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帕爾尼拉港(二)
海浪輕拍著粗壯的碼頭支柱,從腳踩處厚達幾公分的平整木板往下望去,即便是在晴天仍舊顯出一股深藍色幽幽不可見底的海麵,總是讓人不由得生出一股對於深淵的恐懼。
仿佛那裏頭隨時都會冒出一個可怖的龐然巨物,將你拖入海中,遠離光明。
這對比是如此地鮮明,岸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陽光、海鷗的鳴叫以及人們的歡聲笑語,而一旦往下望去,就是亙古不變的沉靜大海。
它從億萬年前開始就注視著這世間的起起伏伏,無數的生物來了又走。而若是將大海的曆史比喻為一座拉曼式的精密時鍾的話,在這60秒為1分,15分為1刻,8刻為1天的龐大鍾表上,自莫比加斯時代算起,人類的曆史僅僅勉強算得上是半秒。
以這一事實作為延伸的話,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有那麽多的哲人在沉思曆史之後往往會作出“人類看似燦爛輝煌的文明,也不過轉瞬煙雲”這樣的結論了。
和我們所處的龐大世界相比,不論是人類自身還是人類的造物都是如此地渺小而又脆弱。
但也正因如此,以精靈族頗具豔羨意味的話語來形容:“正因其壽命短暫,人類才活出了精彩紛呈,情感豐富的一生。”
便是不過轉瞬又如何,開懷大笑,盡情歡樂,痛哭流涕,聲嘶力竭。
那些所謂哲人學者,能夠得以有時間去“沉澱人生,沉思生命”說出那些話語來,也正是因為他們衣食無憂罷了。至於餘下的那些在他們看來愚昧無知的芸芸眾生,他們光是要努力養活自己就已經耗費了絕大多數的時間,哪裏還有那種餘裕去思考更大的事情。
這種以拉曼式口吻可概括為“傻人有傻福”的生存方式,跟哲人學者的生活方式孰優孰劣各有說法。總而言之,當亨利他們一行將近二十人循著帕爾尼拉港向外延伸的長長走道往裏頭走去,從厚實木製的棧橋走到平整的白色石板路上時,除賢者以外幾乎所有人的感受,都可以用“手足無措”四字概括。
人山人海。
在此之前,團隊的成員們就沒有見過這麽多的人同時處在一座城市之中。
即便作為亞文內拉商業中心的亞詩尼爾號稱擁有六十萬的人口,這其中九成九以上的人口事實上也都是生活在周邊的各種小鎮村莊之中。就算是西瓦利耶引以為豪的西海岸第一大都普羅斯佩爾,其充其量滿負載的人口也不會超過三萬。
習慣了相對冷清的西海岸城邦大街;習慣了濕漉漉布滿他人隨意倒出的垃圾糞尿的土路;習慣了低矮又透著一股潮濕氣息和各種難聞氣味的城門工坊;習慣了穿著破爛十天半個月不見得會洗一次澡的農民傭兵。
當他們一行人來到了帕爾尼拉,向著前方走出幾步距離親身融入人群之中時,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卻立馬地傳了過來。明娜作為使節隨行的人員當中有一名年輕的女仆,她似乎對於這一場景感到有些窘迫和自卑,下意識地就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想要躲閃起來。
這終歸是不同的,米拉想。
西瓦利耶人處處宣揚自己的強大,無時不刻在給自己貼金,總是試圖以上位者以西海岸的拉曼文化傳承人自居。但那種張揚是暴發戶式的自豪——他們學習到的終究隻是拉曼文化的皮毛,這與曆經千百年的文化沉澱融入到民眾身心之中的真正曆史是不同的。
就仿佛一壺陳年的老酒,就仿佛一位百戰老兵。隨著歲月流逝銳利刺人的部分逐漸沉入底部,它變得越來越醇厚越來越收斂——但這卻並非如同明娜的那個小女仆那樣來自於自卑的窘迫,這是極端自信的證明。隻需輕輕一攪,那陳年老酒遠超新酒的濃香就會充斥在口鼻之間;隻需稍加試探,那歲月累積下來的可怕鋒芒就會顯露無遺。
不像西瓦利耶人的普洛斯佩爾需要到處張揚,試圖證明給誰看。
帕爾尼拉隻是存在於此,就已經足以令人心生敬畏。
他們逐漸地向前走去,令人手足無措的除了這裏的人以外還有過分寬闊的大街。早已習慣了這裏秩序的人們無需指示也自然而然地靠右行走,而還有些不適應這龐大人流的幾人稍有不慎就會被與同伴分離。
