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節:廢廟
在新月洲作長途旅行,有一種體會是與裏加爾截然不同的。
裏加爾大陸尤以西海岸為例,諸王國林立且彼此之間經常有爭鬥。加之以傭兵公會勢力龐大,謀求生計的冒險者們來來往往是十分常見的景象。
這也因此,裏加爾世界那些較為主要的道路基本都有麵向冒險者的驛站和補給點。在可能的情況下,傭兵公會也會盡量在每一個稍大一點的城鎮都設立自己的分會,擴張勢力招募當地人成為掛牌傭兵。
過去在裏加爾旅行時,亨利和米拉幾乎每到一個新地方都要去當地的分會登記,而沿途居住於旅館之類的地方也是常有的事。
但這點月之國卻無法實現。常年和平加之以整塊大陸就隻有一個國家,作為以農耕為主的國度,這裏反而是要盡力避免人口的流動。
農民們大多一生都不會離開自己出生地超過10公裏,即便是工匠也更多是因地製宜以當地特有產業謀生,甚至就連貴族的遊曆也很少超出自己所屬的州。在這個國家,除了商販以外大部分人就隻會進行短程探親之類的近距離旅行。
浩浩蕩蕩出門的大多是有自帶後勤補給的貴族,或是習慣了吃苦對風餐露宿甘之若飴的底層商人,因而在這片大地上沒有驛站補給甚至有時候去了城鎮都找不到旅店可住,也就並不是那麽難以理解的事情。
而在這種前提下,來往旅人若是去到了一些村落而又沒有旅店時,便會在附近山上的廢廟之類建築裏短暫休息。
離開紫雲之後走了一天半時間,他們於中午時分到達的便是這樣的一座不大不小的廢廟。
因為騎馬的人較多且輜重大為減輕,走好走的國道時一天行程可達10-15公裏。然而一天半時間走了快20公裏路,卻也大多數地方仍舊人煙稀少。
盡管如泰州那樣的領地開發出了梯田與水車,因而可將山坡這樣的地形也利用起來耕種稻田。但那也仍舊需要土壤肥沃且山坡較為平緩,並且供水充分。
章州領地內窪地沼澤與山丘並行,可耕種土地麵積不多不說,進行改造所需耗費的人力物力也遠比泰州更大。因此人口僅聚集在主要的三座大城附近。
離開紫雲約莫5到8公裏範圍,就很難再見著有人聚居的村落。荒廢的房屋倒是可以見著一些,不過大多年久失修已經長滿了青苔蘑菇。
位於大約20公裏處這座破廟從斑駁的牆壁和大體還算完好的屋瓦看,荒廢的時間在10年內。結合附近山腳下已經徹底朽爛的村落遺址,想來多半是人口都聚集到更靠近紫雲那邊,村人都離去後僧侶孤零零地又堅守了一段時間,最終還是放棄了吧。
這座廟是來往行腳商人們常休息的地方。尤其是在多雨的夏季,對於負重盡可能安排給貨品並且要保護好它們的商販而言,有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是難能可貴的。
僧人舍棄了這座廟宇之後它便成為了沒有營帳的旅人們口口相傳的休息處,盡管大部分人都相當自私自利休息完甚至還要盜走佛像香爐去換點錢花,卻也有一些心懷感恩的人用自己手邊的東西對廢廟進行維護修繕。
門窗和一些細節都有修繕的痕跡,也許這也是這座廟宇被廢棄了這麽長時間卻仍舊可以使用的原因。
一行人雖然不至於像底層的商人那樣若沒有廢廟就隻能風餐露宿,卻也仍舊是有一些物資需要沿途補給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項,便是炎熱夏季不可缺少的淡水。
章州領地內多是沼澤瘴氣,因而低地流淌的水源大多十分可疑,若不是因為口渴將死之人大抵是不願意冒這個風險的。炎炎夏日加上趕路一行人所攜帶的淡水僅能支撐不過四五日時間,因此趕上了機會就要盡可能地補充。
