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新野初春
轉眼就到了初春。北方的初春是春寒陡峭,南方的初春則是乍暖還寒。所以,冀州城裏的春天大約隻有漸漸融化的冰河知道,而洛陽城的春天則是楊柳吐了新芽,白鴨浮上了水麵,細雨打濕了青磚。
皇宮裏好像一切都恢複到了從前。
這日,劉肇正在廣德殿批閱奏折,朱奉送來了一份加急文書,劉肇打開一看,是黔州郡守所奏,言“竇憲因染風寒,病重身故”。
劉肇久久地看著這份文書,良久無言。
一位令蠻夷聞風喪膽,馳騁沙場立下無數赫赫戰功的梟雄,如今孤獨的客死他鄉,而他的一生,最後隻落得這寥寥十字。千古功名,轉眼成空。
數百年來,在這片古老而恢弘的宮城之中,不知上演了多少刀光劍影與恩怨情仇,所有的籌謀與爭鬥,都不過是為了奪取至高無上的權力,可隻有站在這九五之巔,才會明白真正孑然一身的孤獨,就如同此時的劉肇。
沒有複仇的快感,劉肇獨自一人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神情落寞而陰鬱。
永安宮裏,竇太後正在佛龕前念經祝禱,此刻她屈膝坐於拜墊上,雙目緊閉,一邊轉動著手中的佛珠,一邊念念有詞。
自從前番服毒之事後,竇太後便深居簡出,幾乎再未邁出永安宮的大門,更不再過問前朝之事。一切看似都和以前一樣,劉肇每日都來請安。可是隻有竇太後自己跟身邊人才知道,這樣的噓寒問暖中已經有了太多的生疏。
怎麽可能回到從前呢?麵對害死自己生母的人放下心中所有芥蒂,這世上沒有人能夠做得到,包括皇帝。竇太後也早已不再奢望回到從前,隻要能保住太後的名號,她就知足了。因為保住太後的名號,就是保住了竇氏一族最後的一點顏麵。
晌午時分,徐姑姑輕輕推門進來,走到竇太後身邊,低聲跪奏道:“太後,前邊傳來了消息,說是竇大將軍,病故了······”
隻見竇太後正轉動佛珠的手猛的停了下來,身子微微一顫,雙目依然緊閉,眉頭卻深深蹙起。沉默了良久,方才無力的緩緩道:“知道了,下去吧······”
鄧夫人腿腳已經靈便了許多,加上一直在耿府叨擾,心裏始終過意不去。眼看到了春天,路上的積雪也都融化了,便想著是時候該回新野老家了。
南陽新野,既是鄧訓的老家,也是鄧夫人娘家陰氏的老家。鄧陰兩家都是新野望族,世代交好,姻親眾多。鄧訓之死對鄧陰兩家都是一個十分沉重的打擊,兩邊宗親多次派人前往冀州,想接回鄧夫人以及鄧騭鄧綏兄妹二人。隻不過因為鄧夫人腿傷未痊愈,不便舟車勞頓,加之鄧騭和鄧綏兄妹二人遠在邊關尚未歸來,便隻能一拖再拖到了現在。
如今,人倒是回來了,可鄧騭卻執意不肯回新野,他堅持要留在冀州,留在軍營之中。鄧夫人委實拗不過強驢一般的兒子,隻好妥協。
離開冀州的那天,鄧夫人的淚水一直在眼睛裏打轉兒,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少年意氣,做事衝動魯莽,又從小就是打起來不要命的脾氣。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一有個好歹,鄧夫人想都不敢想。可換個角度看,以鄧騭這樣的脾性,跟著耿燮曆練一番,能沉穩持重一些也是好事。畢竟自己不能永遠束縛著他,也不能永遠保護著他,就像長大的鷹,早晚有一天是要放他去飛的,哪怕心裏有一萬個不舍。
所以在離開將軍府之前,鄧夫人拉著鄧騭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叮囑他,每日三餐要吃飽,天寒要記得添衣,到了戰場務必小心再小心,千萬不能衝動行事。囉囉嗦嗦了許久,直到鄧騭都不耐煩了,鄧夫人這才牽著鄧綏的手,戀戀不舍地上了馬車。
鄧綏從來都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當她回頭,看到鄧騭,以及站在鄧騭身後默默注視著她們的耿燮時,心裏沒來由的撕扯了一下。她打心眼裏羨慕哥哥,從此便可以在關外廣闊無垠的大漠自由自在的馳騁。而自己卻隻能回到那片小小的天地,從此做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女子。
馬車顛簸了二十多天才到了南陽郡。
這是鄧綏長這麽大第一次回到老家,快到新野的時候,她一路上不停地掀開馬車側簾,眼中滿是好奇的向外張望。
新野和冀州完全不一樣,和洛陽也不一樣。這裏的山不高,卻很是清秀,水不廣,卻蜿蜒多姿。馬車經過田間的小徑,兩邊都是新插的嫩綠的稻秧,山坡下星星點點的房子,雖然矮小,卻錯落有致。農婦們在庭院裏燒著茶食,兒童們在田間小徑裏歡笑嬉戲,炊煙嫋嫋升起,又漸漸在瓦藍的天空下散去。
馬車駛到了街市,周圍漸漸熱鬧了起來。小販的叫賣聲,茶樓酒肆的吆喝聲,抑揚頓挫,交織成一曲歡快的樂章。雖然熱鬧,但也不像洛陽那般喧囂,或許因為這裏的人們都相互熟識,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平和愉悅的神色,讓鄧綏感覺這裏的一切陌生卻又溫暖。
新野鄧府是在老城西南角的一座大宅。
馬車剛轉入巷口,就看見兩個小廝等在這裏,伸著脖子張望,正是鄧府派來接應鄧夫人的家丁。過了這條巷子,就是鄧府的老宅了。當年鄧禹是第一個輔佐光武帝的重臣,因此居雲台二十八將之首,拜為太傅,封高密侯。鄧禹有六子,鄧訓是第六子,四子鄧乾承襲了爵位,侍奉鄧老婦人及宗族長輩居住於此。
老夫人如今已是五十八歲高齡,卻還是耳聰目明。在見到鄧夫人和鄧綏後,不由又想起了慘死的兒子,心中悲戚,涕淚縱橫,眾人紛紛勸慰,方才緩解一些。沒見鄧騭一道回來,老夫人有些不悅,但看到孫女兒鄧綏出落的亭亭玉立,也是滿心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