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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節:夜明之時(一)

  月色下的帕爾尼拉,有著與陽光普照時完全異樣的美感。


  裏加爾世界的八個月亮即便是在月圓之時,也唯有最大的西芬克魔力之月升起時才足夠明亮,而在其他時間段,就隻有淡淡的蒼藍色灑在建築物上方,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輪廓。


  少有人見過這份光景。


  對於大部分安分守己的帕爾尼拉市民來說,夜晚是隻有雞鳴狗盜之徒才會出沒的時間點。濃妝豔抹的娼女站在街邊小巷等候著醉醺醺路過的酒鬼和混不出名堂的傭兵,這些人在頹廢或是忙碌——多半是前者——了一天以後,就會將自己本就沒有多少的資金全部用來買醉和尋求溫暖。雙方各取所需。


  在這些來來往往的夜行人類當中,小偷的身影也不會少見。大部分的貧窮傭兵和睚眥必報的風塵女子是下等的獵物,最美的肥羊是剛剛完成一單任務想要來爽一把的那種傭兵,愛慕虛榮的他們除了腰帶上的傭兵掛牌以外,通常還會把本來應該藏起來的錢袋也堂而皇之地吊在那兒顯擺。


  以鼓鼓囊囊的錢袋展現自己的實力。


  在極少數的時候,這個城市最黑暗的一麵,那些生活無以為繼成為了奴隸的人們,也會出現在夜色之中。但不論酒館還是娼女都不會對他們有什麽好臉色,就連窮困潦倒的傭兵也會忽然底氣十足高高在上地對著他們呼來喝去,吐唾沫,冷嘲熱諷。


  笑貧不笑娼,在這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在一個多世紀逐漸發展成為帝國商業中心的這座都市,流傳著倒黴的人都是自己不夠努力之類的說法。同為底層的人,反而正是對底層人民施害最多的人。


  巴結著臉妄圖獲得上層人員的賞識,同時對自己所在階級的一切不幸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樣的思想自然是由高層人員所灌輸所宣傳的,那些大貴族大商人一手造成了這樣的鄙視鏈,讓底層人民自己互相爭執踩踏。忙於內鬥的他們自然也就不會有統一起來反抗統治階級的餘裕。


  而這鄙視鏈的最低一環便是奴隸。他們是不潔之人,是不能出現在大眾視野當中的存在。能做的工隻有為商船和戰艦劃槳,被鐵鏈和腳鐐鎖死在自己的座位上,吃喝拉撒都在艦船的最底層,一旦船舶沉沒,自然也隻能跟著陪葬。


  搬運工在相比之下都是無比高貴的存在。


  許多人其實是知道這些人的存在的,但對此視而不見,避而不談,成為了一種約定俗成。


  他們將時間錯落開來,所謂“好人家”的女人和小孩夜裏是決計不會出門的。


  白天的帕爾尼拉和夜晚的帕爾尼拉就這樣成為了兩座城市。


  平心而論,大貴族大商人們的愚民政策做得相當到位。如若不是有著南北兩地的文化差異,導致移民的第二代仍舊未完全融入這種氛圍之中的話,隻怕連這一次的叛亂也不會發生。


  靜怡的夜,唯有淡淡的月光輕柔地灑落。


  像是拉曼人所喜歡的諷刺文化當中的最極致展現。在和平繁榮之時這裏夜晚的街道汙濁不堪,反倒是在這種危險的混亂時節,傭兵也好娼女也好皆是作鳥獸散了,寧靜的街道和遠處建築物在淡淡月光下顯示出來的壯美輪廓,才得以被眾人目睹。


