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節:衝突
因定做的衣物需要時間來裁剪與縫製的緣故,亨利和米拉在波魯薩羅得多停留差不多一周左右。
雖說如此,他們實際上也閑不下來。上午買好到手的東西先放到了旅店的房間之中,在午飯過後兩人就先步行前往本地的傭兵工會所在,進行登記,順帶看一看有沒有什麽合適的任務。
旅行處處都需要花錢,不論是餐費、住宿費還是交通用的費用累積起來都不算少,再加上各種工具物資所需要的消耗,沒有錢萬事不通。
盡管明麵上他們現在是身處任務狀態之中的,但傭兵工會也從來都沒有禁止傭兵接受任務的數量。隻是在接受任務的時候會建議傭兵們量力而行,而至於那些人心不足蛇吞象,接取了掛牌任務最後無力完成導致違約了的人。
隻能說。
在哪裏的貧民窟亦或者是某艘大型商船的最底層,你總能找到這種對自己昔日榮光念念不忘,頹廢喪氣的男人。
傭兵工會從來就不是一個慈善組織,這一點我們已經提過無數次。
許多許多年前一群投機取巧者想出了一個天才主意——製造業會隨著社會進步普及開來而難以盈利,甚至被淘汰。畜牧和耕作非常看大自然的臉色。一切的行業細細想來都難以長久——可有一種東西並非如此。
戰爭。
自遠古時期一直至今,它都不會消去,而且看起來也會繼續伴隨人類的曆史走下去。既然戰爭是如此近乎永恒的一個題材,那做這一門生意的話顯然也不會是個壞選擇。
於夾縫之間掙紮求生如今在整個裏加爾世界開花結果的傭兵工會,被許多人視為煽動戰爭者,一切罪惡的源頭,但許多人依賴它而生存也是不爭的事實。
也許因為立場的緣故這樣說會顯得有些不客觀,但單從洛安少女自身的感受而言,在長期旅行並且與各大勢力都有過接觸以後,她對傭兵工會反而是惡感最少的。
工會是一個利益組織,一個販賣死亡與戰爭的利益組織。
頂尖的文人墨客對它十分不齒,古往今來嘲諷傭兵和傭兵工會是蝗蟲或是鼠患所到之處一片狼藉髒汙的文章和詩歌數不勝數——而事實也確實是如此,傭兵工會官方還有在工會掛牌的傭兵幹過的勾當有一些髒得連他們自己都不願意記錄。
亨利與米拉算是在這其中特立獨行的類型,二人總是傾向於挑護衛任務來做。這種類型的任務實際上大部分的傭兵尤其是三五成團的並不喜歡,因為它的回報較少,而且風險是不穩定的。
除卻資曆更加年輕的狩獵傭兵以外,傭兵工會的立身之本,那些戰爭傭兵們,最喜歡的任務類型通常是貴族老爺發布的“去教訓一下某某不服管教的村落”這一類剿滅型的任務。
這種任務不需要考慮太多,除了殺或者被殺以外沒有其它什麽細節,而且通常回報十足,除了任務所得以外還能肆意擄掠。
肮髒黑暗,這樣的詞匯確實是無論如何都甩不掉的。
但它至少沒有給自己貼金。
工會就是為了利益,一切都擺明了是為了利益。
傭兵們加入這其中不是為了榮耀、驕傲、國家、民族和信仰,隻是來賺錢。
他們提供技能,工會提供交流溝通的渠道,讓這些原本名不見經傳的人擁有一個可以被人委托的平台,雙方各取所需。
光這一點而言,要比起那些以狂熱感染他人,以宗教或者是國家與民族的旗號煽動戰爭,利用他人去賣命而自己坐享其成的上流社會人士,以及他們所創立的勢力與組織好上許多。
若要整理語言找出來這種“相對更好”結論的由來的話,想必歸根結底還是在於“可選擇的自由”這個原因上麵。
如我們的賢者與洛安少女二人,亦或者是過去邂逅過的許多人一般,你在加入公會成為認證傭兵以後,可以主觀地挑選自己想要選擇的任務傾向。
不願與人為敵者可以成為狩獵傭兵,即便是更多地在人類社會當中行走的人,也可以選擇各種運輸以及護送傾向的任務,而非直接的屠殺與戰鬥。
這種選擇的自由是其它勢力所難以給予的。
人類善於以貌取人,在了解對方之前以膚色、語言、文化就做出了一個刻板的印象。這種慣性思維的經驗學思考有它自己的益處,但當某地發生了與民族感情又或者是宗教信仰相關的大事件之時,夾雜在狂熱的人群當中,你極少有能夠做出選擇的機會。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若不加入潮流之中前進,你就會成為它路上的絆腳石,被席卷衝刷淹沒在勢不可擋的潮流之中。
盡管傭兵們也仍舊會有這種問題,終歸甩不掉自己的血脈與出身。但他們至少還有一個選擇的自由。
前往工會的流程乏善可陳,在熟練地完成了登記並且看了一圈發現並沒有什麽合適的任務以後,兩人決定在城鎮當中閑逛一下。
