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章 聖樹之遺
那是人類尚未完成偉大行程。
自公國首都赫頓瑪爾一路北上,穿過的公國南部最耀眼的明珠,西海岸。你會望見名為“貝希摩斯”的巨大鯨魚,正於雲海間飄搖湧動。在它身邊,古樸的通天白塔連接了風格迥異的兩個世界。
當這一切奇景漸漸從你眼中遠去,洛蘭之森便已近在眼前了。離開埋葬過諸多罪惡的比爾馬爾帝國試驗場,步入艾爾文防線——
——你應該抽空去某家樹屋旅店看看,和裏麵的老熟人打個招呼。相信我,能再次與你相會,她一定會非常開心。
“今天也是充滿希望的一天。”
是這樣呢。
“一定要記得我。”
啊啊,怎麽可能忘。
走到這裏,公國開拓的道路便到了盡頭。但在你視線無法觸及的遙遠之處,森林仍在延伸。
你應當繼續走下去,就算慘叫聲傳入了你的耳朵,也不要停下腳步。要知道啊,悲鳴洞穴中隱藏的怪物,遠遠不止戮蠱這麽簡單。
終於啊,第一塊閃耀著奇妙光澤的元素塊出現在你的視野。再之後是第二塊,第三塊,第四塊……那些珍奇無比的結晶體,正如草木般欣欣向榮的生長。當遊離的元素匯聚成股,你眼中幽暗壓抑的叢林啊,已陷沒於異彩紛呈的霞光。
歡迎來到元素之森亞諾法,這是精靈們誕生的地方。
奇跡與魔法的起源,分割海天的萬象森羅。名為“銀色之冠”的銀葉巨樹,正靜靜佇立在亞諾法中央。
Argentum.
孕育萬物的神聖之樹。
它究竟存在了何等久遠的歲月,早已無從考證。自神明孕育的靈智知曉用文字描繪萬物,以銀色之冠為主角的壯麗史詩,便已在這片大陸傳唱。
曆時數月時間,旅行者的足跡遍布了大半個瑪爾公國。見證神話的征程,本應是如此艱辛而光榮。
三年前,被稱為“大轉移”的天災席卷了次元彼端的“鏡像阿拉德”。撕裂天穹的衝擊波以赫頓瑪爾為中心,蕩平了方圓千裏內的一切。瑪爾公國,洛蘭之森,艾爾文防線——無數令人懷念大詞語啊,與那條連通傳說的神聖之路一起,墜入了曆史的墳墓。
在那該死的世道裏,想要抵達銀色之冠,哪還用得著如此大費周章。
曾經的特洛伊,是徒步走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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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精靈有關的一切,對魔法師來說實在太過誘人了。當縹緲雲間的傳說出現在麵前,就算是愛麗絲,也難以維持一直以來的淡然模樣。恍惚間,她竟怔怔的探出了雙手,似是想將那一團降臨於世的金色奇跡親手捧起一樣。
“別碰它,會被吸幹生命力的。”
千鈞一發之際,特洛伊拉住了她。
直至感受到自雙手傳來的疼痛,愛麗絲才算是恢複了神誌。她發現自己的手腕,正被特洛伊死死攥著。怪物的臉色陰沉如水,看樣子,他可不是在開玩笑。
既已身為人師,如此被學生抓著,對愛麗絲來說實在是有些失態。當察覺到愛麗絲打算將手抽回時,特洛伊便清楚,平常那優雅神秘的吟遊詩人又回來了。
除去手腕上留下的勒痕,愛麗絲打破窘境的過程,總體來說還挺順利的。
“它為什麽會在你手上?”
聽見吟遊詩人的問話,特洛伊的嘴角,竟情不自禁的上揚了些微妙的弧度。自始至終,她的問題都是如此尖銳。那位傳說中的吟遊詩人啊,總是這樣。
“這個啊,可就說來話長了……”
“據我所知,聖樹無花,無果,亦無籽。那株參天巨樹上,隻應存在隨風飄搖的億萬銀葉,與吊橋連接成的精靈村莊。所以說,你正滋養的金色旋渦,真的是‘聖樹的種子’嗎?”