  假若他們仍有這份心情的話。


  “噠噠噠噠——”輕質皮靴平整的硬化牛皮鞋底和石板路碰撞發出了一陣聲響,盡管他們都已十分小心,但如此多的人數想要不發出任何聲音靠近是天方夜譚。


  能控製的也就是發出的音量不要驚擾到任何人而已。


  “停下。”小聲說出這句話的人用的是相當標準的通用帝國拉曼語,你一聽就可以判斷得出他們是實打實的帕德羅西人。


  這一行三十多人是康斯坦丁麾下的斥候。他們除下了自己所有的鐵甲,不論板甲衣還是補全關節內側的柔軟鏈甲全都沒有穿著,身上僅僅穿著由多層布料壓實縫在一起的武裝內衣,而在行進的過程當中也緊緊握著自己的劍柄,防止碰撞發出聲響。


  “沒有燈火。”剛剛開口的斥候搖了搖頭:“最糟的情況。”他這樣說著。


  此時已是淩晨1點多,西芬克已經落下,今夜也再不會升起。


  淡淡的月光下前方顯示出來的是平整的商業行會大樓,金庫在另一側更加靠近城主府的地方,這裏是存放稀有礦石和魔法相關材料的位置。既然那些叛亂傭兵所想要的東西是財富的話,那麽必然這裏也會被他們所洗劫。


  但行會的倉庫不僅有著多層的大鎖還有魔法相關的防護,即便是準備充足的人,想要解開也依然需要不少的時間——這也正是問題所在。


  若你是個襲擊者,最希望見到的東西是什麽?

  標準答案會是:敵人毫無防備,放鬆享樂的模樣。


  在漆黑寂靜的夜裏窗口亮起的燈火兩公裏之外也能看到,而人們喝酒談笑的聲音也可以遠遠傳出。這些細節是他們放鬆警惕的證明,也是斥候們所希望能夠見到的。


  即便已經交鋒過,白天的時候也從俘獲的部分人口中得知了他們當中許多人的意誌之堅定,但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終於有了在與對等的敵人交戰的實感。


  至少指揮層是十分專業並且意誌堅定的。


  斥候當中的新兵們緊張了起來。春天的帕爾尼拉氣溫不低,偏巧今晚還沒有任何的風。緊張感促使人的感官更為敏銳,他們開始覺得自己手心冒汗打滑快要握不住兵器的杆子,而且細密的汗水還開始令後頸的皮膚有刺癢的感覺。


  坐立難安的感覺之下,不少人開始有衝動想要催促快點解決這一切。他們不需要開口,從呼吸和仿佛多動症小孩一般的動作,斥候隊長就可以判斷得出來。


  但他和其它經驗更加豐富的老兵隻是按捺了下來,小聲地安撫這些躁動的新兵。


  這是必須得小心翼翼的任務。


  職業士兵看不起傭兵是常有的事情,對於這些為了財富而來,就算在緊迫的戰場上也很可能會被財寶吸引跑去掠奪的家夥的職業素養,他們一向很瞧不起。


  但在瞧不起的同時,遇到的若是這樣的對手,自然也是最好不過。


  士氣低落輕而易舉就會投降,貪圖享樂警惕性低,總是大搖大擺地就把自己所在位置給暴露了,這樣的對手要解決起來十分容易。


  職業的相通性,導致他們不論是敵對還是合作都會有相當多接觸的機會。康斯坦丁麾下的這些斥候們在此之前也已經聽過簡報——但那個大大咧咧的軍官是曾經的胡裏昂德公爵麾下的酒囊飯袋,盡管識時務者為俊傑,他站對了隊,但這個無能的家夥顯然是完全搞錯了上麵的人想要傳達的情報。


  “這哪裏是‘三流傭兵和不成器的奴隸組成的烏合之眾’啊……”斥候副隊長在旁邊這樣念叨了一句,他同樣是一位老兵,見過了許多,因而一眼就能判斷得出來。


  進攻東城門的時候他們待在了主陣的後方,因為攻城的主力是騎士和騎術高超的弓兵。更善於步行偵察的他們這些康斯坦丁所率領的斥候就待在了他的身旁,負責護衛。


  親眼麵見的炮火殺傷效果是給予了他們相當大的震懾,但那隻不過是兵器上的優勢,沒有親自與敵人接觸過的他們對對手的所知僅限於上麵的人傳達的隻言片語。


  而現在親身上陣了,光是從布置安排方麵,他們就能讀出很多東西。


  白天負責追蹤的另一支斥候部隊已經親眼看到了有傭兵撤入,並且大樓內透過窗戶也能看到內裏有人在活動的跡象。但到了夜裏卻是一片寧靜,不說搖曳的燈火,就連交談之聲也沒有一星半點。