並非沒有任務,而是沒有合適的任務。
賢者因此眉頭微微皺起了少許。
作為帕德羅西與蘇奧米爾的交接點,又是一個港口,波魯薩羅工會掛板上的常客自然少不了各種護送類的任務。米拉和亨利登記完前去查看的時候也仍舊還是有不少,從個體商人和旅客湊團想要雇傭一些下級傭兵結伴旅行的,到大型商團頒布的有級別限定要求的大型任務。發布者、金額、需求人數還有目的地都各式各樣,隻有一個地方是共通的——
它們都是南下的。
北上的任務,一個都沒有。
這自然不可能是巧合,事實上甚至都不需要向工作人員打聽。當亨利走到櫃台前麵的時候,抬頭看見他工作人員就主動開口說:“去蘇奧米爾的任務已經沒了哦——”
然後接過瑪格麗特的書文,看到賢者的名字以後他又止住了自己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
很顯然有些什麽東西正在發生。
懷揣著這樣的心事,兩人在波魯薩羅當中閑逛著,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墨水的香氣引誘著來到了一間印刷房的麵前。
與高度發達的南境抑或帕爾尼拉這種商業都市不同,波魯薩羅的書本是直接從印刷坊當中出來的,沒有裝潢華麗的書店來供你選擇。
印刷坊通常還兼顧造紙的功能。
從寬敞的入口進來,左側的地方是一個石質水槽,裏頭浸泡著造紙用的植物纖維,已經泡了許久軟爛的纖維飄散在水中,讓整個水槽看起來像是裝滿了牛奶一樣有一股濃濃的白色。
工人使用細網篩子撈出原紙,疊成一疊之後再放到帶搖杆的木製壓力機下麵榨幹水分,徹底陰幹以後就變成了可用的紙張。
和二人住的旅店一樣,波魯薩羅的這個印刷坊也是由一家人運營的。負責造紙方麵的是他們家的長女,一位臉上有些雀斑,二十多歲的女性,頭上紮著頭巾以避免長發影響到工作。幹力氣活的則是他家的女婿或者長子,除此之外還有打下手的二女兒,年紀大約八九歲,但幹起活來手腳麻利。
印刷的方麵是由老印刷坊主親自把關的,留著花白胡子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典型的拉曼老人。他顯然是經受過教育的人,因為放在右側櫃台上的印刷版是由一個個小小字母組成的,活字印刷需要經受過相當的教育才行。但即便是不了解印刷方式區別的人,在看到他鼻子上架著的那副黃銅邊框的小圓眼鏡,也會直接就認為這是一個富有學識的人。
印刷坊顯然不常有訪客。
尤其是這種一副傭兵打扮的訪客——亨利和米拉的到來使得他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印刷坊主轉過了身,然後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小眼鏡,眨了眨眼睛以重新適應對焦。
“你們.……迷路了嗎?”他略微遲疑了一下,然後開口這樣說著。
“這裏是書店吧,我們來看一看有些什麽可買的。”賢者抬起了手指著內裏為數不多的幾本包裹好的書籍,老人愣了一愣,然後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
“行,你們看看吧,有什麽可買的……”他的語氣與整個印刷坊的氛圍都讓米拉覺得有些奇怪。藏不住心事的洛安少女皺起了眉毛,書店老板覺得不學無術的傭兵對書籍之類的不會有除了拿去賣以外的念頭,因而表現出自己的鄙夷這是常有的事。但這個老板卻不太一樣。
他給人的感覺,若要往深處來說的話,最佳的形容詞應當是“麻木”。
米拉看向了自己的老師,亨利朝著小書架走過去的過程中瞥了一眼櫃子的上方,他的眼神掃過了排版排到一般文字密密麻麻的印刷版,落在了旁邊一些其它什麽東西上麵,然後停下了腳步——
古往今來圖文並茂的文章總是最受人歡迎的,因而印刷坊除了字母以外還常會有各種雕刻的版畫。
米拉順著他的眼神看了過去,但隻是皺起了眉頭。
“是修女嗎?”她用亞文內拉語問向亨利,出身在白色教會影響力不深的亞文內拉,即便在之後有所接觸,也終究比不過在宗教國家土生土長的人。米拉疑惑之中又感到有些眼熟,好像曾在哪裏看見過這般跪拜祈禱的女性形象。
亨利沒有回答,隻是盯著那副版畫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用拉曼語開口對著印刷坊主問道:“是蘇奧米爾的訂單嗎?”
