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怪物
獻祭已進行了如此之久。
破碎機械的嘶啞雜音，元素消亡的淒厲悲鳴，受火焰炙烤的地板正劈啪作響——一切的一切，匯成一曲令人作嘔的交響樂，在空無一人的戰場徐徐飄蕩。硫磺的氣味纏上了焦黑的木塊，混合著空氣中逃竄的金色塵埃，竟散發出皮毛燃燒的惡臭。
處在“寧靜之地”中央運轉的，大抵是“控偶學”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奇跡了。千瘡百孔的複合魔法陣，分明已經支離破碎，卻似人類蔓延至今的浩瀚文明般，散發著燎原星火的奇妙味道。
法陣中漸漸顯露的倒影，屬於世間最高效的活體電池。那隻已無數次粉身碎骨的怪物，依舊似螻蟻般難看的苟活著。盯著特洛伊瘋狂上揚的嘴角，愛麗絲隻是陷入了思考：這世間最為長久的，是鑽石，還是原上野草的一歲一枯榮。
是時候結束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
畏手畏腳？見機行事？都不過是些懦弱者的玩笑！在殘破星象圖的映照下，頌運者隻能看見以滅亡為結局的死鬥。自那吟遊詩人拾起“賭徒”的驕傲，“點到為止”之類的軟弱詞語，便從她的字典中刪了個幹淨。
終於，仿佛這世間所有的曇花一現，伴隨著迄今為止最為炫目的燦爛光芒，魔法陣崩潰了。與散亂在試煉場的淡金色塵埃一同，由特洛伊血肉凝練的無數生命能量，還沒來得及發揮作用，便化為了空氣中遊離的笑話。
雖說在最後關頭用防禦術式護住了身體，愛麗絲還是被爆炸產生的衝擊波整個拋起，結結實實砸上了試驗場的牆壁。
連同名為“瑪麗雷特”的琴狀樂器一起，在脫離愛麗絲的操控後，“碧海流雲”跌落在了地板。那枚誕生過無數傳說的道具，大概是真的有了器靈。即便未收到任何指令，它在法陣殘骸間的滾動，依舊是朝著“主人”的方向。
被困於法陣內部的特洛伊，被肆虐的元素風暴就地被撕成了碎片。這不過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當塵埃在一片狼藉的試驗場中消散殆盡，怪物身體的重構便已經完成。
他隻是看見，置身於魔法遺留的殘骸間，若玩偶般精致的煉金生命睜開了眼睛。令特洛伊驚歎的是，在那銀月般皎潔的睫毛下，藏著一雙貓頭鷹般靈動的異色眼瞳。與煉金人偶通常的赤紅眸子不同，與星海一色的幽藍正在她的右瞳中流轉。
那鼠目寸光的怪物確信，為了成就一番偉業，自己的努力已經足夠。成功就在眼前，現在，便是驗收成果的時候了。
帶著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特洛伊緩步行至煉金人偶麵前。得益於頌運者的匠心獨具，這白發異瞳的人造生命，也生得一副惹人憐愛的俏麗模樣。就在特洛伊思考問候的方式時，剛剛還在木椅中端坐的人偶，竟踉踉蹌蹌的向他撲了過來。
若死水般陰冷的危機感在怪物的腦海中止不住的湧動。他想不明白蛐蛐一位新生的煉金人偶，為何會令不死不滅的自己如此忌憚。但在本能的驅使下，特洛伊還是躲過了人偶遲緩且詭異的飛撲。
在失去平衡後，身著華服的新生人偶結結實實的摔在了一片狼藉的地板。愛麗絲為她親手縫製的純白洋服，也因與汙漬的親密接觸而不堪入目。
令可愛的女孩子落得如此狼狽境地，就算是特洛伊這樣的混蛋，也會被負罪感折磨很久。帶著彌補自己過失的想法，想將人偶扶起的怪物，嚐試著牽住了她的手。古怪的是，就在二人肌膚相接的瞬間，特洛伊眼中原本清晰而真實的世界，破碎成了無數暗淡無光的殘骸。
從牆根零散的瓦礫間掙紮站起，映入頌運者眼中的，是怪物即將回歸塵土的驚悚畫麵。在重歸寂靜的試驗場中，淡金色的塵埃再次開始了飄蕩。而一切詭異場麵的源頭，是缺失了半個身子的特洛伊。
生命力被抽幹的感覺，這怪物簡直再熟悉不過了。他隻是沒有想到，那煉金人偶帶給自己的絕望感，會如“異次元裂縫”般暗無天日。這種程度的生命力榨取，連全功率運轉的“碧海流雲”都無法做到。
“.……”
難以言喻的恐懼好似陰影，漸漸籠罩了特洛伊的意識。伴隨思緒的持續推進，不祥的預感也在他心中愈加強烈。那玩偶般精致的煉金生命隻是癡癡的望著怪物，以一種迷茫而無助的眼神。
搶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特洛伊用力甩開了人偶的手。幾乎是同時，伴隨著塵埃的凝聚，怪物已然失去實體的虛幻身體，眨眼間便恢複為原本的人類姿態。
特洛伊可以確信，在剛剛，險些被榨幹的自己，差一點就被這煉金人偶降解為無機物。