  天真的新兵或許會認為是這些愚蠢的傭兵們安心地躺倒呼呼大睡連個守夜的人都沒有,但在敵方大軍攻進來的當天安心睡去這種事情,也隻存在於他們這種神經大條的家夥的幻想之中。


  不點燈,是為了不暴露自己的位置給襲擊者。而獲得了大量的財富也不喝酒作樂慶祝,證明他們的所求不在於此。


  求財的敵人不難解決,甚至可以不用刀劍相加,達成某種協議既可。但像這樣冷靜縝密控製自己手下的人,往往隻將財富視為自己計劃的一環,是有著堅定信念想要完成自己目標的人。


  作為職業士兵而言,這樣的敵人是最不願意見到的。


  “這些南方人,看來是真的很堅定地想要毀了帝國。”斥候隊長蹲下來豎起了手:“弩手上弦,待在這兒盯著門口,其它人跟我一起繞右側過去。”


  “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要有猶豫,因為你的對手絕對不會猶豫。”他這樣交代著,然後留下了十人分開躲在小巷裏用輕弩指著行會的入口處以後,由另一側繞道偷偷地摸了過去。


  帶隊的斥候隊長本就是帕爾尼拉本地人出身,貧民階級成為了傭兵的他受到賞識被招募進了軍隊。康斯坦丁不視階級血統與出身而以能力予以要職的方式令他發誓一輩子追隨這個男人。但這一次將要交戰的這些叛亂傭兵的感情,他們為何而戰,某種意義上斥候隊長亦能感同身受。


  穿過這些熟悉的小巷時,他的內心因此有些複雜,因而就差點犯了一個大錯。


  “嚓——!!”若非身後的副隊長及時拉住了他的衣領,他直接就要一腳踩在那上麵。


  “.……呼。”一手抬起令後麵的人停下,斥候隊長另一隻手擦了擦自己臉上冒出的冷汗。


  “瓦罐碎片,刻意砸得這麽碎的,沒有選擇玻璃是因為不會反光的瓦片在夜裏更不容易被發現。”他們往後回縮了一陣,確保剛剛的些微動靜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以後,才鬆了口氣開口說道。


  “他們知道我們要來,甚至知道我們大概會從什麽方向來,在什麽時間來。”副隊長點了點頭。


  “嗯,如果早一點的話,在西芬克的月色下麵雖然我們是無處藏身,但這些小玩意也會暴露無遺。”斥候隊長低聲地苦笑了一下:“是我們的行動太一板一眼了嗎。”


  “對手不好惹的,你也說了吧。”副隊長從其它隊員的手中拿過了一支長矛,以矛杆末端小心翼翼地挪開了不少瓦片,清出一條道路來。


  “照著前麵人的腳印走,不要踩在瓦片上。”他這樣說著,而一行人迅速地通過了這個障礙,來到了行會的大門前。


  叛亂的傭兵們自然是沒有行會大門的鑰匙的,因此這裏的門早已被破壞,鎖也無法鎖,隻是半掩著。


  “該說意料之中嗎。”副隊長指了下大門的上方,仔細看的話門的上沿倚著門框放著一個不小的花瓶,若是有誰匆匆忙忙跑過來把門一推的話,必然會掉落在地上發出響亮的碎裂聲響。