“呃——”重新回歸工作的老人愣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對的,要求的量大得我們都有些忙不過來了,所以招呼不周,十分抱歉。”他這樣說著,這解釋了他們有些忙不過來的事實。亨利點了點頭,然後從書架上麵隨便挑了一本挺薄的畫冊:“這個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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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完那本畫冊以後,兩人一路向著旅店的方向走去。
“你說好到了這裏就告訴我的。”米拉有些不開心,她並不是討厭亨利的惜字如金,不喜歡的隻是這種懷有心事的沉默。
“她是蘇奧米爾人,死後被耶緹納宗追加為聖女。”賢者繼續用亞文內拉語這樣解釋著,路上的行人有許多,不少人聽到陌生的語言都回過頭看向了這邊。
“但這種版畫,因為某些原因,應該已經被禁止了。”亨利說著,而米拉看著他深思的表情和那雙灰藍色的眼睛,不知為何鬼使神差之間問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那她和你是什麽關係?”
“.……”亨利沉默了,半晌,隻是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腦袋,沒有開口回答。
“真是個糟糕的大人。”時隔許久洛安少女第一次帶有怒意地說出這句話。
“是啊,是個糟糕到無可救藥的大人。”賢者聳了聳肩,然後輕輕一笑。
步行回到旅館的路上有些許尷尬的沉默,這是在兩人之間少有的情形,但這一切都被前麵的某些動靜所覆蓋——那是人在爭吵的聲音,用的首先是蘇奧米爾語,緊接著變成了不那麽標準的拉曼語。
“不論如何!這是我家的客人,離遠點兒!”大聲咆哮著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正是早晨偶遇過的咖萊瓦,而米拉這才想起來旅館家那個愛馬的少年伊爾馬力在中午他們回來的時候說了是“去給哥哥他們送餐”,這倒是巧合得不行,波魯薩羅的旅館有好幾家,而他們恰恰就找了咖萊瓦家裏開的旅店來住。
隻是這人高馬大的年青人這回卻並不是在找他們的麻煩,他張開雙臂護著自己的弟弟和母親,站的地方卻是在馬廄的前方。
伊爾馬力被旅店的老板娘抱在了懷裏,他的臉上掛著淚痕顯然是嚇壞了。而咖萊瓦雖然攔在了自己親人的麵前,但額頭也是冷汗淋漓。
他終究隻是一個搬運工,盡管蘇奧米爾血統給了他可靠的體格,但也隻是能做點苦力活。
“舔著臉討好帝國的貴族嗎,北地人的根骨都被你們丟到哪裏去了?”響起的聲音猶如暴風雪一般冷冽逼人,那人的身高不比咖萊瓦差,穿著一身亨利和米拉也有的布裏艮地式板甲衣,隻是顏色是酒紅。一頭黑發在腦後紮成馬尾,高高的鼻梁下麵是薄薄的嘴唇,但最引人矚目並且令旅店的房客以及周圍的鎮民們都畏懼不前,讓咖萊瓦冷汗淋漓的——
還是那明明有武器禁止攜帶指令,卻仍舊大搖大擺地背在背後的——
“克萊默爾——”亨利念出了這個詞匯,伊爾馬力見到他倆過來掛著淚痕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咖萊瓦轉過頭瞥了他們這邊一眼,而那背著大劍的蘇奧米爾傭兵則是轉過了身。
“哦,你就是護衛那南方貴族寵物的家夥嗎,又一個賣掉了自己根骨甘願當走狗的垃圾。”他一眼注意到了兩人的打扮以及腰上的掛牌,開口毫不留情的大劍士麵色冷冽:“我不喜歡對平民出手,但是同行的話又是另說了。”
“醜話說在前頭,那匹馬我要定了,你要是不識相退下的話。”他把手伸向了背後的大劍。
“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亨利沉默不語地站在原地。
“是嗎,看來你選擇死亡,這倒讓我有點佩服你了。”
“如你所見,這是一把克萊默爾。”全副武裝的蘇奧米爾傭兵對著隻著輕裝帶著匕首的賢者一字一句地說道。
“被汙名化,被禁止,被驅逐,然而卻仍舊是。”
“我等的信仰。”“鏘——”他拔了出來,亮白的鋒刃在陽光下閃爍反光,倒V型的護手上有著不少黃銅的裝飾。
“麻痹大意的話,可是會被砍成兩半的——”他這樣說著,然後直接就朝著亨利發起了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