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一車書
冬季已經到來,不過天氣還不是那麼涼。通往東去的道路上,已遠沒有數月前那麼擁堵,半天才會有一兩個人經過。
遠遠的,有一名中年婦人向著這邊挪移過來。
婦人身上背著個只兩三歲大的孩兒,但是她幾乎已經沒有什麼力量了,在艱難的一步步向前挪移。
她蓬頭垢發,裙擺已被棘刺刮出數條裂縫,盡顯破爛;一隻鞋不在腳上,走過這許多路,臨時包裹腳用的布條也被磨破,露出的腳面上血跡乾涸,但是每一步邁出,都又有新的血絲在流。
背上是個男孩,已飢餓得厲害,一直在嘶聲哀嚎,偶爾還有精力踢打一下,這疑又加劇了婦人行路的負擔。[
不知已斷糧多久,走不了半里路,她就要輕停下喘氣。
倒斃在路旁的屍體都已只剩白骨,卻是連人肉都被食光了,前路上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看不見,又背著個孩子,兩腿沉重如灌鉛,目標已是遙不可及。
婦人努力堅持著,咬牙往前,對於身體的痛楚、飢餓已經完全麻木。
前面樹蔭下,停著兩輛牛車,或坐或立有七八個人,還有一匹劣馬在側。
看到他們的時候,婦人精神頓時一振,激發出身體中剩餘的全部力量,三步並兩步忙搶到近前,拋棄所有的羞怯,用她嘶啞的聲音,說道:「乞食!」
突然見到生人,婦人背上的孩兒也暫時忘記哀嚎,帶淚怯怯地看著他們。
人群中的一名十八九歲少年似乎是首領。衣冠寬袍、風度翩翩。聽婦人乞討。他出語答道:「吾等亦食!」
對方有兩輛牛車、一匹馬,如何會食?
婦人狐疑地往少年身後看過去,其餘人應該是少年的護衛,一名絕色少婦應該是家眷。一輛牛車上堆得高高的,上面用牛皮蒙住防雨,牛皮下露出的儘是竹簡和紙書;另一輛牛車上物品要少得多,只有些行囊雜物。
馬背上只有鞍韂,沒掛行囊。果然沒見吃食。或許少年愛書勝過性命,外逃時只來得及帶上他的藏書;或前遇亂兵,糧食已被劫;又或少年藏有糧,只是不肯施捨陌路。
若身邊難民足夠多的時候,或可一擁而上,搶他的牛、馬為食,那樣她也能分得一兩塊肉食,可這段時間下來,大批難民們都已擁入到鄧季治下去了,逃難者甚稀。左近除去少年一行外,就只得婦人母子。
求食物被拒。婦人自然失望,又改口哀求道:「如此,乞諸位攜妾母子往弘農求食!」
若能得乘上牛車,趕到弘農,也應該能得活命下去。
「甚歉,吾等欲往荊州去,」少年面色為難,再次拒絕道:「若往弘農,前途難民、盜寇甚多,牛車、馬恐難保全!」
弘農縣離此百餘里地,少年不願往,婦人還有何法?
就在眾人面前,婦人淚如雨下,可是她死咬著嘴,一點聲音也沒發出,背上的孩兒也qgu的安靜不鬧。
在少年面前靜默過一段時間,婦人才默默轉身,背著孩兒繼續向前。
只是她實在沒力氣了,走出去不足半里路,婦人再行不動,只能蹲在地上干喘,孩子又復嚎哭起來。
咬咬牙,婦人終於狠下心,她將孩子解下,輕輕地置於路邊草叢中。[
孩子似乎意識到不妙,嚎叫得更大聲了,婦人亦對著他嗚嗚地哭。
過得好一會,婦人突然起身,雙手掩面,拼盡全力往前奔去,如此絕然,對身後孩子的哀嚎竟已再不管不顧。
樹蔭下人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美艷少婦輕輕嘆口氣,勸道:「仲宣,我等本還有十餘餅!」
「十餘餅,卻要行到荊州,需得十餘日!」少年回頭,對少婦叫道:「阿姊,非我心硬,實為奈!如此所見已為多,我等自保皆難,如何還救得別人?」
還有牛、馬呢?實在缺食時也不是毫辦法,自己步行,大概應該能到荊州的吧?
