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恩威並施
竇太後醒來之時,已經是三日之後了。
她艱難地睜開雙眼,用餘光向外瞥去,隻見服侍她多年的徐姑姑和幾個內侍跪在榻前,一個婢女正端著湯藥過來,看到竇太後睜開雙眼,驚喜地喊道:“太後醒了,徐姑姑,太後醒了!”
徐姑姑騰的一下站起身來盯著竇太後,眼含熱淚道:“太後,您終於醒了,終於醒了啊。”
竇太後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奈何渾身沉重不已,像是灌滿了鉛一般無力。徐姑姑趕緊上前攙扶,好不容易撐起半個身子來靠在榻上,正要說話,又覺嘴唇幹裂,喉嚨異常脹痛。徐姑姑見狀,馬上令婢女端來剛熱好的湯藥,服侍著竇太後喝下,飲下幾口之後,竇太後方才感覺稍微好了一些。她虛弱無力地問道:“孤昏迷多久了?”
徐姑姑答道:“三天三夜了。”
猛的想起了卻非殿上之事,隻覺恍如隔世一般。竇太後蒼白的嘴唇微微哆嗦著,麵容凝重的問道:“大將軍怎麽樣了?”
徐姑姑低下頭,欲言又止。
一看她這副模樣,竇太後整個心突然揪了起來,莫非竇憲已經凶多吉少,瞬間血氣直衝心肺,緊接著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徐姑姑驚慌地上前一邊撫著她的背,一邊勸解道:“太後不要動怒,大將軍沒事,大將軍沒事,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快說!”竇太後一邊咳嗽一邊焦急萬分的斥道。
“隻是郭舉、郭璜兩位大人都已經被處死了,大將軍,大將軍還關在牢裏等候發落······”
哇的一聲,竇太後一口鮮血噴將了出來。徐姑姑等人嚇壞了,紛紛跪下俯身。竇太後半晌才緩過些來,無力地說道:“罷了,罷了,你去叫皇上過來。”
劉肇聽聞竇太後蘇醒的消息後,已經急忙趕來永安宮。一進殿內,不待內侍通報,便快步走到太後榻前。
隻見不過才三日光景,竇太後竟仿佛老了十幾歲,麵容枯槁,頭發也白了一片。劉肇見此光景,心中一陣酸楚,鼻子一澀,跪倒在榻前,連聲道:“母後,兒臣不孝!母後,您要保重身體啊!”
竇太後雙目緊閉著不看他,良久,方籲了一口氣歎道:“陛下,你已經是大人了,已經懂得運籌帷幄了,孤這個老太婆也該退居後宮清靜清靜了。隻是······”她忽然費力的睜開雙眼,轉頭盯著劉肇,目光依然銳利:“隻是,竇憲畢竟是你的舅父,這麽多年征戰沙場,對大漢功不可沒。你,不能殺他啊!”
劉肇緊緊握住竇太後枯瘦的雙手,言辭懇切道:“母後放心,兒臣隻是收回了他的大將軍璽綬,將他暫時押入牢中,等您醒來再做發落。哪怕他犯得是死罪,兒臣仍然感念他對大漢的千秋功績,兒臣斷不會殺他!”
聽完他這番話,竇太後總算稍微鬆了口氣,銳利的目光也漸漸黯淡了下去,緩緩說道:“陛下明事理就好。”
說罷,又疲憊地合上了雙眼,擺擺手示意劉肇退下。劉肇見此光景,知道太後心中還未釋懷,便也不再勉強逗留,隻得忍著淚出了永安宮。
滿懷心事的回到廣德殿,隻見鄭眾已經等候在殿外。劉肇心中煩亂,有些不耐煩的問道:“你有何事?”
