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劍作流花霜雪明(2)
風清揚嘯聲頓止,隻聽軋軋聲響,他前方腳下二十餘步的一塊青石板緩緩推入,現出一個洞口。
一個老人麵目清臒,長衣布襪,蕭然而出。他臉上有如罩著一重寒霜,三綹短須,不怒自威,正是參合莊的主人,雪兒的爺爺——慕容絕。
他見到風清揚的麵容,微微一怔,旋即雙眉豎起,冷然道:
“風清揚!果然是你!我原想到別人也不敢這般放肆!你作嘯相邀,老夫已經出來了,有事說罷!”
他話雖如此說,心下卻暗自駭異。
他這座秘道深在地下,地麵上縱然樓塌屋倒也是絲毫不聞,可風清揚的嘯聲竟能傳入下麵,饒是他內功修為至深,也忍不住心旌搖動,這才出來看看是何方高人。
這時心想:這小子真他媽的邪門!
怎地每見他一次,他的功夫便進步了不少?
難道世上真有甚麽靈丹妙藥不成?
風清揚回頭看了一眼,與二女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道:“見過爺爺!”
慕容絕連眉毛也不動一根,冷冷道:“免了罷!”
風清揚站起身來,仍是恭恭敬敬地道:
“爺爺!我想求你老人家開恩,讓我見雪兒一麵。”
慕容絕道:“是麽?就隻見一麵這麽簡單?”
風清揚道:“那也不是。我此來姑蘇的主旨是向雪兒求親,還望爺爺允準。”
慕容絕目如冷電,在他三人臉上一掃,冷冷道:
“古人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雖不是君子,但遠來求親,我也不來怪你。
“隻是古往今來,求親都是帶著花紅聘禮,三媒六證,未聽說有帶著兩個姘頭的!
“你拿我孫女兒當甚麽,瓦舍裏頭的窯姐兒麽?還不給我滾了出去!”
說到最後一句,他忽地瞋目大喝,震得三人耳中嗡嗡作響。
他一說“姘頭”二字,桑秋二女都是柳眉倒豎,便要發作。
風清揚連忙使個求懇的眼色,止住二女,朗聲道:
“爺爺!我豈敢有輕視雪兒之意?自來男婚女嫁,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雪兒母親早已仙逝。
“我已有雪兒父親之命,三媒六證都是末節,隻須爺爺應承,我可立刻就辦。
“此外,小娥與秋夢與雪兒一樣,都是我心愛之人,爺爺對我如何都無所謂,對她們還請勿口出侮慢之言!”
他這番話侃侃而談,情知慕容絕聽了之後必定大怒,說不定立時便會拳腳相向,隻是他侮蔑小娥與秋夢,這些話如骨哽在喉,不吐不快,縱在向他求親不成,那也顧不得了。
哪知慕容絕負手向天,不急不怒,便似沒聽到他這番話一般,口中喃喃道:
“雪兒父親之命!恪兒!恪兒!”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
他忽地低下頭來,沉聲道:“你見過恪兒了?”
風清揚聽他語聲顫抖,父子天性流露,不由心中一酸,道:“正是。”
當下將遇見慕容恪的前前後後簡說了一遍。
慕容絕聽罷,垂首不語,右手袖子卻是微微顫動,顯是心中激蕩之極。
半晌,他抬起頭來,緩緩道:“慕容恪雖是雪兒之父,但從未對雪兒盡過養育之責,這件事他無權作主。
“我知道雪兒對你也甚是傾心,但是你可以想像,慕容恪不願獻身光複偉業,我可以不認他作兒子。
“你不輔佐我幹成這樁大事,我會將孫女兒許配給你麽?”
風清揚急道:“爺爺……”
慕容絕右手一擺,將他止住,道:“我將恪兒逐出十幾年,老實說,我又何嚐不是後悔?
“現在我上了年紀,也知道人各有誌,不能勉強,可是我們身上流的是皇族的血,那是天生注定的,誰又有甚麽法子?”
他重重歎了一口氣,道:“我曾經對你說過,等我死了以後,隨便你們怎樣都可以。
“現在我也老了,沒有幾年好活。人一閉眼,萬事皆休,甚麽都是空的,誰還能管得了許多?”
風清揚自識得慕容絕以來,從未聽他說過如此軟弱近情之語。
他卻沒有想到,慕容絕一生縱橫江湖,獨來獨往,專以複興燕國為己任,既無知交好友,也無妾侍婢女,他逐走兒子,囚禁孫女,心中悲喜向來找不到一人傾訴,隻有自甘寂寞。
這時乍然得知兒子的訊息,英雄豪氣登時退在一邊,一個普通老者的傷老憐病之情油然而生。
他這番話說得沉痛傷感,桑小娥在旁聽了,雖不明其中緣由,也不禁心下惻然,溫顏道:
“老爺子!其實人壽幾何,該當及時行樂。您一生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偉業,連天倫之樂也享受不到,那又是何苦呢?
“風郎與雪兒傾心相愛,您何不允下這門親事,日後我們一道供養於您,大家融融泄泄,豈不是好?”
這幾句話雖然不多,卻是入情入理,慕容絕聽得怦然心動。
他本來大智大慧,一代人傑,這其中的關節輕重豈有不知?