山腳下廢村當中的水井早已枯竭,但廢廟門口的這口井卻仍舊是運轉的。深井之中的泉水清澈甘甜,頂著正午陽光到來以後一行人連燒開都沒有就直接飲用,感受也十分舒適。
不與河流直接相連沒有生物在附近活動,又經過山上岩石與沙礫過濾的井水相當幹淨。雖然保險起見還是燒開比較好,但是在這種大熱天誰都無法拒絕冰涼井水帶來的爽快。
興許是因為腳程較快,也可能是夏季時分天氣過於燥熱緣由,在到達廢廟時這裏並沒有其它人存在。想來章州本身的特產僅有一些茶葉與蜜餞,但貴族子弟大批聚集因而實際上這些特產已算是供不應求。沒有餘力來銷售給其它地區,所以商販的數量比其它地方更少也是可以理解的。
能獨占這座破廟對一行人來說倒是一件好事,人多嘴雜且目前離紫雲尚且不夠遠,留下點什麽線索的話萬一還有追兵就不太妙了。
大體完好的寺廟可以直接作為一行人過夜的地方,因為人數剛剛好夠住入其中的緣故,也就沒有必要再大費周章去設立營帳。
拉著輜重的牛車被卸下來放在比較靠近寺廟的地方以方便搬運材料,而之後牛馬被分別牽到了兩處地方,足輕們又將柳條製成的輕型食槽放在它們麵前,供它們食用草料。
因為沒有長石槽可以直接倒進去讓坐騎們並排飲用的緣故,給牛馬喂水他們得自己提著木桶一個個喂。所幸一係列變故下來青田家的武士們逐漸放下了身段,也開始習慣自己照顧馬匹,而不是全部甩給足輕。
出門在外能一物多用是節省負重和運載空間的好方法,用以給牛馬食用的柳編草料食槽本身就是拿來存放飼料的框子。不過光是食草可不足以支撐這一路的高強度消耗,新月洲缺乏大片可種植牧草的原野,因而所謂草料稱作草料實際上卻是以混合穀物為主。
除此之外為了保證營養充足,在喂食前還會混入豆子和些許如同蘿卜之類的蔬菜,進行大致攪拌之後才提供給牛馬。
牛馬所需要的飼料實際上比人吃的都更多,隻是相對幸運它們可以消化人類難以消化的各種灌木葉子之流,因而找到了合適的山坡放任牛馬自行啃食都行。
解決喂食牛馬都需要不短時間,而與此同時人的飲食需求也需要解決。
清涼的井水下肚將一個上午的疲憊與悶熱一掃而空,而也正因如此腹中的饑餓感也一點點蔓延出來。
可中午所吃的午飯卻並非一如既往白花花的米飯——他們的存糧一路消耗加之以贈予隼人村民們的部分終於是用完了,而盡管手裏有銀,章州因為其自身並不產稻米而愛吃米飯的貴族又多的緣由,實際上並沒有任何餘裕可以銷售給一行人。
各處酒樓旅店的稻米庫存基本上都是每日消耗一空需要從泰州進貨,原本想要補充稻米的一行人找來找去最終隻有黑商願意以高於市場價兩倍的價格銷售他們。
1鬥米1200文,要1兩銀子還多出一點。買10鬥才按1鬥1兩也即是1000文算。十幾人的隊伍2兩銀子米隻夠吃4天,花個1兩金子也即是10兩銀,也隻不過能買20日的份額。花將近平民一年的收入買不到一個月的口糧,這怎麽想都實在是有些貴得過頭。
即便是青田家財大氣粗,明擺著人家想趁火打劫宰你一筆要是還上那就不是單純有錢而是傻了。
一貫都愛吃的東西吃不得了,懂得克製的高級武士們尚且有些不滿,就更不要提在他們看來相當嬌生慣養的彌次郎。隻是老喬和鳴海擔憂地看向小少爺時,他卻少見地主動開口:“既然如此那就買栗米吧。”
更換了口糧換做便宜的黃米,因為是貴族不愛吃的平民用品加上附近也能種植,所以量大管飽。
足輕們雖然有些遺憾,但他們本來大多數時候吃的就還是黃米為主,因而此刻回歸倒也還算適應。
依然是那口鐵鍋被架設起來,之後黃米被放在木盆之中,用井裏打上來的清涼山泉洗淨。清洗小米時與稻米區分較大,他們並未用手淘洗而是隻用勺子輕輕攪動,之後浮上來的雜質被倒掉,卻沒有直接下鍋。
