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二十年前舊知名(3)
到這一場完畢,雙方已是八戰,日月教勝了五場,五嶽派隻勝三場,那也便是說,餘下兩場五嶽派必須全勝,那才是個五五分賬的平局,倘若這第九場輸了,那麽日月教已經六勝,這最後一場也便不用比了。
這等情勢此刻在山頂上之人無一不知,當下數百道目光齊齊向成清銘臉上射來。
成清銘又何嚐不是心中雪亮?
五嶽派五位掌門人之中,泰山玉佛子與嵩山左思慈前次曾下場比武,格於此次的規矩,不可再行出戰,衡山陳方誌和與恒山梵修師太出場,雙雙敗北,現下隻餘下自己一人武功最高,此時不出戰更待何時?
他身為五嶽劍派盟主,為求雍容閑雅的氣度,穿著一身紫銅色長袍,並無佩劍。
當下雙手輕分,紫銅色大氅飄然而墜,露出內裏一身勁裝結束,沉聲道:“取劍來!”
大弟子封不平早雙手恭恭敬敬地捧劍隨待師側,聽見傳喚,將一口金色魚皮鞘寶劍遞了上來。
成清銘伸右手食中二指捏住劍柄,輕輕一抖,劍鞘脫落,那口劍精光暴射,霍然橫空,有若一道驚虹劃過眾人眼目。
眾人一怔,旋即爆出一陣轟雷般的采聲,山穀中盡是回響,尤顯得聲勢非凡。
成清銘緩步出陣,來到演武場中心,昂然道:“成清銘討教。”
他話音未落,眼前突地一花,身前五尺之地已站了一人,敝袍布襟,方巾圓履,一身文士打扮,一張臉卻陰森森地,僵硬無比。
那“碧血神魔”俺巴達已是生得奇醜,但也還不如他這般令人生怖,令人如見活鬼,寒噤不止。
此人正是十大神魔聯名拜帖上的最後一位,號稱“萬劫神魔”的高季迪。
成清銘心下一驚,以他眼力,竟沒看清這人是怎樣來的。
此人臉上罩著人皮麵具,無人知其來曆,武功如何更是無人知曉,但衝著適才這一手輕功,此人置身於十大神魔之中,當之無愧。
他心下栗六,麵上卻是安然如常,微一拱手道:
“這位高長老輕功卓絕,武功想必更為驚人,想來也非無名之輩,那又何必藏頭露尾的?
“不若摘下麵具,讓大家見見真麵目又有何妨?”
高季迪恍若不聞,冷冰冰地道:“高某萬劫餘生,無麵目再見世人,那也不必多此一舉了。
“成盟主乃是達人,佛曰四大皆空,區區一張臉又值得甚麽?不見也罷。這便請進招罷。”
探手於懷,取出一管羊毫毛筆,在空中虛劃兩下,道:
“高某一生得名於此,亡家喪親,九死一生亦由於此。無論怎樣,我總算與它有緣,便以此接一接成盟主的華山快劍。”
成清銘聽他吐屬文雅曠達,不禁暗暗稱奇,又見了所使兵刃隻是一管普通的竹管筆,既非鐵鑄,也非銀製,不禁更生了幾分戒懼之念。
武林中以筆為兵器的人不在少數,其中大多又都是點穴名家,所使的無非是判官筆,蛇頭筆,萬花筆等等,俱是精鋼爛銀所製,而此人使的筆如此普通,反而大異尋常,越是這等人便越有過人之處,倒不可小覷他了。
當下劍訣一領,擺了個“蒼鬆迎客”之勢,道:“有請”。
劍光一長,猶如一道活蛇曲曲彎彎,橫空而出,已將“萬劫神魔”上半身罩住。
那“萬劫神魔”不慌不忙,將筆橫空一劃,又向下一劃,便似寫了個“十”字。他這兩下身法勁力均無甚出奇之處,但成清銘奔雷掣電般的一招竟被消於無形。
成清銘長劍後掣,一劍四式,分刺他四肢關節,端的是其疾如風,旁人看來宛若一劍一般。
四位掌門人暗暗點頭,想道:成清銘身當華山劍宗之首,執掌門戶,又主盟五嶽劍派,雖是大家看在華山先出了個武林救星段子羽,後出了個人中龍鳳風清揚的麵上讓了他三分,但他自身的藝業也實在是非同凡響,比之自己怕要高出半等。
高季迪縱身後躍三尺,成清銘四劍走空。他得理不讓人,八劍連環,破空而出。
眾人聽得他劍上“哧哧”之聲微響,知道這位華山掌門雖研修劍法,但觸類旁通,劍上勁力亦自了得之極。
高季迪見長劍來勢奇妙,竟在間不容發之際連出八筆。
成清銘隻覺一股勁氣自他那杆毛筆上發出,自己長劍竟然遇之不前,反被他層次井然地一一震回。
他心中大駭,驚道:此人內力這等了得,十大神魔中竟是以他為第一,自己怎地早不出,晚不出,一上來便遇到這等紮手的人物?
