老祖宗自顧自說道:「幾日前,青丘的周彥青長老下山送來紅螢酒,趁著酒醉,他吐了些山上的事。」
吳戢身體前傾,認真聽講。
「其一是魔教突然興起,先有乙真門被鬼火令威脅,之後大佛寺被滅,近期正道將選出盟主,合力對抗魔教。」
「其二是,那日一劍敗你的劍修記名弟子,已經是覺靈入衍境,還修鍊了青丘之外的高深功法,之前在七祠鎮一戰中孤身斷後,身陷千人殭屍大軍不死,早幾日被乙真門的人懷疑是魔教,被關在了劍冢之內。」
老祖宗的第一件事吳戢聽了置若罔聞,可第二件事卻讓他氣悶的如跪針氈,宗陽的實力在入衍境還不至於讓他心神恍惚,畢竟身邊的書童阿福也在入衍境,可七祠鎮一戰他也聽說了,當時連初入靈域境的崇吾都沒有斷後,那只是入衍境的宗陽為何敢以身犯險?
吳戢受家族的熏陶看事物比較深,老祖宗卻直接道出了吳戢的心思,說道:「有斷後的魄力,只要不是莽夫,就是有足夠的自信。」
「是啊。」這句認同,吳戢是嘆著失神說出的。
那傢伙,絕對不是簡單的入衍境。
老祖宗放眼越過跪著的吳戢望向那一片漣漪四起的湖面,唏噓道:「尋常人等,能到武極化龍已屬不易,入覺靈境非凡人能追求,戢兒你的修道天賦已是我吳家驕傲,不必介懷那一劍一境之爭,男兒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光宗耀祖封妻蔭子才是正途,問世間修道者如過江之鯽,得道升天又有幾人?人生苦短,何必追求那些虛無縹緲。」
吳戢聽著聽著望向玉頭劍,年少時也曾將修道仗劍逍遙天下定為夢想,但身上流著吳家的血,為吳家付出才是他的道,他從小被灌輸這些,久而久之也就心甘情願。
聽老祖宗的點撥,吳戢豁然開朗。
雨勢漸起,釣魚台閣中依然靜謐。
吳戢揣摩著今日與老祖宗對話的話題,從科考抉擇到家族近史,再到魔教和宗陽,這些有關聯么?
吳戢不敢問,閉口故作的老祖宗見爐鼎中的檀香焚的差不多了,才解惑道:「百年前我吳家與青丘交好,得了一本稍遜三正劍的劍譜,經過你高祖父在沙場的砥礪,最終成了如今的吳家劍法。若今日青丘撐過一劫,你就不用管那科考,上青丘苦修至出山吧」。
「今日一劫?!」吳戢大驚大疑。
「恩,今日魔教群起攻上了磕山。」老祖宗見閣外風狂湖傾,料想磕山上更是血流成河了。
吳戢斷定老祖宗近來必是出動了眼線監視正道與魔教的動向,想起家族與青丘的百年交好,他詫道:「那……」
老祖宗冷道:「我們不用出手,若青丘撐不過這一劫,也算氣數當盡非我所用,吳家已不是百年前的吳家,何況魔教勢大,我吳家當得這瞎子。」
吳家玄孫細細體味老祖宗的權謀睿智,內心正在潛移默化的蛻變,鄭重的應了聲「是」。
老祖宗讓吳戢回去,吳戢剛出閣站在釣魚台上,卻見原本的狂風暴雨驟然停住,風卷黑雲,炎陽當空照下,光芒如劍。
在磕山上。
宗陽扛劍站立,背後一陽耀眼炫目,青丘眾師姐看得出神。
魔教大小百宗宗主各懷鬼胎,青丘一小子橫空出世,擋他的四大鬼王已死了三個,這種狠角色不是他們之流可以去殺的,既然教主沒有發令,何不作壁上觀,且看最強之間的一戰。
宗陽雙眸風輕雲淡,臨大敵之際竟回憶起了過往十七年,從艱辛漂泊被人輕視的大師兄,到如今仗劍救青丘的劍修驕傲,一切如夢卻不是夢。
最後的回憶,畫面定格在了萬金樓前骰子老道從懷中取出雞腿的瞬間,宗陽微笑著深吸了一口氣,目視魔教及葬天,放聲豪言道:「劍修宗風弟子在此,魔教,殺!」
