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長亭古道遙相送
冀州城外,斜陽之下。
鄧綏與耿夑各自牽著馬,一前一後,走在荒煙蔓草的古道上。
這是去往南陽新野的官道。
鄧綏明知自己已沒有理由逗留宮外不歸,但她卻固執的不願再與洛陽那重重疊疊的殿宇和曲曲長長的宮牆相見。
“籲——”
城外十裏長亭,鄧綏拉緊了白馬的韁繩,心事重重的回頭對耿夑道:“將軍請回吧!”
耿夑似乎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事,淡淡道:“貴人還是盡快回宮吧。”
“將軍還把我當小丫頭呢?”鄧綏半開玩笑道,眼底掠過一絲絲苦澀,見耿夑一時語塞,又立即爽朗笑道:“將軍放心,我都是十九歲的大人了,做事自然懂得分寸。母親病重,不回去看她一眼,我如何放心回宮?人之常情,陛下他不會怪罪的。”
自始至終,他還是拗不過她,隻能無奈的輕歎一聲道:“既然如此,末將便護送你到新野吧。長途漫漫,不敢有半分差池。”
鄧綏低頭一笑,轉身翻上白馬,輕輕揮鞭,白馬飛奔向前,隨風傳來她洪亮的聲音:
“既然如此,那便有勞將軍了!”
銀白色的鬥篷,在湛藍的天空下飛舞。她的白馬,與他的黑馬,在落日的餘暉中奔馳,漸漸消失在古道的盡頭。
趕在天黑之前,耿夑和鄧綏到達了扶柳,尋了一間客棧住下。
洗去一日的風塵仆仆,鄧綏推開了客棧的窗戶。外麵月朗風清,空氣中夾雜著縷縷醇厚的酒香,頓時倦意全無,莫名的想出去走走。
鄧綏推開房門,猶疑的走到了隔壁房間的門口,靜立片刻後又默默的轉身走了回來,及至要推門時,又有些不甘的走了回去,依舊站在門口,剛要伸出手去叩門,又立即縮了回來,慢慢踱了回去。沒走幾步,回過頭來,怔怔看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走到了門前。沒想到,伸出去叩門的手還懸在半空,門卻從裏麵打開了。
措手不及的四目相對,耿夑神情訝異,鄧綏目光閃爍。
“你——”兩人異口同聲道。
耿夑右手輕輕握成拳狀,這是在他慌亂時一貫無意識的動作。
鄧綏率先打破了尷尬,故作輕鬆道:“外麵月色甚好,我想出去轉轉,將軍可願同往?”
耿夑臉上掠過了一絲異樣的神情,遲疑片刻後道:“太晚了,還是早作歇息吧。”
“嗯······”鄧綏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似乎有些不甘心的反問道:“那,將軍這是打算去哪裏?”
耿夑一時語塞。其實就在方才,他同樣聞到了清風中甘甜的酒香,原本無心睡眠的他也想出去走走,不料竟這麽巧的撞上了鄧綏。
見他不語,鄧綏便故意激他道:“罷了,我自己出去啦,將軍你早點歇息,千萬別不放心喔······”
說罷,鄧綏頭也不回的跑下了樓梯,走到客棧門口的時候,聽到身後終於響起了腳步聲,低頭淺笑,轉身閃進了夜色裏。
一輪玉盤般的圓月仿佛近在咫尺之間。
原來今日正是農曆十五。
鄧綏走在前,耿夑跟在身後,約莫一米見外的距離。
酒香愈發濃烈了,鄧綏就跟隨這醉人的香氣在無人的巷子裏走著,身後傳來堅毅而沉穩的腳步聲,令她隻覺世間一切安穩。
巷子盡頭,果然有一座小小的酒坊。
扶柳縣,盛產杏花酒,濃烈中帶著杏花的甘甜,最是令人沉醉。據傳芙蓉酒肆的杏花酒最早便是來自扶柳縣的釀酒師父所釀。如今聞著這酒香,比之芙蓉酒肆更多了一分濃鬱,果真是酒香不怕巷深,竟叫人有些微醺了。
鄧綏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耿夑。
也許是月光添了幾分朦朧,他的臉龐顯得柔和了許多。鄧綏狡黠笑道:“還未曾與將軍喝過酒,今日運氣好,眼前便有如此美酒,不如暢飲一番如何?”