黃米的顆粒比稻米更小因而容易粘鍋,所以洗淨倒去水份之後就被放在一旁。鐵鍋先以猛火燒至水滾開,之後倒入黃米,用勺子稍作攪拌避免粘鍋。過了片刻之後用木棍將鍋底大塊的柴火挑走,改成文火,蓋上蓋子開始燜燒。
十幾人份的黃米飯需要耗費相當時間來煮熟,所幸負責處理夥食的足輕對火候的掌控老道高明,他們沒有叛逃也沒有在之前的交鋒中陣亡算是對其他人來說值得慶幸的事情。
這種說法聽起來有些殘酷,仿佛其他人死不足惜。但不論言辭再如何華麗,再如何強調公平,人的價值依然是不平等的。對他人而言不可缺少的人勢必要比那些可有可無的人更受珍視,失去一個能煮一鍋好飯的足輕,要比失去一個隻會指手畫腳的高級武士更能讓人感到可惜。
——話歸原處。
等到一切其他事務都打理通透並且做好了在這裏修整的準備時,黃米飯也正好開鍋了。
比稻米更小的顆粒口感差距甚大,對於不習慣的人來說吃起來會相當怪異。而因為配菜副食也消耗了不少的緣由,在紫雲入手的配菜也與之前有很大區別。
用黃豆混合鹽發酵製成的無名醬料風味獨特,與味增還有醬油相比它們保留了較大的顆粒。出身裏加爾的傳教士一行在聞到味道以後眉毛緊皺顯得十分抗拒,但因為饑餓的緣由他們也仍舊是接過了這些。傭兵出身的亨利、米拉以及下層平民出身的咖萊瓦倒是十分能夠接受,與此相比武士以及博士小姐這些和人上流社會成員則是滿臉驚奇地看著這些庶民食品。
黃米飯一碗,再舀上一勺醬料拌飯下口。運氣好的話還有醃蘿卜脆片或者新鮮野菜點綴,若是海邊居住的話便會換成海苔。這就是農民和下層足輕常見的每日家常飯菜。
沒有大魚大肉,魚幹之類的也隻是偶爾可吃,尤其行軍過程時更是僅有黃米飯與醬料可吃。
幹燥處理做好的栗類可以經得住長途行軍,而發酵過又加入大量鹽分的醬料密封在粗陶罐子裏存放個一年半載都不是問題。
這是大部分地區的底層和人主食,而出門在外的人若是有條件帶一口鍋的話也會用這樣簡單的組合解決溫飽。沒有條件帶鍋的就用栗米或是薯粉製成的薄餅幹糧配合淡水下肚。
樸素,沒有什麽花樣,但能管飽。
與之前相比算是簡約了許多,但畢竟身處旅途之中,且饑餓感終究取得了優勢,這一鍋黃米飯也就在沉默之中最終被消滅殆盡。
解決了午飯之後武士們興致勃勃地拿出了在離開紫雲之前購買的另一種東西——以小陶壺裝著的清酒。
稻米供不應求,可是以稻米釀造的酒水卻有大量庫存。這種詭異的不平衡正是這一領省皆是為了貴族子弟荒廢人生而設立的證明,依托於產糧地的供應,讓這些無處可去也沒有地方能施展才華的武家子弟手中金錢都被消耗出去流通於月之國社會。
相較裏加爾的葡萄酒與洛安烈酒而言度數輕微的清酒,以異邦人的標準而言即便是當水豪飲也並不會酒醉。
但對於酒量較低的和人而言,幾杯下肚已經足以讓他們變得醉醺醺。
不過正午剛過就開始飲酒,顯得和紫雲的那些年輕武士一樣頹廢。
但一路奔波辛勞而且終歸有所節製不至於一口氣喝個酩酊大醉,因此鳴海便也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於自己也小斟一杯。
熱辣的陽光灑在廟前的大地上,而坐在屋簷下陰涼處吹著山風看著遠處一望無際的景色。
盛夏時節翠綠色的樹葉在風吹下發出“沙沙”的聲響,新月洲獨有的白鶴這種生物在遠處排成一排飛向青天。
用隻有掌心大的杯子抿一口清酒。
僅僅如此,便已足夠散去一個早上奔波勞累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