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自鎖深宮
自鄧綏流產之時,陰靜姝便被劉肇下令禁足在長秋宮,閉門待罪。
這五天來,劉肇日夜守候在安福殿,諸事全都拋諸腦後。現在,鄧綏總算九死一生,劉肇便也終於可以抽身料理其他。
第一個要問罪的,自然便是陰靜姝。
裹挾著嗚咽的北風,劉肇渾身帶著一股肅殺的寒意來到了長秋宮。推門而入之際,陰靜姝正脫簪待罪,穿著單薄的素衣,跪在殿外冰冷的石磚上,瘦削的身子在刺骨的寒風中像是一片搖搖欲墜的枯葉。
畢竟是結發多年的妻子,見她這般淒惶可憐,劉肇忍不住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原本十二分盛怒也隨之滅去了一半,但轉念想到鄧綏險些因她喪命,想到自己的喪子之痛,劉肇又著實難解心頭之恨,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朕與皇後相處多年,竟不知你是這般惡毒之人!”
陰靜姝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淚痕交錯,她一點一點膝行到劉肇的跟前,緩緩伸出顫抖的雙手拉住他的龍袍的廣袖,聲淚俱下道:“臣妾沒有···陛下,臣妾沒有害她···臣妾真的隻是給她喝了一碗普通的涼湯···那湯藥,那湯藥,臣妾反複跟隋太醫確認了,隻不過會讓她腹痛幾日,斷不會傷及龍胎啊!陛下,求你相信臣妾,求······”
“你明知道她懷胎六月,居然給她灌這種湯藥,還說不是害她?!”劉肇狠狠的甩開了陰靜姝的手,厲聲斥道。
陰靜姝被劉肇猛烈的力道順勢摜倒在地,額頭重重的磕在了冰冷的石磚上,鑽心的疼。恍惚了一陣,才艱難的爬起來,再次哭著拉住了劉肇的衣袖。她仰頭用乞求的眼神看著劉肇,卻見他的眼神如萬支寒光畢露的利刃,狠狠的剮在她的身上。
入宮多年,這是劉肇第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陰靜姝淒厲的哭喊道:“陛下!臣妾願以陰氏全族的性命發誓,臣妾沒有撒謊,臣妾說的都是真的啊!”
見劉肇不為所動的冷峻麵孔,陰靜姝麵如死灰的鬆開了手,用絕望的語氣喃喃道:“陛下,臣妾嫉妒鄧綏,嫉妒她奪走了你全部的寵愛,嫉妒她懷上了你的孩子,而我的孩子卻不明不白的慘死,臣妾嫉妒的發狂,嫉妒的整夜整夜睡不著,臣妾是被嫉妒蒙了心智才做了這樣的事情······可是陛下,臣妾怎麽會真的去害她的孩子啊,那不隻是她的孩子,更是陛下期盼已久的孩子,臣妾,臣妾無論多麽恨她,也不願做一絲一毫讓陛下傷心的事啊······臣妾寧可自己下閻羅地獄,也不願傷害陛下啊······”
她句句真切,字字誅心,讓劉肇心裏翻江倒海般的難受,恍然驚覺,這些年來,自己竟是虧欠了她這麽多。
與她相逢少年時,風風雨雨這麽多年,劉肇深知她的為人,在他內心深處其實並不相信她會做出這般惡毒的事。
可一邊是結發之妻,一邊是自己愛到骨子裏的女人,他夾在其中,如同冰火交界的深淵,整個人幾乎都要撕裂開來。
沉默良久,劉肇眼中噙著淚,別過頭去不再看跪在腳下的妻子,咬緊牙關冷冷的丟下一句:“朕一定會查明真相的!”