鄭眾誠惶誠恐地遞上一份錦帛,回道:“稟陛下,奴才整理了竇憲餘黨的名冊,這些人都是依靠竇憲扶持,擾亂朝綱,胡作非為之人,請陛下依罪懲處。”鄭眾是竇太後的心腹,對竇氏一派的人自然心知肚明。
劉肇接過錦帛,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竇篤和竇景的名字,他有些生氣地將錦帛摔了出去,鄭眾不明就裏,慌忙跪伏在地。
隻見劉肇一邊來回踱著步,一邊氣憤地斥責道:“鄭眾,你是想讓朕大開殺戒嗎?這個名冊上的人,朕都知道,他們就算是行事放縱了些,但是也不至於全部罪當誅殺吧?你想讓天下人都說朕是一個暴君嗎?”
鄭眾慌的連連叩首,婉言解釋道:“陛下所言極是,奴才也並非讓陛下殺了他們,奴才隻是希望陛下對這些人多加提防,他們確實罪不至死,要說真正有謀反之心的,也隻是竇憲竇篤竇景父子,”停頓了一下,鄭眾又試探性地問道:“不知陛下打算怎麽處置這三人呢?”
劉肇喟然長歎道:“朕已經收回竇憲的兵權,竇篤竇景兄弟二人也都軟禁府中,想必他們也翻不起什麽浪了。朕實在不想再令母後傷心,就暫且將竇憲父子貶為庶人,放其回府思過把。”
“陛下,萬萬不可!”鄭眾急忙勸道:“陛下,萬萬不可放虎歸山啊!陛下雖然收了竇憲的兵權,可他畢竟是統領大漢軍隊十幾年的大將軍,那十幾萬大軍都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倘若他不知悔改,再次作亂,勢必引起內戰啊!”
“可是···可是···”劉肇帶著幾分懊惱道:“可是,他畢竟是朕的舅父,他對大漢功不可沒啊!”
鄭眾重重叩首在地,悲慨萬分道:“陛下不能婦人之仁啊!”
劉肇心煩意亂,已經不願再與其爭辯,隻能敷衍道:“朕知道了,容朕再想一想,你先退下吧。”
鄭眾見劉肇已經很不耐煩,再說下去也隻會惹得龍顏不悅,隻能悻悻退下。
待鄭眾離開後,劉肇馬上喚朱奉即刻差人去請了鄧訓來。
鄧訓趕到之後,劉肇便將鄭眾方才呈上的竇氏一黨名冊拿給鄧訓看,問他意下如何。鄧訓撫須沉思良久後道:“陛下,這沒了爪牙的老虎,他依然還是老虎,他不會傷害人,但是可以威懾人。所以,竇憲,決不能殺。”
“哦?”劉肇蹙起眉頭道:“大人細細說來。”
鄧訓道:“竇憲雖然為人狂妄,但用兵如神,屢戰屢勝,東夷南蠻西戎北狄,聽到竇憲的名號,無不聞風喪膽。如今邊境還不安穩,殺了竇憲,這些蠻夷之人便會無所顧忌,極有可能趁亂勾結,擾亂邊境啊!”
劉肇若有所思道:“大人說的這層意思,朕也想到了。隻是其餘人等該如何處置呢?”
