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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6章 第二百二十八桀:不協和音

  如賢者所說的沒有準備好得知的答案確實讓青田家一行變得有些鬱鬱寡歡,盡管他們仍舊在執行自身的工作,但情緒上的低落是任誰都可以看出來的。


  從他們的角度來看會覺得這一切不合理也無可厚非。


  和人文化中總向往朦朧、模棱兩可、曖昧模糊、中性的表達。這個國家所存在的問題在裏加爾出身的外來人眼中是極其明顯的。


  底層人民逆來順受假裝問題不存在,許多人即便死了也不願意反抗,因為在他們心目中反抗是一種比死都要嚴重的問題;而貴族的中流砥柱武士階級,則執迷於自身以理想的狀態轟轟烈烈戰死,而非存活下去正視並且解決麵臨的或是過去遺留的問題。


  他們對於榮譽的追求誠然比起許多裏加爾騎士而言值得稱道,但卻並不是合格的統治階級社會上層階級所應有的。


  或許是這片大地過去發生過的諸多災難中朝不保夕的體驗造就了這樣極端的文化。以裏加爾的觀念而言和人之中幾乎沒有合格的領導階級,他們似乎總是急於追求所謂的“完美收尾”。


  作為武人而言或許是合格的,但一個急於在危險中自證的領導者注定做不成一支部隊、一個城鎮乃至於一個國度的領袖。


  彼君王者,乃氣量可容山河之人。


  隻有能活下去能正視問題的人,最終才可能帶來改變。


  青田家的一行在許多方麵上已經與當今新月洲大地上的其它武家有所不同,但與賢者相伴旅行的時光終歸還是敵不過十幾二十年的文化熏陶。


  哪怕平常好似聽得進他的話語,對一介異邦人出身的他無比敬重,顯得很是開明。


  在觸及到一些核心問題之時,那份四千年文明熏陶疊加於身的厚重“傳統”依然會顯露端倪。


  一名武士的死亡,就是這數千年厚重傳統末端所綻開的花、所結成的果實。


  隻是這是否是毒花毒果,還有待衡量。


  在以人類眼光而看算得上久遠的過去,亨利來訪這片大陸之時。


  這個國家相比現在領地在表麵上沒有這般安定,卻也有一種別樣的風華。


  那是武士精神尚且沒有墮落為一種比武文化的年代,互相之間有摩擦無法調節的領地之間會挑選出一名武藝最為出眾的武士。


  穿上華麗的甲胄背負繪有家紋的旗幟,在山巔與對方領地派出的武者針鋒相對。


  雙方各自報上前綴長得要死的名號,這名號往往包含了家名、出自哪位領主旗下、是哪個流派出身、過去祖上曾有怎樣的偉人。


  然後一對一血戰至死。


  那是一個皇家對於旗下領地管製較為鬆散,因而華族中的寡頭們一定程度上具備自治權利而形成了好幾個大利益集團,但互相仍舊維持表麵上的和平,因而有摩擦也僅以決鬥形式解決的時代。


  那也是武士們如今心心念念的巔峰時代。


  不止因為他們可以找到自己磨練武藝的價值,還因為那時候他們的生存目標相對明確。


  後來新京收回了權力加強了地方的管製。無禮討之類的針對平民的攻擊權力仍舊存在,但武士之間尤其是不同領地之間的武士決鬥的行為,卻被各種曖昧模糊的管製給限製得越來越無害化。


  皇家與地方的權力總是在此消彼長的,作為侍從階級卻也是管理階級,武士們向誰獻上忠誠從來都是一個大難題。


  名義上所有新月洲的武家都是向皇家效忠的,他們的權力和許多事物都是由新京提供。可地方的高位貴族華族也擁有當麵裁決的權力,因為新月洲是一整塊大陸,一個龐大的帝國,新京不可能事事都親自聞問。


  人類的壽命很短。


  一個營養良好健康生活的人類貴族充其量也就活個七八十年,哪怕自少年開始代理執政,其巔峰的統治時期也絕對不超過三五十年。


  加上暗殺、意外身亡、革職等緣由帶來的換代;但換代之後往往不會將上一代定下的規矩清楚而是繼承下來,如是經過上百代人的經營和累積,四千年曆史的新月洲大地上不論是法律還是掌權者所擁有的權力——


  事實上都是非常混亂的。


  強力的中央管製禁止了地方內鬥,又長期沒有對外戰爭。


  貴族階級人口暴漲。人浮於事之下,許多有權的華族為了塞進自己的孩子利用權限向新京進言增添部門。


  名義上是將行政部門細化以強化管控,可又哪來這麽多的事情去細化。


  以一個新月洲如今廣泛存在的案例說明:

  商業街的兩間店鋪若是因為彼此的店鋪地皮麵積而產生了爭執,原本這隻需要報官拿出地契再來國土局學士丈量便可得出誰對誰錯,如今卻會在官府的各個部門間被踢皮球。


  市場管理的官人們覺得這是城鎮建設的官人的事,城鎮建設的人把問題甩到了國土局規劃學士們那邊讓他們想辦法。而學士們在苦心查找出來問題之後,因為沒有直接執行的權力,又要把這份報告遞交給官府的民事局。