隋太醫很快便被下了廷尉獄,不待陸珩嚴刑審訊就全部招了。隻是無論如何拷打,他依然堅稱陰皇後命他製作的湯藥絕無墮胎之效。相反,他供認陰皇後曾再三叮囑他藥力切不可過猛,以免真的傷及龍胎。況且,隋太醫也擔心萬一出了什麽岔子自己必將死無葬身之地,故而在熬製湯藥的時候下手格外輕了幾分,常人飲用也隻會稍有腹痛不適之感,絕不可能致人如此凶猛的滑胎之狀。
行事謹慎的陸珩立刻命人掘地三尺找到了被隋太醫丟棄在草叢裏的藥渣,又讓包括太醫院首在內的幾位老太醫分別查驗,最後得出來的結論竟然一致證實了隋太醫的供詞。
看來鄧綏的墮胎的確另有隱情。讀完廷尉府的奏報,劉肇不禁暗暗鬆了一口氣,這幾日心裏懸著的一塊巨石也總算落了下來。
還好不是陰靜姝造成了這一切,否則,劉肇真的不知該如何處置陰靜姝,更不知該如何麵對鄧綏。
可是,陰靜姝意圖傷害鄧綏的舉動確是不爭的事實。思量再三,劉肇下旨停了她一年的皇後俸祿,又將她罰入慧心殿,閉門思過六個月以示懲戒。至於隋太醫,劉肇毫不留情的定了他的死罪。
這場驚天動地風波逐漸平息了下來,隻是真正殘害皇嗣的凶手,卻始終未能查明。
就在得知劉肇將陰皇後罰俸禁閉聖旨的那一日,鄧綏命人關閉了安福殿的大門,門後拴上了一把重重的鐵鎖。
原來自己的九死一生,原來自己這輩子唯一一個孩子的性命,在劉肇的心中竟是這般微不足道。一年的俸祿,半年的禁閉,便可以贖了這一切的罪。
枉她差一點就信了他的一往情深,枉她差一點就心甘情願守著重重深宮做他的妃,枉那所謂的一生摯愛,最後還是抵不過結發之恩。
劉肇派了一撥又一撥的人來,一遍又一遍的告訴她,墮胎之事與陰皇後無關。可她不想聽,她更不會信。
邙山遇險,那個暗中指使蔡倫的人,除了陰皇後,還能有誰?因為顧忌蔡倫的性命,鄧綏生生忍下了無數次告訴劉肇真相的衝動,她以為他會信自己,可他還是信了他的皇後,信她以全族性命立的毒誓,信她真的不會做傷害他的事。
所以,她選擇親手將自己關進了冷宮。從此,安福殿宮門緊閉,擋住了所有人,也擋住了劉肇。
而劉肇,無論用盡多少努力,始終打不開安福殿的門。
冬去春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安福殿和鄧貴人從此成為了後宮的禁忌,無人敢在皇帝麵前提起。不過闔宮上下也無一人敢怠慢安福殿,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心仍眷顧著這處冷宮。
少府依著皇帝的旨意,不斷將最好的珠寶釵環、綾羅綢緞和山珍野味送來安福殿,盡管鄧綏對這一切都不屑一顧,可這也是安福殿唯一會打開宮門的時候。
每次,都是蔡倫帶著宮人親自來送。每次,蔡倫都滿懷期盼能夠得她召見一回,看看她現在好不好,可等來的總是秋蓉一句冷冷的回話,貴人誰也不見。
直到禦花園裏的海棠花初綻的那一日。
那一日,溫煦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照入晦暗的內殿,幾聲鳥雀的嘰喳猛的撞進了耳朵,鄧綏第一次推開了內殿的門。
秋蓉驚喜的險些落下淚來。這半年裏,鄧綏人也不見,話也不說,開口的次數,兩隻手數的過來。秋蓉日夜提心吊膽,唯怕鄧綏因傷心過度而抑鬱厭世,萬幸,她總算是走出來了。
偏巧,這日,蔡倫又來了。
這一次,他終於見到了牽掛半年的鄧綏。
和風麗日下,她著一身月牙白的襦裙,孑然一身,遺世獨立。
蔡倫眼中,原本死氣沉沉的春日,恍然也變得明媚起來。而鄧綏就像天上那顆最明亮的星辰,照亮了他原本黯淡的人生。
自此之後小半年時光,蔡倫成為了安福殿唯一的來客。
草長鶯飛的時候,他們在精心修葺的花圃旁邊擺下一桌清茶,一起品著難得的靜謐和安寧;夏日灼灼的時候,他們在枝幹繁茂的大榕樹下鋪設一席淡酒,一起從大漠狼煙,兵法奇謀聊到詩詞歌賦,畫中乾坤。
寂寥深宮中,竟然偶覓一知音,於鄧綏而言,卻是難得。
而這近一年的時光中,後宮變得異常的安穩,平靜的沒有一絲漣漪。
這是陰皇後想要的後宮,她似乎又恢複了從前的溫柔和善,慈眉善目,可是劉肇卻來的越來越少了。
他每日都獨自在廣德殿裏,批閱奏折到深夜,偶爾停下筆來,眉宇間便籠上了一層愁霧。恍惚中記掛起那個人,不知她此刻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