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鄉音
說完話,少年文士伏在案牘上,一枚一枚地把銅錢數將起來,看他認真的模樣,矮胖商人頓時惶恐,小翼地賠著笑道:「吾等商賈往返此間,獲利尚可,些須銅錢,只值數碗蜜水,哪裡酬得諸君幸苦?」
少年文士鼻中又「哼」了聲,卻沒搭話,只顧伏案數錢,倒是旁邊另一年輕文士介面道:「足下亦非初到我河南,當知鄙地律法森嚴,此數百銅錢雖不值當什麼,吾等若敢收下,監察、縣衙卻不會放過,且長期以往,必遭禍端。足下此舉雖為好心,卻是在害吾等!」
「兩位多慮,今日關前並無監察在,且……」
商人開口只說得兩句,見後面接腔的少年文士目光已漸漸變冷,便訕訕地住了嘴。
不多時,伏案的少年數出二百一十三錢,將余錢盡遞還過來,那商人不敢再多話,老老實實接了,回頭輕聲吆喝著伴當們上路。
被這事打岔,倒累得趙雲又多等了一陣。
待案牘旁兩名文士目光掃回來時,總算是輪到了他,入關一匹牲口一枚銅錢,雖說別處未有此等事,然戰亂下來,漢家天子已為擺設,各州郡私征名目花樣盡多,這般價格並不高,先前已聽得明白,趙雲並無他意,只將捏在手裡的一枚銅錢輕輕放在案牘上,回首指著自己的白馬,開口道:「吾只坐騎一匹!」
趙雲剛說完話,案牘前兩名文士、周邊聽見的卒兵、衙役、身後排隊者卻皆笑了起來。
「足下初來,不知吾等河南行事!」待笑得一陣。又是先前記錄數錢的少年開口:「凡入關者。同行牲畜過十納錢。不足十則不必!」
另一少年文士在旁補充道:「只因商賈往來,牲口彙集關下,難免污穢,需錢糧雇役民清掃,此乃收雇請之費!」
說完話,他笑嘻嘻地將那枚銅錢遞迴給趙雲,從案底取出一個錢袋來,看樣子應該是更早些時收到的。從中數出幾十枚銅錢,併入案牘上的銅錢堆中,湊足三百枚整,招過一名衙役,吩咐道:「三十錢一位,速請十位役民來!」
前面剛入關去的商隊在城門外耽誤了好一段時間,此時看關門外的開闊地上,果然積下不少牲口的排泄物,只是若由十人來清理,不過花半刻功夫便能打整完。這一點活計值三十錢?
比起這時代的大多數人來說,趙雲已要算見多識廣之輩。卻尚是初次聽聞官府出錢雇請役民清掃,而非從附近民戶中徵發徭役,更沒聽過這麼高的工價。
「不知貴地糧價如何?」有些難以置信,趙雲只當戰亂中,河南物價漲得厲害,錢賤物貴,便多問了一句。
才幾句話的功夫,趙雲身後的隊伍又多排上了一支小商隊,記錄的少年文士便有些不耐煩起來,不過見趙雲雄赳赳好一條大漢,身著甲,頂卻非冠(注),手中牽一匹良駒,不是尋常庶民模樣,便還是耐著性子答道:「春冬季斤粟約莫八錢,夏秋時斤粟六錢!」
趙雲頓時咂舌,近年來若論物價上漲,最厲害的便是糧食,如果眼前少年說的是真話,那大漢天下,河南郡糧價不敢說是最低,也相差無幾了。
「我河南之糧雖賤,卻不外賣!」
見趙雲驚訝模樣,少年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方拿過一塊白色木牌,又上下打量趙雲幾眼,方提筆問道:「尊客何來?貴姓?」
聽到發問,趙雲將驚訝收起,施禮后正色答道:「吾乃冀州真定人趙雲,字子龍!不知兩位先生貴姓?」
聽聞趙雲有表字,還能算上半個同鄉,記錄少年忙又擱下筆,起身正容回禮,道:「吾乃田磊,字伯玉,冀州巨鹿人。」
另一文士卻只是拱拱手,答了句:「免貴姓楊!」
互見了禮,通過名姓表字,田磊再坐回去,提筆在白牌上疾書兩行,又問:「趙君緣何入河南?」
這卻不大好回答,趙雲只含糊應了句:「雒陽訪友!」
田磊倒未深究,錄寫上后又問:「欲何時歸?」
關於歸期的問題趙雲更不好答,仔細想想后,如實道:「此尚未定,或六七日,或三五月,又或年許!」
田磊不由一怔,又仔細盯著趙雲看一會,見對方臉上坦蕩蕩,實在不似細作模樣,才道:「吾等此處開具路牌,只抵一月之用,逾期尚請趙君自尋官衙補領!」
趙雲點頭應下,待田磊寫畢,取印章戳上,取過白牌一觀,只見上書:冀州趙君,高八尺許,姿顏雄偉,頜下微須。自汜水關入,同行並無伴當,只一白馬坐騎。欲入雒陽訪友,盤旋一月。茲證系汜水關書吏田磊開具,漢興平元年二月十五。