天變,局變,葬天緩緩起身,抬腳踏上祭起的鬼火令,飛至宗陽十丈遠的空中。
面對十方道君境的葬天,陸孤妄雖說了一些重要的應戰之策,不過宗陽從慕天那知曉一個對戰的理,至強者之間廝殺,興許一招一劍就定生死,不像涅身境的小蝦米對打來來回回數十上百合,越境殺敵,不拚死必身隕。
「劍三!」
宗陽戰血沸騰,大黑劍一縮,劍身只為平時的兩倍大小,卻通體烏黑,只有劍脊上有血紅的古篆符文。
一瞬之後,金烏熾炎從劍身熊熊燃起。
再瞬之後,整座磕山上的天地靈氣被不嗔鯨吸吞噬,宗陽長發狂舞,背後一陽由金黃轉赤紅,耀眼四方。
靈氣躁動,狂風如罡,連地面的沙礫都顫動飛揚,在場無論是正道還是魔教都惴惴不安,驚懼宗陽使出了什麼神技,唯獨空中的葬天冷眼靜觀,不是十方道君境,哪怕你有神器在手,也是嬰童執刃,毫無用處。
「劍!」宗陽仰天一聲喝。為駕馭手中的不嗔,此時的宗陽有崩潰的跡象,氣機極亂,與走火入魔無異。
磕山明顯一顫,青丘門人都感知到了禁地劍冢的異動,一息后,劍冢大陣中的數百古劍破空而來,如一條劍龍,劍鳴震耳欲聾。
「這才是掌門劍的真正威力?!」寒子牛老眼熠熠。
陸孤妄棄了劍修,見此景卻境界大升。
青丘門人翹首以盼,生平能見劍冢劍出神奇如此,眼界大開。
數百古劍飛在空中,這已經超出了靈域境只能御一柄本命劍的常識。
宗陽揮動燃著金烏熾炎的不嗔,手成劍訣,數百古劍立即有了感應,劍尖皆指葬天。
「破!」宗陽手中不嗔朝葬天一指,空中古劍如蜂般嗡嗡射向葬天。
葬天臉如寒冰,面對破空射來的數百古劍,身前黑色元氣凝氣成罩,下一刻一柄柄古劍如彗星襲月,叮叮叮衝擊元氣罩,場面壯觀。每把古劍撞擊在元氣罩后崩斷碎裂,幾息的功夫,已有大半古劍化為殘骸落在葬天身下,如一座劍墳,而葬天卻毫髮無傷。
在神色緊張的青丘門人中,李天真攥緊了溫柔拳頭,輕念著:「快破啊!」
在魔教這邊,一地位不低的中年宗主叫囂道:「教主神威,青丘小兒這雕蟲小技有何用!」
「教主神威!」魔教教眾齊聲吶喊。
到這時,數百古劍已全部墜落,最後幾劍雖蠶食到離葬天的胸膛只有寸余,卻還是敗了。葬天不動聲色的吐出一口濁氣,無情的俯視宗陽。
「你到底有多少元氣?!」陸孤妄斜視葬天,語氣帶著不信邪的意味。
「哼!也就這點能耐。」千狐鬼王冷笑,露著雪白香肩,胸口一道溝壑深不可測,周遭教眾卻無人敢視。
全場情緒波動,宗陽卻默默的握劍對空斬擊。
一斬,一道燃著金烏熾炎的劍意以肉眼可見,慢於尋常劍氣數倍的速度飛到空中,最後懸空不動。
二斬,同樣的一道劍意飛空。
三斬。
……
宗陽酣暢出自創劍招動作越來越快,腳下石面被劍意割裂,一道道劍意朝四面八方斬出,所有人都看不清宗陽的動作,滿眼只有劍意,兩耳只有劍意焚空聲。
十息后,一百焚燒的劍意滯空遮天,磕山頂上空氣灼熱。
覺靈境中無敵的劍意對凌駕覺靈境的元氣,天下知勝負者寥寥無幾,葬天從死人堆里爬出,對死有種天生的敏銳,面對漫天劍意,葬天腳下的鬼火令幻化出一條吞天黑蟒,不再以黑煙為體,而是以元氣凝化,表面烏黑鋥亮的鱗片比劍刃還要鋒利堅硬。黑蟒將葬天盤繞在內,朝宗陽張開了巨口,黑煙瀰漫。
宗陽閉目凝神,右臂持劍橫展作簡單的起手式,隨後抬起右臂至頂,深吸一口氣后,雙眸猛開,在斬落的同時口中大念一句,
