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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自取其辱

  距離鄧綏禁足慧心殿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十天,劉肇沒有絲毫要提前放她出來的意思,甚至,他再未提過鄧綏隻言片語,仿佛已經將她徹底遺忘了。


  安福殿的日子卻好過了一些,不知道是蔡倫發現貓膩後告誡了手下人,還是周貴人將少府的惡行稟告了陰皇後,總之那幫奴才們收斂了不少,送來安福殿的飯菜雖然依舊是些粗茶淡飯,但好歹沒有發黴變質。然而,安福殿裏的人逐漸意識到了一個更為悲涼的事實:隨著鄧綏被皇帝所遺棄,整個安福殿也逐漸被眾人遺忘了。


  因為不願遭受其他宮人們的無視或白眼,安福殿眾人們終日守著這一隅小小的天地,不敢輕易踏出半步。對於奴才而言,被人遺忘也未嚐不是一件壞事,至少不會招惹什麽禍事,除了終日惴惴不安的左小娥。


  自從半個月前遭遇那場無端之禍以來,小娥便一直惶惶不可終日,鄭顏那張猙獰凶狠的臉時不時出現在她的腦海裏,甚至她的夢裏。而周沁藍對她說的那句話,便如同魔咒一般,終日在她耳畔回響——“是青雲直上,還是任人踐踏,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上······”


  這日傍晚,正在織補衣服的小娥抬頭的瞬間,不經意的瞥見了梳妝台上的銅鏡,銅鏡裏隱隱約約現出一張豔若桃李的臉。她怔怔的放下了手裏的活計,出神的盯著銅鏡,接著神情恍惚的抬起手來,輕輕的撫著自己的麵頰。


  她越來越相信,這張臉終有一日會為她帶來災難。從她出生以來,她的命運就一直掌控在別人手中,就像一株無根的浮萍,不停尋找著依附的對象。可是為什麽她不能自己掌控命運呢?如果憑著這張臉可以青雲直上,可以爬上權力的高峰,可以再也不被任何人欺辱,為什麽不這麽做呢?


  銅鏡裏映出小娥燦若桃花的容顏,也映出她眼中越來越篤定的光芒。


  近來朝廷無甚大事,劉肇終年如一日的批閱著朝臣們源源不斷的奏疏,多是言之無物,抑或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逐漸心生厭倦。偶爾他會懷念起當年還未親政的時候,雖然無甚實權倒也落得個清淨自在;如今天下盡在掌握,卻嚐盡了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艱辛。


  獨自坐在廣德殿高高的龍椅上,環顧四方,竟無一個真正親近之人,竟無一件真正喜悅之事。劉肇心煩意亂的丟下了手中的朱筆,令朱奉傳來了樂府歌舞伎。


  很快,樂府色藝俱佳的歌舞伎們身著霓裳,手持琵琶,如一隻隻婀娜多姿的蝴蝶般魚貫而入。隨著琵琶聲聲悠揚,舞伎們翩翩起舞,禦案上的酒也倒了一樽又一樽。


  朱奉無言的侍立旁邊,一次次為劉肇填滿酒杯。四年多了,他第一次見到劉肇這般放縱的樣子。自從劉肇親政以來,每日臨朝聽政,常常批閱奏章至深夜,從不荒怠,以至於宮裏的樂府都幾乎成了擺設,除了節慶之時,極少出現在廣德殿中。


  “陛下,”朱奉小心翼翼的勸道:“陛下已經喝太多了,還望陛下保重龍體啊。”


  劉肇不耐煩的揮揮手道:“不要緊,朕還清醒著呢。”


  朱奉心裏輕輕歎了一口氣,便不再多言。又過了半個時辰,隻見守門的內侍輕手輕腳走了進來,在他身邊耳語道:“朱公公,安福殿的侍女左小娥求見。”


  “哦?”朱奉十分詫異:“一個小小的宮女有何事敢驚擾陛下?讓她留下話,打發她回去吧。”


  內侍麵露難色,低聲道:“奴才本來是要打發她回去的,可她死活不肯走,隻說是有重要的事必須當麵稟告陛下,奴才不知是否跟安福殿主子有關,不敢擅自做主,要麽請朱公公······”


  劉肇雖然已有六七分醉意,還是隱約聽到了他們的竊竊私語,遂問道:“何事在此叨擾?”


  朱奉不敢隱瞞,連忙奏道:“啟稟陛下,安福殿的侍女求見,說是有要緊的事要當麵稟告陛下,奴才這就去問問······”


  “安福殿?安福殿?”劉肇喃喃的重複著,眼睛裏突然射出一絲異樣的光彩,叫住了朱奉道:“等等,帶她進來吧。”


  須臾,殿門徐徐打開,暗香浮動之中,一個風姿綽約的美人嫋嫋婷婷走了進來。隻見她身著玫瑰色羅衫,散花水芙蓉百褶裙,細細的腰肢上纏繞著煙紫色的裙帶,隨著她輕盈的步履搖曳生香。她從樂坊千嬌百媚的歌舞伎之中穿過,俯身跪拜。


  “你來求見朕,所為何事?”劉肇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問道。


  小娥盈盈起身,語帶哽咽道:“啟稟陛下,奴婢冒昧求見,是想冒死為鄧貴人求情······貴人待奴婢親如姐妹,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實在不忍看姐姐受苦,還望陛下開恩,寬恕姐姐······”