他劍勢一滯,高季迪身形一長,斜斜劃出一筆,指向成清銘右腿,口中吟道:“雪滿林中高士臥。”
他筆尖距成清銘還有一尺多,成清銘便覺一股真氣逼至,自己腿上隱隱酸麻,連忙橫劍擋開。
高季迪筆杆一轉,向前踏上一步,做個提燈之勢,筆尖指向成清銘小腹,吟道:“月明林下美人來。”
這兩招筆意清高,出手之際更是神氣朗淡,全無半分煙火之氣。
成清銘見他來勢奇妙,哪裏還顧得上尋思他的詩意?
長劍連顫數下,橫著縱出兩步,才躲開他這一筆。
他這兩招由攻入守,高季迪卻是銳意直進,一支筆管上下紛飛,所指之處俱是成清銘的要害。
他出招雖然愈來愈淩厲,舉手投足之間卻愈見雅量高致,口中不停吟道:
“殘燈黃葉下,古座青苔間”,“搖落豈堪別,躊躇空複情”,“函關月落聽雞度,華嶽雲開立馬看”,“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每憶上方誰請劍,空嗟高廟自藏弓”。
他吟了十句詩,筆下出了十招,這十招詩意與動作配合得佳妙之極,天衣無縫,舞到好看處,眾人眼前一亮,隻見他活脫脫是一位絕代詩人吟詠情懷,抒發鬱憤,連他那張使人不寒而栗的麵具看來也不那麽醜陋了。
他連發十招,成清銘竟是一味閃避,騰不出手來還擊一下,這便如與一位棋力遠較自己為高之人下棋,他連點十子,都在要緊之處,自己每一手都是非應不可。
這時五嶽派中之人都看出成清銘已居劣勢,焦灼之餘,都不禁嘖嘖稱異。
成清銘的劍術武功大家適才親眼得見,果然是一派名家風範,難道這怪模怪樣的人竟是一位絕頂高手不成?
其實豈止他們詫異,九大神魔也絲毫不曾料到這位新入夥的兄弟竟是這般了得。
前次華山之役,風清揚心切八師兄封清肅之死,獨鬥十大神魔,並將排行第八的“跨海神魔”一劍結果。
此後這護教長老之位便留下了一個缺口。
直至月前,任我行突然當眾宣布,任命這位高季迪做護法長老。
此人突如其來,臉上始終戴著人皮麵具,九大神魔連他的真實麵目也沒見過,更別說他的來曆武功了。
其實他們除了與他多說過幾句話之外,對其人其行的所知絲毫也不比五嶽派諸人為多。
眾人心思各異,正自納罕,高季迪又連出“隴山高處愁西望,隻有黃河入漢流”,“鳴狐不近睢陽廟,突騎猶屯廣利營”四招,這四招或沉鬱高深,或悲慨豪宕,更是逼得成清銘連連後退。
五嶽派諸人暗自心驚,均想如此下去,五十招內,大名鼎鼎,武功精強的這位五嶽劍派盟主便要落敗。
正在此時,五嶽劍派中突地有人斷喝一聲:“且住!”一人軒軒高舉,昂然而出,卻是華山派的二師兄,氣宗之首寧清宇。
他一臉愕然,指著高季迪道:“閣下莫非是名滿天下的青邱先生,怎地……怎地會在此地,又……”
高季迪聞言全身一震,嘿嘿笑道:“五嶽劍派名不虛傳,果然能人輩出!居然有人還能識破我高啟的本來麵目!”