愛麗絲的質疑,特洛伊當然能理解。“自己的話沒被當成胡言亂語”,單單是這一點,特洛伊就已非常感謝她。
他知道,現在是解釋一切的最好時機。但發自內心說,他不願這麽做。
那段過往,對於特洛伊這樣軟弱的懦夫,實在太過沉重。
相比用事實證明真誠,特洛伊更想說些自己想說的故事。這麽做非常不理智,但那他從來也不是什麽理智的家夥。
“師父,您知道多米諾骨牌嗎。”
莫名其妙的問題從特洛伊口中說出。在愛麗絲看來,這家夥就是在左右而言他。
“知道,但現在提這個做什麽?”
“來聽聽次元彼岸,另一片阿拉德的故事吧。那堆骨牌,是我見過最壯觀的了。”
“這件事可以一會兒再說嗎?現在請先回答我的問題,這很重要。”
亦如特洛伊的預料,吟遊詩人的追問是如此凜冽。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在繼續敘述。
“.……第一片骨牌的名字,是‘大轉移’。第二片骨牌,是在那場災難中傷到了本源,艱難苟活的聖樹,銀色之冠。第三片,是被噩夢與瘋狂籠罩諾亞法森林。骨牌一片又一片的向前推疊。終於啊,背負天空之海的大魔法陣,崩潰了。”
“你想說什麽,狄瑞吉。”
“聖樹在生命的盡頭,會埋下新生的種子。我手中握著的,是正是那片大陸的遺物。師父啊,冒險者們口中的‘鏡像阿拉德’,早已不複存在了。”
“很傳奇的故事。但是狄瑞吉,你依舊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吟遊詩人的聲音平和若常。特洛伊多麽希望啊,自己能從她臉上尋得一絲哀傷。
“傳奇?我不認為無人生還的悲慘故事,配得上傳奇二字。”
“這些都無所謂!現在請告訴我,聖樹的種子為什麽會在你手上!”
“.……”
特洛伊不願相信,愛麗絲的反應如此冷漠。但在他耳邊,那吟遊詩人的質問卻從未停下。
“回答我的問題!”
懦夫不擅反駁,但專長於遷怒。特洛伊無法當麵批判愛麗絲的冷血,卻可以用其它方式為她添堵。
“好吧!好吧!給我聽好了愛麗絲——摧毀聖樹的人就是我!‘使徒’這般邪惡的存在,就應完成此等偉業!作何感想啊,愛麗絲!我手中握著的,正是毀滅世界後收獲的戰利品!”
如此惡劣的宣言確是一劑猛藥,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特洛伊自己都無法判定,自己臉上的猙獰笑容,痛苦與狂妄各占幾分。
憑借使徒的身份與不算蹩腳的演技,特洛伊的罪惡發言能騙過絕大多人。但非常可惜,愛麗絲向來都屬於“少數”。
她隻覺得他可憐。
“你知道嗎,你現在就像個無可救藥的大蠢貨!不管是怎樣殘酷的真相,你都應當告訴我!那些信息無論對‘鏡像阿拉德’,還是我們腳下的土地,都些至關重要的!‘鏡像阿拉德’的滅亡,我無法改變。但賭上頌運者的名號,我能為阿拉德規避同樣的未來!”
愛麗絲追尋的答案,特洛伊依舊不會給出。他隻是歪斜著腦袋,從牙縫裏,將想說的詞一字一字的擠出來。
“很多人死了。你難道不明白嗎。那片大陸孕育的生命,全都死了。”
“我知道。如果你不想這樣的事情重演,就請回答我吧!”