除字跡外,下面便是田磊的印章。趙雲看過一遍,將白牌掛在腰上,謝過田磊與那楊姓少年文士,便翻身上馬,踏入汜水關去。
今日初到汜水關,已有許多意外和新奇處,可一入關城內,趙雲又被唬了一跳。
嚴格來說,軍士皆可頂卻敵冠,但大漢底層士卒都是農夫服役,冠帽價貴,待退役歸家后又只能穿方便勞作的短衫短襦,頭上裹巾或戴笠帽遮陽,卻敵冠便只有軍官才常用,可趙雲在這汜水關下,所見未著甲胄的卒兵皆為黑袍高冠,一個個胸前星月交輝,所謂長袖飄飄,高冠雲集——不過皆為武夫,並無一二賢者。
閑雜人等不許在關城內多停留,趙雲也沒能再多做探究。
以汜水關為界,河南郡東西兩面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天地。
此時乃二月中旬,春播正當時,入汜水關后,可見廣袤的田野里,老者、青壯、婦人、孩童四處忙碌著,牽牛扶犁、播種撒肥、揮鋤割草。汜水關之東,趙雲一路所見,儘是人煙稀薄,田地荒蕪,如它處般亦是亂世景象,然而過得關來,便見得這一片生機勃勃,不由使人眼前驟然一亮。
多年戰亂,幾乎讓人忘卻太平景象,行走在官道旁,聽田埂地頭農人們嘴裡冒出的各種南腔北調的鄉間俚語,趙雲不由心頭暢快,他又沒什麼要緊事,便輕勒住韁繩一路緩行漫步,觀民生風俗。
「蠢婆娘,老子言語亦敢違拗,怎生又上地頭來?」
正行走間,一道帶著濃濃西涼口音的咆哮聲吸引了趙雲的注意,他撫住馬鬃,轉頭去看,只見田中持鋤三人,一老一中一少,出聲吼叫的應該是那中年漢子,年紀有三十餘歲,身材魁壯,鬚髮亂生,面相本就兇惡,左眼角下一道兩三寸長的疤痕更憑添幾分猙獰出來。
惡漢咆哮的對象是田埂上一名背著嬰孩的婦人,左手提著水罐,右手提鋤。比起其他田中勞作的農婦來,這婦人身子有些過於柔弱了,不過性子卻倔得緊,對惡漢的吼叫恍若未聞,板著臉先將水罐與鋤頭輕放在地邊桑樹腳,開始動手解背上熟睡的嬰兒。
田中鋤地的少年才十三四歲模樣,正是貪玩的年紀,惡漢瞪眼怒吼的時候,他卻已歡呼一聲,扔下手中鋤頭,幾步就奔到樹蔭下,助婦人解下襁褓,輕放在一片柔軟的草地里,又折根桑葉去逗弄襁褓中的嬰孩。
婦人沒了束縛,提了鋤便下地,見她執拗,惡漢怒沖沖地走過去,一揮手,蒲扇般的大手便高高地提了起來。婦人頓時嚇得閉上眼,身子一顫,頭也縮了縮,顯見還是害怕的。
惡漢卻終究沒真下手打她,高舉的大手輕輕落下,一把奪去婦人手裡的鋤頭。
婦人還是倔著,復又伸手去奪鋤,兩人正爭執間,旁邊的老者才慢吞吞開口勸道:「你生產不過兩月,體虛力弱,如何做得地中重活?若傷身留了病根可不是耍的!速歸家去,只奶好孩兒,做好晌食便可。地里自有我等在!」
聽這老者口腔,他應是冀州人氏,汜水關前趙雲初遇的田磊雖也是冀州人,然少小便離鄉,南北話語都學了些,冀州口音已不明顯,在此地得聞鄉音,倒引得旁聽的趙雲一喜。
老者開口,婦人猶豫了下,終沒敢再堅持下去,停了與惡漢的爭執,低著頭走回樹腳地埂上。
這一會兒的功夫,襁褓中嬰兒張開嘴「咿呀」「咿呀」地哭出聲來,卻已是被少年成功逗醒。婦人走近,伸手在少年額頭上用力拍了記:「怎如此淘氣!」
少年見惹了禍,撫著額頭吐舌道:「阿母,快奶幺妹!」
婦人又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抱起襁褓輕搖著哄過兩聲,瞟了眼大道上旁觀的趙雲,別過身去,解開衣襟,奶起孩兒來。
聽母子倆的言語口音,婦人應是青徐人氏,少年說的卻是兗州話。
一家五口,除了襁褓中的嬰孩,倒有四種不同口音!
見地中爭執已是停下,趙雲下馬行到老者身旁,施禮道:「長者,趙雲有禮!」
腰上掛著白牌,那便是外來人,聽趙雲嘴裡說的亦是冀州話,老者忙回禮,問道:「尊客自冀州來?」
註:卻非冠,制如長冠而下促,俗稱鵲尾冠。宮殿門吏、僕射所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