  民事局再將這件事情上報給華族,華族最後確定是由市場管理局還是城鎮建設局的人來執行。


  而這一切因為要經手多個部門的緣故,哪怕所有人都在接手到的第一時間開始幹活,也往往會消耗很長時間。


  光是確定誰來負責這件事情,就往往要兩三個月的時間。


  而若是賤民們居然不耐煩反複上報煩到了官人們,那麽或許市場管理的人會在一怒之下直接把他們兩間店鋪都規劃為“國道所在,非法占用”,之後便派遣足輕強拆。商戶要麽被趕出城要麽在被拆的過程中出現抵抗行為而被以“對貴族無禮”的名義處刑。


  人浮於事,一件事情有多個部門具有管轄權的同時,這些部門還因為全是貴族子弟的緣故又往往都具備極強的權力。


  和人民間對於貴族對於官府極其深厚的不信賴感便是基於這種不透明與不平等。


  因為人浮於事,他們不知道負責自己的會是哪個部門;但又因為官家都是華族子弟,貴族階級身份高貴權力滔天,一介匹夫也反抗不得。


  月之國太老了。


  就好像裏世界那生物思想的殘渣一樣,這個國家的體係製度也盡是前人留下的餘燼。


  那些或許已經不適應時代的法律法規,過分強大的貴族權力,越發冗餘拖累的行政體係,許許多多的問題存在。


  或許也曾有人試圖改變這一切。


  但他們總會被身旁的人以這樣的話語勸阻:

  “這是傳統”


  “這一切向來如此”


  “你一己之力,一個人的智慧,竟自覺可以與過去數千年的偉人智慧結晶抗衡?”


  “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兒”


  貴族們是權利滔天的,在民眾看來。


  但武士們自身卻往往不這麽看。


  他們精心磨礪武藝,卻無用武之地;自小便被教育要成為忠臣,但這份忠心又是要獻給誰。


  忠於家主、忠於領主、忠於皇家。


  那麽當這些效忠對象出現衝突之時,又要以哪個作為優先。


  若是能清楚區分自己的效忠對象的話人生也會變得簡單而明晰,可這也又是一件數千年傳統遺留下來的不可違逆之事。


  即便是當今的皇帝本人都沒有改變的權限。


  武士之道隻告訴你要忠誠,要磨練武藝。


  但不告訴你忠誠是獻給誰,武藝是為何磨練。


  因為數千年累積的文化實在過於繁複,這個國家就少有能輕易揭開麵紗把一切講通透的事物。一切都是模棱兩可,都是曖昧模糊的。


  盡是曖昧模糊之事,那麽人生言行也盡可能地曖昧模糊。


  可唯有死亡是自身可選的。


  所以武士都向往轟轟烈烈與有名有姓的對手堂堂正正決鬥的死法。


  但這一路旅行下來,青田家的人又可曾真的有過這樣向往的死亡。


  青知鎮的青田家已不複存在,他們沒有了歸所。


  由青田家主熏陶的這份獻給新京的忠誠心,新京不得而知。


  藩地軍取勝連連,新京雖然有所動作,但因為繁複的官僚體係和早已缺失的尚武精神從目前所知的戰況來看仍舊是各方麵反應都慢了半拍。


  未知的威脅充斥於這片大地上。


  所有一切都超過了他們作為武士的想象力和能力。


  而就連追求華麗戰死的資格都沒有,這一路上這些久經訓練的武士死法幾乎都是荒唐可笑的。


  自我熏陶的精神世界一直在被動搖,直至今日產生了破碎。


  那是理想世界,自幼被熏陶的,追求的事物與眼下所處的現實之間出現的不協和音。


  但夢碎未必不是好事。


  因為這本就不是一個好夢,這不過是過往的武士們在無力改變現狀的情況下用盡一切營造的一個屬於一個個個體的桃源鄉,一套“不管江山社稷如何、身後洪水滔天,我已盡我作為武士個人的榮譽,所以我毫無過錯”式的。


  巧妙的逃避法。


  但時機已至。


  新京收回地方權限加強中央的做法給了藩地可乘之機,地方變得鬆散、官僚化、人浮於事。而平民對於官府也更加不信賴。


  出發點或許是意圖避免亂世避免流血衝突,權力握在一人之手,便不會有反抗者。但新京卻從未解決那些根深蒂固的問題,隻是一味以強權號令武力壓製,便自以為一切得到完善解決。


  若以賢者的眼光來評判,兩百多年前作出那個決策的那位皇帝,必定是個無能又理想化的大傻蛋。


  因為他竟以為一個國家四千年累積的問題是可以單單用如此簡單粗暴的行為就解決的。


  在他作出那個決定的一瞬間,新月洲的動蕩就已成定局。


  能撐得了這麽長的時間也決計不是新月洲皇室與貴族們多麽有能,單純是這個國家的體量足夠大,傳統足夠深厚,許多事情的發生需要時間。


  就像一艘大船的覆沒。


  一頭巨龍的隕落。


  死亡未必不是好事。


  巨樹倒下後空出的陽光會給更多生命成長的空間。


  巨鯨之死會滋養一片海域。


  巨龍的隕落,其返還的生命力亦能讓一座荒島煥發生機。


  “種子本就是在焚燒過的土壤中更好發芽的。”


  苦難與滅亡並不意味著一切的結束。


  廢墟之上永遠會開出新的花朵來。


  他能做的也隻是,盡可能讓這花。


  結出正確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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