“你的冷漠令我厭惡。”
“相信我,我也不想這樣。但任何事情都分輕重緩急。”
以輕蔑至極的眼神瞟了眼愛麗絲後,特洛伊極不情願的開始了敘述。
“.……聖樹的意誌,名為‘銀’精靈守護者。在她臨終的時候,將這種子托付給了我。”
“聖樹毀滅時,你在場?”
應著愛麗絲的聲音,特洛伊抬起了頭。那短暫的四目相接間,特洛伊隻朦朦朧朧的感到,自己正被埋怨。
或是說,他認為自己應當被埋怨。
隨後,他徹底炸了。
“別那麽看著我!我已經盡力了!我不是赫爾德,更不是卡恩!我..我隻是一坨還在苟延殘喘的渣滓!你知道嗎?當發現自己擺脫了汙穢之血時,我本以為那悲慘的命運已經到頭了!腳下那片鳥語花香的大陸,便是神明贈與我的恩惠與補償——”
“——但那厚顏無恥的神明啊!隻是想繼續欣賞我絕望的樣子!!”
“夠了,狄瑞吉。已經足夠了……”
愛麗絲真想告訴那歇斯底裏的白發怪物,自己不是那個意思。很早之前,這位吟遊詩人就有預感,特洛伊早已被那些過於沉重的往事綁架了。
不能指引未來的曆史,從來都沒有存在價值。當想起阿拉德可能會與“鏡像阿拉德”麵臨相同的結局,在愛麗絲心中,那怪物一個人的悲喜,又值幾分重量呢?
如此不加抑製的嘶吼,特洛伊已經很久沒有過了。與野獸類似的聲音以愛麗絲的書房為原點,擴散至廚房又溢出了整間房子,最終驚起了拉古斯湖畔的群群飛鳥。
不知從何時起,全副武裝的α與β圍在了特洛伊身邊。
但那白發的怪物啊,再也無力注視身邊的任何事物了。
“我也想複仇,我也想讓赫爾德死無全屍啊!但和神明的對局還沒有結束!那群混蛋現在仍在嘶吼!他們一遍一遍的質問我‘你不是還有生命嗎!給我攻過來啊!’我受夠了,已經受夠了!”
“冷靜點,狄瑞吉!”
不知是因為愛麗絲語言中蘊含的魔力,還是真的耗盡了燃料,特洛伊平靜了下來。當憤怒消散,沉溺於回憶的他,心裏便隻剩下悲哀。
“說些有趣的事吧,師父。”
“我在聽。”
“她說,‘我相信你。’”
“你再說什麽。”
“這是銀的遺言。聖樹那存在了數萬年的意誌,最終就留給我這麽句話。”
想起那時無能狂怒的自己,特洛伊隻感覺可笑。他會盡職盡責的將故事講完,隻是愈發深思往事,他越覺得自己不配活著。
“那個時候,被元素魔**番轟炸的銀已經完全瞎了。我明白,她一定是把我認成了米歇爾。作為托付大陸未來的人,那位聖者夠格了。但我不配。”
“米歇爾已經先她一步走了,直到最後,我也沒敢將此事告訴她。自暗黑聖戰結束後,六翼便隻餘兩片的他,便在銀色之冠休養。聖樹崩塌的那天,這白癡竟然護在了冒險者前麵。麵對數倍於己的戰力,他不可能活下來——這一次,再不會有大天使為他抵命。”
“銀相信錯人了..她真的選錯人了..”
當燃盡了最後一絲怨氣,特洛伊雙臂拄在書桌上,捂著腦袋沉默了很久。自始至終,他都在拚命撕扯頭發。當α與β敢於接近他,那些蒼白且毫無生機的發絲,已幾乎布滿了桌麵。
“師父,我想讓它在諾斯瑪爾紮根。諾斯瑪爾因我而毀。但如今,能讓那裏重現輝煌的,也隻有我。”
最終,他呢喃著說出了這句話。
“你是在贖罪嗎?”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