隻是長久以來,被複國雄心障住眼睛,許多常情反而視如不見。
這時聽了桑小娥的話,低頭尋思,心中忽喜忽悲,臉上神色變幻不定。
風清揚等三人見這幾句竟然說動了他,不禁相顧而有喜色。
眼見一場風波便要化為玉帛,慕容絕忽地抬起頭來,臉上又現出剛愎之色,右掌虛擊,手邊的一塊石頭被他拍得粉碎。
隻聽他沉聲道:“不成!我慕容絕是何等樣人!這件事我做了一輩子,豈能這樣不明不白地了局?
“又豈能聽了你這淫邪妖女的幾句話便即改弦更張?
“風清揚!你別做夢了,要想娶雪兒,不如今日就斃了我!”
他不但不允親事,反而出口傷人搦戰,三人大出意外之餘,無不氣憤填膺。
風清揚劍眉一軒,還未開言,桑小娥已戟指道:
“慕容老爺子!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你如此不通情理,縱然玄功通神,又有何益?
“我來告訴你你是何等樣人,你是個無情的冷血怪物!”
她伶牙俐齒,辯才無礙,這幾句話直刺慕容絕內心,隻激得他三屍神暴跳,七竅煞生煙,怒道:“淫邪妖女,還敢大放厥詞!老夫不斃了你,誓不為人!”
兩手疾若飆風,十指交互捺出,使的正是慕容氏的家傳絕學——參合指。
桑小娥疾退,可是慕容絕的武功實在較她高出太多,她身形剛剛飄出三尺,雙腿膝彎上一麻,便要跪倒。
兩隻溫軟的纖手伸了過來,將她搭住,正是秋夢及時後退,才使她免了這一跪之厄。
風清揚大驚,喝道:“休下辣手!”
寶劍在手,眨眼間刺出七劍,成北鬥七星聚之形。劍上附以雄渾內力,“嗤嗤”有聲。
慕容絕見這七劍來得淩厲,喝一聲:“來得好”,不及攻敵,先護自身,左掌右指,也是連發七招,將風清揚的劍勢擋了回去。
他們二人這是第四次相鬥,對於對方的武功底蘊都爛熱於胸,這時再也不存試招的企圖,一上來便是以快打快,掌來如震雷行地,劍去若長虹經天,所出盡是淩厲狠辣,攻守兼備的妙招。
桑小娥與秋夢雖和風清揚做夫妻已久,卻甚少見到夫君與人相鬥,這時凝神觀看,不由讚佩不已。
兩人堪堪鬥到七十餘招,慕容絕已覺有些相形見絀。
以前他與風清揚相鬥,勝在內力較風清揚高出不少,但別來一年,風清揚不唯與人交手的經驗增加良多,《九陰真經》與“北溟神功”一相結合,內力進境更是一日千裏,此刻的修為已較慕容絕不遑多讓。
慕容絕掌指齊出,風清揚往往劍尖抖都不抖,想刺哪裏便刺哪裏,而慕容絕雖能避過他的凶險之招,劍風拂麵生疼,也是說不出的難受。
當下慕容絕心念一動,奮力連出四五掌,將風清揚逼退數步,喝聲:“且住!”風清揚與他動手本非初衷,當下收劍跳開,看他有何話講。
慕容絕笑道:“果然是後生可畏!老夫老矣,無能為矣!單任一雙肉掌已是戰你不下。
“風清揚!你以獨孤九劍馳名天下,老夫也有一套劍法想要會會你,不算我欺負晚輩罷!”
風清揚聽他說得自負,料想這套劍法必然非同小可,不禁好奇心起,又想今日之戰勢所不免,隻有奮力出擊,勝得一招半式,事情或者才有轉機,當下恭恭敬敬地道:
“請爺爺指教!”慕容絕伸手在腰帶上一按,“嗆啷”聲響,耀眼生花,手中已擎著一把軟劍。
這把劍長約二尺七八,劍尖分叉,有如蛇信,左搖右擺,甚為靈動,劍身則如一泓秋水,在昏暗的火光下微微顫動,似風行水麵,觳紋橫生。
風清揚眼前一亮,脫口叫道:“靈蛇劍?”
慕容絕微微一笑,道:“好眼力!你倒也真不愧是學劍之人。
“不錯!這便是《百衲兵器譜》上排行第三的‘靈蛇劍’,切金斷玉,鋒利無比。
“不過我還不會老了臉皮,拿它來削你手上那把破銅爛鐵的,放心好啦!”
洪武年間,滄州鐵佛寺有位掛單僧人,並無法名,人們見他身上穿的袈裟東拚西湊,破爛不堪,姑以“百衲”稱之。百衲武功不高,卻喜研究兵器,他窮數十年之力,東下渤海,西上青藏,南及南溟,北至關外,見識各門各派秘製的各種兵器。
有時人家以他算不上武林中人,憐念他這一片苦心,往往慷慨出示,詳細講解,有時碰到心胸狹隘之人,秘而不宣,他便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非要見上一麵而後快。
這也叫做天生奇癖,不可以常理度之。
到了晚年,他便將平生搜集到的兵器分門別類,整理品評,編成了一部《兵器譜》。這部《兵器譜》上對於所載兵刃的曆史沿革、短處、冶煉方法、特點等剖析得極為詳盡,品評又是極為允當,令人心服口服。
以故是書一出,洛陽紙貴,武林中人多半備有一冊,有名在《兵器譜》上之人更是臉上有光,奉之為圭臬金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