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時間過得飛快,時令也像那一根軲轆繩循序往返地奔向衛家河來。天氣逐漸升溫,村裏頑童小孩兒也漸漸地熱鬧了起來。但這也意味著生產隊裏的勞動也慢慢地多了起來。葛鴻升和平常一樣起了個大早,到牛棚裏牽出那頭老牛,邊下了田。路剛走一半便碰到了劉家灣的村支書劉富才。
“富才叔,走這麽急,幹啥去呀?”葛鴻升停下趕牛的腳步說道。
“你還說我呢?你走的不也挺急的嗎?”劉富才擦了擦黃黑色額頭上的汗,氣喘喘籲籲說著。
“咱倆可不一樣,你是劉家灣的支書,我就是個農民,我著急,我是為了勞動嘛。”葛鴻升慢慢吞吞地說。
“哎,你這是什麽話?合著我沒有勞動了?合著我賬上念經了?”劉富才大聲地吼道。
“富才叔,我不是這個意思。”葛鴻升重複地說著。
“我呸,不是這意思,那是啥意思?是我冤枉你了不成?”劉富才話音剛落,隻聽“牤”的一聲,葛鴻升手裏的韁繩應聲而落,那老牛直衝著劉富才直直地抵了過去。
隻聽見慘叫一聲,那老牛便傾斜著跑向了河邊。
河道邊勞動的人都慌忙跑過來,幾個壯實莊稼漢連忙把渾身鮮血的劉富才抬走了
原地隻留下瞬間呆傻的葛鴻升和一群拿著農具的人們。
這個時候葛鴻升感覺到胃裏一片翻滾,額頭上的汗珠跟隨著心髒起伏不平的震動,匯聚滴落下來,狠狠地砸在了溫暖的土地上,大腦就像是被黑布蒙住的眼睛,喪失了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這個時間好像是一天,又好像是整整一年,他才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自己已經到了家門,那雙仿佛支撐了他一個世紀的腿終於無力地,使他在石碾子旁緩緩地坐在了地上。
這時的華武縣高中也迎來了1978年溫暖的春天,教室外的陽光撒在了淡青色的磚瓦上,自行車上,也撒在了葛根生讀書的臉上。自從那一次姚杏淑帶他到自己家之後,每個星期六最後一節課放假,姚杏淑都要給葛根生幾張飯票。葛根生每次都是在姚杏淑那種令他說不出的表情之中,低著頭默默地接下那幾張可以足夠讓他吃上幾頓甲菜的飯票。
葛根生清楚地意識到,即使是老師,一個星期大概也沒有多少飯票啊。他閉上眼,盡力的不去放開自己的想象,他也極不情願地通透那一份令他無法相信的想象。
華武縣高中的高三隻有葛根生他們這麽一個班,但是誰又知道這個班裏的每一個人又是多少個人,多少個家庭,多少個公社的希望與期待呀。有的人是刻苦的,但是葛根生是發了瘋似的刻苦。
常年穿在腳上的布鞋背麵已經被磨穿了一個小洞,與班級裏其他的同學相比,他的鞋子就像是一個小醜,始終不忘提醒大家每天都要笑的。每當天氣不好,要下雨的時候,便是這雙小醜最為難過的時候。
葛根生索性就隨意找了塊破布,翻折疊了薄薄的一層,墊在了腳和鞋底麵之間,這樣下雨小心著點,鞋就不容易沾濕了。有時候學校放假回家,葛根生隻有步行七十多裏路回到華集公社,又要在趕在天黑之前從華集公社走上兩個小時才算到了衛家河。
和其他的同學放假時的歡呼不一樣,每一次葛根生回家的時候就是他最難過的時候。他知道,原本貧窮的家還要負擔著他每次回來要帶走的生活費,這個年頭一個貧窮的家庭供應一個高中生可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然而大哥和父親在他放假回來的時候,總是要改善一下夥食的,平時舍不得吃的玉米麵,也會早早的摻著那星點白麵做成的黃橙橙,熱騰騰的玉米麵饃,熱在鍋裏,等著他。
從姚老師回想到家裏,葛根生心裏又變的十分痛苦,萬分矛盾。讀書是他的出路,也是家裏的希望,但是這什麽是個頭,大哥和父親可是為了這個家在生產隊裏拚了命的掘金掙工分啊,可是那黃土地中有什麽呢?除了那成塊的土疙瘩,還有什麽呢?
此時此刻,葛根生在姚老師暖冬般的關心和家裏現實巨大的落差中徘徊著,彷徨著。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一切變得那麽茫然,無力和蒼白。在他的內心深處,外麵的世界仿佛隻會出現在他的夢裏,因為在夢裏他真真實實地尋找到了通往外麵世界的桃花源。
這個時候,身在華武縣高中正在痛苦的、矛盾的、又一點點地憧憬著未來的葛根生恐怕不知道,家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葛為民,賠錢,不賠錢,枉做人。”這個時候,衛家河的葛為民被高喊賠錢的人群圍堵在了村口。
“衛家河的葛為民,你給我聽好了,你兒子用牛抵死了我叔,今天你要是不賠錢,你就休想走。”劉貴兩隻手掐著腰搖搖晃晃地說。
熟悉的人都說劉富才辦事老道,又是劉家灣的村支書,可是他沒有兒子,甚至連一個閨女也沒有。這個劉貴是劉富才同父異母的大哥,劉金才的兒子,因為劉富才自己沒有兒子,便要把劉貴過繼給自己,當作親兒子對待。
但是這個劉貴從小受寵,因為小時候幾次偷生產隊裏的幾斤白麵和紅薯麵,鬧得生產隊裏沸聲沸語,丟盡了他這個村支書的臉麵。被忍無可忍的劉富才幹出了家門,送了回去。
那個時候生產隊裏的人私底下這樣嘲笑他“寧要麵子,不要兒子。”
劉貴本是在外吃喝,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一聽說他的叔劉富才被人用牛抵了,得知便是來了財路。在半道上又得知不是別人,正是葛為民的大兒子葛鴻升,劉貴素來了解葛為民是個老實巴交,不善言談的人,找了他賠錢,就等於找了個財主。
這個時候的葛為民隻覺得天旋地轉,劉貴等人的謾罵聲讓他尋不到四麵兒。
“劉貴,你,你要賠多少錢?”葛為民張了張口,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
“多少錢,看咱們是鄰村,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個數。”說著劉貴奸笑地緩緩地伸出了食指。
“這,這是多少?”葛為民那雙枯木似的雙手緊緊地按住自己的粗布袖口,顫顫地問。
“一百塊”劉貴沒好氣,摔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惡狠狠地抽了葛為民一個耳光,叫著罵道。
葛為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記耳光,踉踉蹌蹌地跪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