不知從何時起，異色瞳的人偶眸中，隻剩下慌亂與困惑的色彩。望著那麵色猙獰的怪物，這降臨於世不過數分鍾的年輕生命隻是呆呆的半跪在試驗場中央。而她剛剛搶奪到手的蓬勃生命力，還沒來得及吸收，便又流散在了渾濁的空氣。
特洛伊隻能眼睜睜的望著，那麵色蒼白的煉金人偶顯露出痛苦異常的表情。最終，軀體漸漸無力的她，竟蜷縮著跪倒在地。
特洛伊終於意識到，腦中一直縈繞的不祥預感，跟不是針對自己。
“喂，愛麗絲！我們成功了麽？”
怪物的質問，愛麗絲並沒有回答。準確來說，她甚至都沒有給予特洛伊任何能稱得上回應的東西。這樣不講邏輯的行為，可完全不符合那位吟遊詩人的個性。當特洛伊帶著疑惑向愛麗絲望去，卻發現驚愕間以單手捂住口鼻的她，正流露著泫然若泣的表情。
“回答我啊！愛麗絲！”
“.……非常抱歉，狄瑞吉。我……我好像失敗了。”
“怎麽回事？”
“剩下的事情，隻能由你來決定了。我……我已沒有資格，再要求你做任何事。”
“到底怎麽了！”
“都是因為我的計算失誤.……”
“別說沒用的，告訴我這白癡人偶到底怎麽了！！”
“.……生命力積累依舊不夠。我製造的魔法陣雖然成功喚醒了她，卻沒能將其內部術式回路完全修複。”
“說我能聽懂的話！”
“.……現在的她，就像是內髒不完整的新生兒。”
挨過持續數秒的絕望與混亂後，特洛伊向著幾乎被元素潮摧毀的地板，狠狠啐了一口。
“有辦法補救嗎？”
“繼續注入生命力，直至其內部術式完全修複。但是.……”
撿起已經滾到腳邊的“碧海流雲”，特洛伊搖搖晃晃的朝煉金人偶走了過去。在那該死獻祭法陣的折磨下，就算是不死不滅的怪物，也早已虛弱不堪。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特洛伊都算不上英雄。但令愛麗絲驚訝的是，迎著夕陽的餘暉，怪物那一瘸一拐的滑稽身姿，竟在自己眼中倒映出英雄遲暮的味道。
“你真的想好了？！就算是你.……”
“我不是什麽聰明的人！”
打斷愛麗絲時，特洛伊甚至不屑於回頭。
“付出了努力，就一定要看到回報——這就是我的生存哲學！”
那怪物的走姿，步履蹣跚且狼狽至極。但每一個腳印，都似最狂熱的邪教徒般堅定不移。
“這該死的煉金人偶一定要咬緊牙關活下去。除非，她能將我剛剛失去的生命力全部吐出來！”
終於，不死不滅的醜陋怪物在煉金人偶麵前，略顯艱難的蹲下了身子。愛麗絲依舊猜不出特洛伊想要幹什麽，卻能輕易的看出，這家夥渾身上下，都在被劇烈的疼痛折磨著。
“聽話，咽下去。”
留下這句話後，怪物以一種略顯強硬的方式，將碧海流雲塞進了煉金人偶口中。對經曆了無數次訣別的特洛伊來說，這套以生命力灌輸為核心的“急救”方法，他可再熟悉不過了。
“還在聽我說話嗎？不知名煉金人偶。”
就在“碧海流雲”與煉金人偶融化為塵埃的同時，某位天界少女的身影溜進了特洛伊的腦海。那隻沒出息的感性怪物還記得，那孩子自稱“輝夜”。而自己對“碧海流雲”中“急救”術式的第一次應用，是以她為目標完成的。
事情發生在鏡像阿拉德的熾晶森林。在遭受到火焰公主婕拉的突襲後，特洛伊隻能借助“碧海流雲”的力量修補輝夜隻剩下三分之一的心髒。
“——相信我，剛剛你吞下的‘漂亮綠珠子’一定能治好你。但是啊……從今天開始半個月內，一定不要離開我超過二十米。否則，你會死。”
自熾晶森林一戰，輝夜整整昏睡了三天。特洛伊隻是剛好想起，在輝夜醒來的那個美好黃昏，他盯著那孩子眼睛一字一頓說出的，也是上麵這些摻著安慰的冰冷“規矩”。
那位連自己都照顧不明白的天才機械師，怪物一時半會兒是肯定忘不掉了。多虧這些彌漫著柑橘香氣的美味回憶，特洛伊總算是從“碧海流雲”的千刀萬剮下保持了神誌。
散亂於煉金人偶身體各處的金色塵埃，正在修補她殘破的“內髒”。而作為“祭品”的怪物隻是在想象，在這更為幸運的世界，那位總惹麻煩的天界少女，現在又活成了什麽模樣。
或許，大概，沒能前往“阿拉德”大陸她，已經被某個研究組織挖去了吧？這樣也好，以那孩子的實力，能得到她的地方，必然會成為全天界響當當的存在。
“——然後，為了傷口更快愈合，一定要避免劇烈運動。如果可以的話，少用魔法，少吃油膩的事物。還有.……”
遵循“送佛送到西”的偉大信條，特洛伊本想再多說些什麽的。但無論是眼前那幽暗而模糊的世界，還是渾身上下骨斷筋離般的劇痛，都在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著他，自己已經沒有時間能用來廢話了。
“.……還有，我沒事。”
這便是特洛伊在陷入昏迷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因過度透支生命力，不死不滅的怪物最終還是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