  顯然,這些人不光是熄滅了燈火這麽簡單。在視野不佳的情況下,他們做了大量利用聲音的警報防線。


  “繩子。”隊長這樣說著,兩名隊員迅速地取下了身上背著的細麻繩,緊接著手腳麻利地編出了一張小小的網。


  “我來推——”小隊長這樣說著拔出了匕首,然後手指反轉就變成了捏著刀刃的投出飛刀準備姿勢。他一隻手這樣捏著,而另一隻手則輕輕推開了門,兩名隊員拿著臨時編製的網高舉著站在門的下方,而隨著隊長的動作花瓶也越來越傾斜,最後穩穩當當地落在了網中,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


  “給弩手打信號,奪下第一層以後就點燃火把讓後續部隊接上來。”他這樣說著,然後後麵的人在打完信號以後也迅速地進了門。緊接著他們將大門重新虛掩好,慢慢地矮著身子往裏麵摸進去。


  “踏、踏、踏。”一名夜巡的叛亂者握著劍柄從二層的樓梯慢慢地走了下來,他沒有說話,身上隻穿著胸甲,打算走到窗戶的旁邊看一眼周圍的模樣。


  斥候們躲在了旁邊放低身影,一直等了好幾分鍾確認他是獨自一人以後,隊長回過了頭指著副隊長和另一名老兵,然後又指了一下自己,兩人點了點頭。


  緊接著,三人如同黑暗中侵襲的閃電一般出動。


  “什——”“嚓——”“咕——”左右兩人分別架住了他的兩隻手臂而隊長直接捂住嘴就把他喉嚨給整個抹了,氣管和動脈被割斷的傭兵被死死地按住連掙紮發出巨大聲響都沒有辦法做到。他拚命地蹬著腿,但隻是使得自己鮮血流失的速度加快。而在確認他氣絕以後,他們才緩緩的把這個血流得胸甲全都是的人給放在了地上。


  “沙沙——”斥候隊長把沾滿了血的匕首在他的衣服上擦幹淨,然後三人一並轉過了身。


  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


  也許是雲層的變化,也許是其它的一些原因,月光變得明亮了一些,從窗口灑了進來,一直照射到了商業行會那寬闊的鋪著紅地毯的大理石台階上。


  有什麽東西燜燒著的味道,傳到了眾人的鼻翼之中。


  “滴答、滴答。”喉管被割斷的男人鮮血流在地上的聲音。


  是一把手炮,它上麵的火繩發出暗紅的光。炮口垂在地上,因為所持之人的臂力不足。


  也許是跟不上腳步,也許是跑去上了一下廁所。理由和可能性的話,現在在隊長腦海裏不停地浮現出來,但這些其實都不重要了。


  “滴答、滴答。”淚水掉落在大理石台階上的聲音。


  “爸爸.……”那是個穿著並不華美,大約年紀在十六七歲上下的,黑發的女孩。


  “就是一群三流傭兵和不成器的奴隸組成的烏合之眾而已!”傳訊的軍官那滿不在乎的語氣在他們的耳畔回響。


  是啊,他們該想到的。懷抱仇恨、不成器的叛亂者們會舉家帶口的事實。


  那既然如此為什麽還會猶豫——!!!

  “帝國的渣——”女孩拚盡全力地抬起了那對她而言過於沉重的手炮。


  “啪咻——”但在那之前,斥候隊長甩出了手中飛刀。


  強壯的成年男子甩出的重型飛刀,正中眉心的攻擊使得她直接一仰就連人帶著手炮往後倒去,但在倒下的一瞬間,三人借著忽然明亮的月色看得清清楚。


  那年輕但卻並不光滑柔軟的纖細手指,以不知是死前的抽搐還是決絕的毅力。


  扣下了,連著火繩的蛇形杆。


  “完了。”


  “嘭轟!!!”朝天放的手炮直接命中了一層的天花板,華美裝飾的樓板被打碎了好幾塊掉落了下來,而這無比巨大的聲響也在黑夜之中久久回蕩。


  一二層之間立刻響起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和呼喊聲。


  “所有人,拔劍。”


  “死戰不退,以帝國的名義!”斥候隊長大聲地咆哮著。


  舉起了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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