「焚道!」
之前御來劍冢數百古劍,並不是宗陽的最強殺招,目的唯有耗去葬天的元氣,這也是陸孤妄的建議。這一招焚道,乃是宗陽被禁劍冢所創,與靈域境御劍有天壤之別,才是最強殺招。
一百劍意鋪天蓋地斬向葬天,黑蟒朝眼前的一道劍意張口吞去,卻被劍意斬掉了下顎,而這道劍意也意盡消散。其餘劍意斬在黑蟒身軀各處,斬擊聲此起彼伏,那層黑煙可以吞噬劍氣,對劍意卻形同虛設,黑蟒的身軀被斬裂,裂口上焚起了金烏熾炎,不過它沒有痛苦嘶吼,因為它本就是葬天的元氣所凝而已,躲在內里的葬天眼角溢出了黑血。
黑蟒被劍意斬的支離破碎,在劍意將盡之際,宗陽斜揮不嗔,劍尖帶起身前的一弧塵土,他耗盡全身精力,一道如焚燒月牙的劍意裂空斬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后當空斬向葬天。
宗陽曾取名此劍意,名炎月。
如處天地熔爐中的葬天終於怒吼,雙手急速結印,面對這道絕殺劍意,他催動僅存的元氣,黑蟒暴漲,騰身朝宗陽張口咬去。
炎月中黑色戰字億萬,乃宗陽的戰道,黑蟒被從頭斬至尾,而炎月也耗的只剩小半。
葬天果決御起鬼火令抵擋,此物是法器,沒有與它能力相匹的堅不可摧,炎月再斬開鬼火令,直逼葬天。葬天破釜沉舟般掏空了與精血相系的最後一股本命元氣,凝氣罩抵禦,不知炎月最後有沒斬入葬天胸膛,葬天如流星般墜落,在地面砸出一個大坑。
千狐鬼王火速救主,鬼宗內僅次鬼王的八名鬼煞把葬天和千狐鬼王護在其中。
「教主!」千狐鬼王扶起葬天,發現他胸膛開裂,邊緣燒焦,跳動的心臟赫然在目。
葬天說不出話,因為嘴中不停湧出黑血。
千狐鬼王一掃背向她的八名鬼煞,眼中驀地起了殺氣,對著葬天后腰一爪,斷其脊椎,深入丹田氣海,掌心吸出一小團白光氤氳的東西。她這一爪,蓄謀已久,煞費苦心。
一名耳聰警惕的鬼煞正好回頭看到了這一幕,震驚中大喊一聲,千狐鬼王眨眼將這小團東西吞入腹中,雙腿一蹬,空中轉身雙掌轟在一位還未轉身的鬼煞背上,暴斃一人後急急遁走。
誰都沒有預料到局勢會如此發展,沒人知曉千狐鬼王竟然會背叛教主葬天以身涉險,五名鬼煞憤怒追殺,轉眼鬼宗其它高手也同時出手圍剿,本就受重傷的千狐鬼王腹背受敵下陷入險境,最後拚死跳下了懸崖。
幾名鬼煞站在崖邊,腳下山風凌冽,雲霧繚繞,料定千狐鬼王必死無疑。其中一名地位最高的轉身走回場內,掃視左右魔教各大宗門,劍指青丘門人,號令道:「殺光他們!」
場中央,兩名留守的鬼煞中一人已跳入坑中察看葬天,魔教中幾位宗主也在鬼宗的人追殺千狐鬼王時趁機湊過去,這時一位宗主躍出,緊接那位鬼煞的號令大呼:「教主死了!」
宗陽將恢復原樣的不嗔背到身後,信步向前,喝道:「誰敢上前?!」
這幾句話如雷轟頂,搞得魔教教眾一驚一愣,不知哪位喊了聲教主死了我們走,逃跑的念頭如會傳染般擴散,轉眼魔教教眾如山洪大泄般狂奔下山,那些想為教主報仇的鬼宗人馬見樹倒猢猻散,再見那一夫當關,也隨大流抬著葬天屍體下山了。
青丘門人爆發出震山的歡呼,但沒人去追殺魔教,只是同仇敵愾的目視魔教教眾遠去。
宗陽微微一笑,猝然大噴一口鮮血,直挺挺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