人們的衣著各式各樣口中的話語千差萬別——原先因為自己的衣著和見識而有些窘迫的那個小女仆這會兒也放開了手腳,因為她忽然意識到在這僅僅一條街道上就多達數千人的巨大城市之中。
根本沒有人。
會去在乎他們一行。
除了身高比常人更高的亨利以外,他們走過去的時候甚至沒能引起這些看慣了人來人往的當地人和旅者任何注意。
“先去找個旅館整頓一下,然後再思考接下去要做些什麽吧。”亨利回過頭對著眾人這樣說道,陽光耀眼得有些過分,拉曼人的屋瓦多以鮮豔的紅色和橙色為主在其照耀下更加令人炫目。盡管已經是一月份,由於帕爾尼拉的緯度與亞文內拉那邊相差無幾的緣故,這裏的天氣卻也隻是稍有涼意。
在今天這樣的晴朗無比的日子裏頭,處於城市內部遠離高處寒風凜冽的地方,隻穿著一件短袖就已經足夠。
陽光暖暖地照射在身上,雖說鹹鹹的海風讓人感覺身上有些粘嗒嗒的,心情仍舊十分舒適與開朗。
此時還是早晨的十點左右,但海邊的人總是習慣早起的,這會兒他們已經忙活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大部分的漁船都已經滿載而歸一次,鮮活的魚蝦被木桶裝著運上了岸。看著時間還早,漁民們還想要再出去撒網再撈一次。
天空是澄澈的藍色,隻有遠處幾朵雲稀稀拉拉地飄著。順著右側的人群向前方走去,黑鐵製作的一麵招牌在微風之中發出輕輕的“吱呀”聲,上頭用花體的拉曼語寫著“旅館”。
三層的旅店以石質框架為主搭配木製的麵板,帕爾尼拉城背靠山巒,屬於帕洛希亞高原末端的這座山脈海拔雖然不高但卻盛產鐵礦和石材,因而當地優秀的鐵匠亦是無數,甚至就連招牌也多采取鐵藝加工,這一點在貧窮的西海岸是難以想象的奢侈。
黑漆漆的表麵是防鏽用的處理,在海邊港口這種地方打磨拋光過興許在短時間內能夠讓你的招牌以耀眼的姿態吸引過客,但很快地它就會在強大的海洋氣候下變得鏽跡斑斑。
一行二十人左右的團體靠近了旅館。帕爾尼拉的旅館很有特色,興許是因為大部分來往過客都會帶著一股魚腥味或者汗臭味的緣故,它們並不像西海岸式的那樣陰暗而又密閉,靠香薰蠟燭來試圖驅散味道——這往往使得臭味和詭異的廉價香味混在一起變得更加難以忍受——而是通過敞開大門的方式,利用海風自然而然地就將味道給散去,維持空氣清新。
典型的帕爾尼拉旅館一層前後兩截的風格截然不同,後半截廚房和倉庫所在的位置是堅固的石質結構,而前半截的食堂和旅客休息處則是以石質柱子作為支撐,之後三麵的牆壁都是巨大的折疊式木製活動門。
這類充滿東方風情的折疊門相較西海岸的樣式要輕薄許多,采取如此措施除了除味的因素以外還在於帕爾尼拉所處的緯度關係。
在盛夏時分,你常常可以看到袖子和褲管都挽起來的水手和傭兵們坐在通風良好的外側,對著一碗碗的涼麵大快朵頤。
地方風土人情的差距,也莫過於此了。
“五個房間。”亨利他們此次出行攜帶了不少的金錢,作為一介小國的亞文內拉,金幣在西海岸境內購買力也還算得上勉強,到了東海岸這邊商人們基本上是不會願意收取的。因此他們在出發之前兌換了不少通行範圍更廣的艾拉金幣,不過依據同行南境商人的建議,他們最好等會兒還是去找本地信得過的人兌換一下帕德羅西的塞克西尤圖幣更好一些。
畢竟帕德羅西帝國是個影響力深遠的大國,沿海的主城地區交易繁忙的還好一些,去到了稍微內陸或者鄉下一點的地方,一枚艾拉金幣有怎樣的價值,就隻能是看對方的意思了。
“五個房間,好的,客人要點吃的麽。雖然現在有些早,但提前吃完午飯的話,就可以趁著人流稀少的時候逛一逛這兒了。帕爾尼拉可是我們帝國的驕傲,客人可要好好看一看。”比米拉都稍矮一些的店小二明顯是把亨利當成了東海岸人,他用港口商人特有的那種熱情和自來熟親切地介紹著,而賢者也並未否定這一點,他點了點頭,然後望向了掛在後麵牆壁上的木製菜單牌。
“那就來點兒麵,再來幾瓶酒。”由於他的拉曼語最為熟練的緣故,亨利自然是團隊當中默認的對外交涉人。他平淡地這樣開口,而店小二掛著職業化微笑再度點了點頭:“好的,這個季節的話隻有一些低度數的果酒了,還中意嗎?”