鄧訓接著道:“陛下現在才剛剛真正掌控大權,如果殺伐過度,天下人會以為陛下是一個殘暴之君,陛下本性仁和寬厚,這與陛下初心也是背道而馳的,斷不可取。為君之道,需要恩威並重。”
聽到鄧訓的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劉肇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緊縮的眉頭終於慢慢舒展開來。接著,鄧訓與劉肇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按照鄧訓所說的恩威並重之策,將其中的奸佞小人嚴加懲處,對那些開一麵。凡事穩字當先,以保此番政變風波平穩渡過。
而此刻,竇憲正在天牢裏,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起兵失敗那日,他已經得知了一切。他沒有埋怨自己的兩個兒子不爭氣,也沒有恨耿燮的背叛。當一切塵埃落定之際,這個年逾五十的老人,反而平靜下來。說來也是奇怪,他戎馬生涯幾十年來,從來沒有像此刻在天牢裏這般心平氣和過。第一次不再擔心有人要與他爭奪什麽,有人要與他謀劃什麽。
連年的征戰帶給他滿身的傷病,當他在戰場上揮刀殺敵的時候,他會暫時忘卻這些傷病,他會覺得自己還年輕。此刻,在這幽暗的牢獄裏,這些傷病便如潮水一般瘋狂席卷了他整個身軀。
病痛折磨中,竇憲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也許正是因為老了,所以他的政治嗅覺不再如當年那般敏銳,縱然看出了劉肇的心思,也察覺到劉肇的諸多小動作,本想要先發製人,卻沒想到還是落在了人後。得意了一生,跋扈了一生,臨了卻敗在了一個毛頭小子手裏,還真是造化弄人啊。
獄丞打開了牢門,隻見朱奉捧著明黃色的聖旨走了進來。
竇憲平靜地跪聽聖旨,他想到了劉肇不會殺他,但是他沒想到劉肇竟如此寬容。對他的懲罰,隻是革去大將軍之職,還封了他一個冠軍侯,令他與竇篤竇景等家眷離開洛陽,回宛城封地頤養天年。
竇憲帶著幾分詫異領旨謝恩。朱奉將聖旨交與竇憲,意有所指道:“陛下寬厚仁慈,侯爺好自為之。”
蹣跚著走出牢房,竇憲抬頭看了眼天空,風清雲朗,是個好日子。在他麵前的,是一條長長的宮道,不見家眷的蹤影,看來他們已經上路,隻有一頂暗青色的轎子和幾個羽林衛在等候。
朱奉目送著竇憲步履沉重的爬上轎子,在進轎之前,他忽然停頓了一下,轉過頭來久久地凝望著這座皇宮。
再進一步,他便可以成為這座皇宮的主人,可這一步,終歸還是沒成。在他躊躇滿誌的時候卻忘了,站在這萬人之巔,一個轉身,便是萬丈懸崖,也許這便是他注定的命運。
瞧著竇憲那不再挺拔,甚至略顯佝僂的背影,朱奉心裏不由感歎道:人啊,終究還是會老的。
經過一個多月的休養,竇太後的精神總算恢複了些。隻是這些日子裏,她常常從夢中驚醒,耳畔總會響起十六年前梁姬對她說的那句話。那是梁姬最後的詛咒,或許也是她永生永世的讖語。
劉肇對竇太後仍然心存歉疚,雖然親政以來事必躬親,朝政繁忙,卻依然堅持每日都來永安宮問候,不時服侍湯藥,期望能令竇太後稍感寬慰,不再對自己密謀奪政之舉耿耿於懷。
可就算他勤勤懇懇,廢寢忘食,麵臨頭緒繁多的政務,也總有力不從心之感,單單就處置竇憲黨羽一事,已經令他焦頭爛額。難得的是他為人寬厚,對於臣子們的諫言也聽得進去,現在他最為信任的兩個人,便是鄧訓和鄭眾,但讓人頭疼的是,這二人時常意見相左,駁了誰,劉肇都覺得不好意思。
至於竇憲本人,現在與親眷們都在宛城封地。名義上是頤養天年,實際上還是軟禁狀態,因為鄭眾對他仍不放心,便在劉肇的默許下,往宛城加派了人手,嚴密監視竇憲、竇篤、竇景等人。
這場風波能夠安穩的平息,有一個人功不可沒,那便是耿燮。然而,耿燮的身份卻令劉肇頗感為難,雖說他在竇憲手下並無任何違背法紀之舉,又幫助劉肇壓製住了一觸即發的嘩變,但他畢竟與竇憲有著極為深厚的情誼,手下又掌控著幾萬大軍,一旦將來竇憲死灰複燃,難保他是不是還會繼續站在劉肇這一邊。
鄭眾幾次向劉肇上疏,想要說服劉肇罷黜耿燮,都被鄧訓阻攔,鄧訓甚至還建議劉肇重用耿燮。最後劉肇隻能勸二人各讓一步,對耿燮也不褒不貶,繼續任校尉之職。
看上去,一切似乎都恢複了平靜,在這場波雲詭譎的政變之中,有的人得勢了,有的人失勢了,鬥轉星移,世事輪回無非如此。
然而,沒有人能夠預知,一場更為血腥的風波正在悄悄醞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