  說罷,小娥已是泣不成聲。殊不知,鄧綏的事,如同一根刺,始終紮在劉肇的心頭。自從鄧綏被遣至慧心殿,後宮無人敢在劉肇麵前提及她半句,如今竟然被一個奴婢撩撥起來,劉肇積壓心頭多日的鬱悶瞬間爆發出來,他臉色遽變,猛的將手中的酒樽狠狠砸向了麵前的玉階。青銅和漢白玉相撞,發出了脆亮的響聲。小娥頓時嚇的花容失色,驚惶的跪俯在地,動也不敢動。


  “都給我滾出去!”劉肇指著樂坊的歌舞伎們吼道。那些歌舞伎們第一次見到龍顏大怒,一個個嚇得麵如土色,誠惶誠恐的退了出去。


  大殿裏隻剩下劉肇、朱奉和小娥三人,氣氛瞬間變得肅殺而詭異。劉肇俯視著跪在玉階下的小娥,隻見她如同一隻受了驚的小白兔,渾身瑟瑟發抖。


  “你——抬起頭來!”劉肇冷冷的命令道。


  小娥不敢遲疑,聽話的抬起了頭。借著七分醉意,劉肇眯起眼睛,細細打量。這是一張幾乎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臉,膚如凝脂,螓首蛾眉,美豔不可方物,尤其是一雙比桃花還嫵媚的眼睛,秋波蕩漾,帶著幾分楚楚可憐之態,令人不禁心旌搖曳。


  劉肇盯著她瞧了半晌,嘴角不易察覺的掠過一抹邪魅的笑意,醉意更弄濃了幾分,輕輕招手道:“來,上來,到朕的身邊來······”


  輕飄飄的一句話,在小娥聽來宛若天神恩旨,隻見她桃腮緋紅,毫不遲疑的起身踏上玉階,粉麵含春,千嬌百媚,徑直走向劉肇的身邊。


  “朕以前怎麽沒發現宮裏還有你這麽個美人兒······”劉肇嘖嘖輕歎,星目斜睨,順勢伸出手臂,一把攬住小娥不盈一握的細腰,猛的一發力,便將她整個人放倒在懷裏。


  朱奉見此情景,立刻知趣的默默退了下去。


  此刻,劉肇麵泛紅光,眼神迷離的盯著懷裏柔若無骨嬌喘連連的美人兒,柔聲道:“告訴朕,你來這裏真的是為了替你的主子求情嗎?”


  小娥被劉肇緊緊抱在懷裏,嗅著他身上混合著酒香的氣息,第一次這麽近的看著他俊美軒昂的麵龐,不禁心旌蕩漾,媚語婉轉道:“陛下,小娥不隻是為了姐姐,也是因為傾慕陛下······在小娥心裏,陛下恍若天人,陛下是小娥的神,小娥想伺候陛下······”


  “是嗎?”劉肇伸出手去,輕佻的勾起小娥尖尖的下巴頜兒,微笑著一字一句道:“你以為,朕冷落了你的主子,你便有機會飛上枝頭鵲巢鳩占了嗎?”


  他笑著說出的這句話,仿佛一把尖銳的刀子,狠狠紮在了小娥的心頭,她登時臉色煞白,方才秋波婉轉的雙眸瞬間充滿了驚恐。劉肇的嘴角浮現出一抹輕蔑,他轉過臉去,看也不看懷裏的人,棄若敝履般將她推了下去。


  小娥被他推倒在了冰冷的玉階上,麵如土色。她大睜著雙眼,不可置信的仰視著劉肇,她心目中天神一般的男人,前一秒還含情脈脈的抱著她,此刻卻像對待一塊肮髒的抹布般丟棄了她。


  這時,劉肇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充滿鄙夷的俯視著腳下的女人,冷冷道:“朕今日看在鄧綏的麵子上饒你一回,倘若你這賤婢再不知天高地厚,朕會將你貶入暴室,永世不得翻身!滾!別髒了朕的玉階!”


  左小娥幾乎連滾帶爬的出了廣德殿。


  她這一生出身貧寒,曆盡坎坷,也曾遭遇過許多人的白眼和羞辱,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狼狽過。不,不隻是狼狽,而是卑賤如泥垢,如塵埃,所有的希冀,所有的尊嚴,都被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狠狠的踩在腳底下。


  她跌跌撞撞的回到了安福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三日沒有開門。巨大的羞恥和怨恨絞著她的心,仿佛要把她撕碎。在她的腦海中,鄭顏凶狠的目光,劉肇鄙夷的目光,還有其他宮人幸災樂禍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不停的重複,閃現,她簡直快要發瘋了。


  三日之後,安福殿的太監和侍女們終於按捺不住,合力撞開了小娥房間的門。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個形容枯槁,精神恍惚,宛若鬼魅的女人。眾人嚇壞了,也不知道她是受了什麽刺激還是中了什麽邪,紛紛圍上前來。這時,一個侍女伸手去拉她,赫然發覺她渾身像火球般滾燙。


  “燒成這個樣子,怕是要出人命啊······”


  “是啊,得快點想個法子,請太醫來看看······”


  “可是主子不在,少府那些狗仗人勢的東西怎麽可能幫咱們······”


  眾人七嘴八舌的商議著,眼看著小娥已經燒到神誌不清,一個個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正慌張無措之際,突然聽到院子裏傳來一陣嘈雜,緊接著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高喊道:

  “來人!鄭貴人和楊貴人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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