想想自己裙下纖細的兩足,美婦亦嘆口氣,知道少年說的是實話,卻論如何做不到男兒這般心硬,剛要舉步上前,突又聽少年道:「阿姊,先前之詩,我又得幾句!」
美婦略停步,聽少年大聲道:「先已到出門所見,白骨蔽平原;此後便接上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如何?」
「仲宣文采,昭姬亡父亦要贊,如何不稱佳?」
美婦應過一聲,再舉足向前去看那草地中孩兒。
少年輕輕嘆口氣,亦隨之起身,上馬道:「且行!」
護衛們吆喝著兩輛牛車緩緩起步跟在少年身後,待行到前面時,美婦已抱起地上男孩,取懷中珍藏的餅,捏碎去喂他。
「阿姊且上牛車,」孩子得食,頓時不再嚎哭,少年便沒先前心煩,只道:「聽聞武關處,鄧季已使一名田姓偏將把守,不知要如何方肯放我等過去!」
美婦不答,抱著孩兒默默登上載物少些的牛車,少年又道:「蔡伯父故去已三載,阿姊之文才本不在我下,惜錯生為女,又時運不佳,然今蒙塵當難滿,待到荊州得安定,便下嫁我家如何?」
「仲宣族中顯貴,豈能容再嫁婦為室!」美婦逗弄著懷中孩兒進食,搖頭拒絕道:「自有佳婦與你,此事毋庸再論!」
美婦拒絕得乾脆,少年張張口,想納她為側室的話總是難說出。
懷中的孩兒早已哭嚎得累,美婦喂些碎餅給他,很快就沉沉睡去,前行的隊伍中便再言語。
沉默著往前行得一個多時辰,已到分岔路口,若不想進入鄧慕安治下,便需得掉頭南下,其等正欲轉向時,前方突然煙塵大起,亦隱隱有馬蹄聲傳來。
看架勢有大隊人馬行進,少年、美婦與護衛們一起變色,急吆著牛車往道旁山坳中避去。
此時只恨拉車老牛太慢,尚幸其等發現得早,待轉過山坳時,大隊騎兵才堪堪進入視線。
這支騎兵在千人上下,應該就是鄧季麾下十都尉之屬,早前已聽聞其等雖駐紮於弘農各縣,然因新配戰馬,每日四齣在野地中練習騎術,想是有一支奔到這邊來了。
一行人悄悄探頭觀望,果然大部分人騎術都不精,在馬背上歪歪斜斜的不說,還有人一副緊張模樣,雙手死死拽著馬鬃,器械已丟失。
若不是自家處境堪憂,少年都忍不住想作詩來笑話他們。[
美婦卻眼尖,騎隊前面一馬上,馬鞍后竟有名蓬頭婦人緊緊摟著前面的軍士,似乎便是懷中孩兒之母。
若現身出來呼喊,莫不成以後真到鄧季治下去做什麼役民?又或許給某位大頭兵為妻室?
猶豫間,騎隊已呼嘯過去了。
少年卻沒發現騎隊中的婦人,不過不礙他急離此地的心思,催促著隊伍趕快上路。
向東南再行得小半時辰,後面煙塵又大起,聽得馬蹄聲疾,美婦緊了緊懷中孩兒,暗叫道:「苦也!此番卻是揀了個惹禍精上身,牛車所過之地盡有轍痕,若真有心追,如何能避過?只是其軍真肯為一陌路婦人疾行百里?」
其實河南、河內、弘農三郡之地並不強留民眾,願留願走皆可隨意,然美婦自知自家容貌是禍端,那邊又是很有名的賊窩,由不得她不害怕。
若將懷中孩兒置於道旁,說不定其等看到還有可能不再追趕。可孩子正睡得安詳,叫美婦如何捨得下心去?
少年亦驚恐難安,他自有坐騎,只是捨不得棄這一牛車的書和美婦獨去。
少年呼喝著護衛們再次避讓,然而這一次,美婦心中的僥倖沒能成真,騎兵大隊果然是順著車轍追來的,很快就在樹林中將他們團團圍住。
看見從騎隊中躍下,奔過來討要孩兒的垢面婦人,少年面色蒼白,直後悔心軟隊伍裡帶上孩兒。
奔來的這支騎兵隊伍目前歸龔都節制,待其看見美艷雙的昭姬,果然賊性大顯,哈哈大笑道:「主公令卒兵皆成戶,我苦尋皆不得人,今卻不是天賜與?」
監察厲害,軍中便是將領也不敢在治內有搶奪民婦事,出外卻甚約束,聽聞龔都之令,已有數名卒兵往牛車處奔來。
雖有數名護衛隨行,然對這麼多虎狼強盜起得甚用?全如少年般嚇得瑟瑟發抖,盡不敢上前攔阻。
孩兒已交還給他的母親,美婦看卒兵們撲近,急高聲呵道:「我乃蔡伯喈蔡中郎之女,何人敢動?」
「管你什麼蔡中郎、蔡左郎……」
當世大儒蔡邕、鄭玄、盧植、邊讓四位,雖三位已逝,唯活鄭玄,民間知之者卻實在多,龔都出自黃巾,反應要慢一些,卻已有將領提醒道:「都尉,此蔡中郎之女!」
待將心猿意馬收回來,龔都也便記起蔡中郎是誰,這樣人物的女兒,動一動便要引數士人、高官為仇。
若自家還是賊寇身份也就罷了,如今已投河南,蔡邕之女卻不是他這樣一個連都尉位置都尚不穩的人能受用的,只得作罷,沮喪道:「罷!是我福,且將她獻與主公發落去!說不定還可憑此功先得校尉之職,遠勝臧霸、雷薄那群廝鳥!」
「王粲不往河南!」少年指著自家牛車努力道:「書亦不往河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