“嗯,無妨。會在大清早就把自己灌醉的就隻有失戀的男人——”“和群山矮人。”店小二笑著將這句拉曼俚語接完,而交涉完畢以後一行人就朝著靠南的地方走去。這種時候拉曼人的另一麵也多少顯現了出來,盡管從事商業和服務業的人總是滿麵笑容且看起來十分熱情,但當亨利他們形形色色二十餘明顯是其他地方到來的人朝著這邊走去時,不少黑發中等身材穿著常服的帕爾尼拉本地市民都挪開了位置,去到了別的桌子上坐。
米拉注意到了這一點,團隊當中的其他人依然。性格衝動的草原公主穆娜皺起自己的小眉毛就想要過去質問對方是不是在瞧不起他們,所幸隨行的穆罕默德用自己的大手攔住了她。嬌小的少女用蘇穆語大叫著自己要去教訓那些家夥,而草原武士則是耐心地勸阻她這裏並不是可以輕易動粗的草原。
穆娜吵鬧的動靜使得更多的帕爾尼拉人皺起了眉頭,他們沒有離開,隻是默默地拉開了距離。
“真排外。”盡管維持著禮貌沒有破口大罵抑或嘲諷,但這種沉默的好像無法突破一般的距離感下船還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就感受通透。米拉皺著小眉毛這樣說著,而亨利則把油布包著的大劍倚靠在了木桌的邊緣,然後當先一步就坐了下來。
“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人們一般都喜歡跟有自己出身相同文化背景,有共同語言的人待在一起。”其他人也都走了過來坐在了桌子的旁邊,帕爾尼拉的標準長桌能坐十個人,麵對麵四個人兩端坐著兩個。因此眾人坐了兩張桌子,周圍仿佛有一麵無形的空氣牆一般,那些早上開始就閑著沒事坐在旅館裏頭喝酒的帕爾尼拉人都拉開了距離坐到了別的地方。
“休息一會兒,上去把東西整理一下吧。”賢者這樣說著,旅店一層的桌子上都放著陶杯和巨大的水壺,這些淡水是免費供應的。由於暈船的關係米拉感覺有些口渴,剛坐下來她就拿起了杯子,盡管看起來沒人用過白發少女仍舊想要用壺裏的涼開水衝一遍,但亨利拍了拍她的小手,指著旅店南麵外圍的某處。
“去那兒衝。”他這樣說著,而聽從亨利的話語拿著陶杯走過去的米拉,看見了一個固定在牆壁上接著管子銅製的像是裝飾品一樣的東西。
“那是水龍頭,連接到水源的。擰開上麵的開關就會流出水來。”他這樣說著,而旁邊的明娜“噌——”地一聲就從椅子上爬了起來,然後飛快地跑過去盯著它看。
兩名少女像是沒什麽見識的鄉巴佬一樣盯著水龍頭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直到衝洗完畢走回來的時候明娜還念念不忘:“雖然書上看到了,但沒有圖像說明,果然還是難以想象啊……”
“畢竟有著千年的沉澱,拉曼人關於水資源的運用,種種細節都是很值得品味的。”亨利聳了聳肩:“這座城市和這個國家,能令人大開眼界的地方。”
他說:“還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