右手輕輕在臉上一抹,現出一張清俊蒼白的麵容,五綹長須,神情極是飄逸,一股書卷秀氣逼人而來。
在場的都是武林中人,但文武兼資之人也有著二三十位。
其餘人雖不近文墨,但凡稍有留意朝政的,也都聽過高啟的名頭,當下“轟”的一聲,喧闐之音四起。
這高啟字季迪,乃是長洲人,早年詩文便享大名,與劉基、張羽、徐賁四人合稱“四傑”,乃是天下文宗,極得人望。
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後,下詔求賢,召高啟入了翰林院,授編修之職,主修《元史》。
《元史》修成,朱元璋大加讚賞,擢升他為戶部待郎,一度把持財政民生大權,極得器重。但朱元璋疑心極重,性情又是喜怒無常,高啟有一種讀書人的磊落鯁直之氣,屢次進言觸怒於他,一日他大怒之下,革了高啟的職,永不敘用。
哪知時隔不久,高啟的朋友做了一篇文章,請他斧正,文中有些話含含糊糊地指斥朱元璋誅戮勁臣,大失民心。
朱元璋得知之後怒發如雷,以大不敬之罪將他的那位朋友淩遲於市,高啟受到牽連,也被判了腰斬的死刑。
世人傳說,高啟地三十九歲那年被斬於南京新街口,他被劊子手攔腰斬斷之後一時不得便死,蘸著自己身上流出的血跡在地上連書了三個“慘”字。
朱元璋雖然心如鐵石,也不禁聞之惻然,從此廢除了腰斬之刑。
此事街談巷議,在所多有,為一時傳揚天下的奇聞。
眾人識與不識,多半聽過,並屢為之扼腕歎息。
哪知此人不但沒死,竟然自一位文章宗師一變而為武林高手,並且加入了日月神教,當上了護教十大長老之一的“萬劫神魔!”
高啟立在當地,微微笑道:“世人都傳說我已死多時,哪知我又活生生地立在華山了。
“寧二俠,不知你是怎樣猜出我的真實麵目來的?”
寧清宇道:“寧某不才,平時亦喜舞文弄墨,附庸風雅,青邱先生的詩句那是日常誦讀不輟的。
“適才聽先生口誦的皆是平生得意之句,這才鬥膽一猜,哪知竟然猜中。這……這可奇怪得很了。”
高啟苦笑一聲,搖頭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高某以詩文得名,以詩文得禍,以詩文獲救。
“今日又是詩文泄露了行藏!我當年被下在天牢之中,一位日月教的前輩激於義憤,將我救出。
“朱元璋失了犯人,大發雷霆,斬了十幾名典獄官,但卻不願在百姓大臣麵前失麵子,這才找了個與我麵貌相似之人殺了了事。
“那位前輩讀過我的詩文,謬獎有加,又說我根骨不錯,傳了我一身功夫,命我下山。
“可是朱元璋知我未死,不解心頭之恨,早密令各州府縣,見了我格斃勿論。
“茫茫大地,竟無我高啟存身之地,那我還有什麽路可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嘿嘿,整個天下隻有日月教是與朝廷作對的,我不投到此,那便隻有死路一條罷了!”
他敘說往事,仍是難抑胸中悲憤之情。
這番話九大神魔也是首次聽聞,趙鶴不禁插口問道:“不知那位前輩是誰人?”
高啟道:“那便是前朝日月教五散人之首的冷謙先生。他一身五筆,縱橫天下,高某這杆毛筆上的功夫,也盡是得他所傳。”
趙鶴恍然道:“原來是他!我幼年隨師父學藝之時,也見過他幾麵。”
高啟不接他的話頭,朗聲道:“高啟受人之恩,忠人之事。任教主托我以腹心,高啟殞身以報,亦所不辭。成盟主,這一戰咱們還比麽?”
他這句話問將出來,成清銘心頭一凜,臉現尷尬。他自知不是這位“萬劫神魔”青邱先生高啟高季迪的對手,可是自己乃是五嶽劍派的盟主,身份武功都是武林的一時之選,倘若就此認輸,這張臉往哪裏擱去?或是再比,那多半隻有輸得更慘,一時間不由得彷徨無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