耿夑遲疑片刻後答道:“末將不敢。”
鄧綏卻不理會他,翻身一躍便輕而易舉的越過了酒坊的籬牆,一壇壇剛封好的酒就堆放在酒坊院內。酒坊主人已在酣睡,鄧綏輕手輕腳的走上前去,提起兩壇酒,留下了一枚銀元在地上。隨即她用力向牆外一扔,直接將兩壇酒拋出了牆外,沒有聽到酒壇墜地的聲音,鄧綏暗自抿嘴一笑。
院牆外,耿夑見忽的飛出兩壇酒,立刻騰地而起飛身去接。好在酒壇接住了,隻是落地的時候險些沒有站穩。
這小丫頭,怎麽就篤定自己會接住呢?
此刻月光如洗。
青石板的橋上,兩人席地而坐,沒有精致的酒樽,也沒有粗放的酒碗,鄧綏學著耿夑的樣子,拎起酒壇直接往嘴裏倒。一仰頭,甘醇濃烈直入脾胃,酒香在齒頰間氤氳發酵,身體頓時熱了起來,臉上也開始微微發燙,一種奇妙的感覺在周身蔓延。
兩口下去,鄧綏已然有幾分微醺,沐著清風明月,隻覺從未有過的暢快,難怪都說酒是個好東西。
她轉頭看著耿夑,隻見他目不斜視的看向前方,喝了一口酒,悶悶的不作聲。
鄧綏輕輕歎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好羨慕哥哥······”
“為何?”耿夑問道,目光依然直視前方,略帶沙啞的聲音像極了眼前這壇醇厚的酒。
鄧綏抬頭望著夜空中最遠處的星,嘴角微微的揚起。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在一望無垠的寥廓天地間自由馳騁的自己。
見她不語,耿夑轉頭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回過頭來,悶聲喝了一口酒,沉默半晌方才低聲問道:“這些年過的還好嗎?”
鄧綏鼻頭莫名酸了一下,眸子裏瞬間升騰起一陣水霧。他一句輕描淡寫的問候,卻在她的心底掀起了萬千狂瀾。不知從何說起,隻能默默的喝一口酒,苦笑一聲,喃喃道:“錦衣玉食,萬千恩寵,怎會不好?”
隻這一句,耿夑便知道她過的並不好。
他心中好像被針刺了一下,猛的一痛。可他明明聽說鄧貴人是最得皇帝寵愛的,為何她會過的不好?是誰欺負了她?
那些沉重的傷痛,鄧綏從來沒有打算告訴任何人,包括母親,哥哥,也包括耿夑。如果不是這壇杏花酒,或許洛陽皇宮裏最諱莫如深的秘密,耿夑永遠都不會知道。
可他終究還是知道了,從她醉意朦朧下支離破碎哭訴裏知道了。
原來他最心疼的小丫頭,這些年來竟遭受了這麽多的罪。尤其當聽到她哭著說自己再也不能做母親時,他的心像是被萬劍洞穿,碎了一地。
她斷斷續續的哭了許久,直到喝掉了一整壇的酒,這才靠著他的肩頭沉沉睡去。
耿夑紋絲不動,任由她靠著。她的呼吸漸漸變得舒緩了下來,縱然已經入睡,眼角的淚卻依然不停的滑落下來,落在他結實的肩頭。
酒暖了胃,卻暖不了他的心。滴落在肩頭的淚,像是一把把刺入他心中的冰刃。
此時此刻這一幕,竟像極了彼時彼刻祁連山下,半月泉邊。隻是時隔幾度春秋,早已物是人非。
第二日鄧綏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她發現自己躺在客棧的床上,身上裹的嚴嚴實實,鞋子平整的放在床前。
昨夜的事情,她隻記得翻牆入酒坊,偷了兩壇酒,至於後麵發生了什麽,卻怎麽想也想不起來。
看來這次真是喝多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胡言亂語說些什麽,鄧綏一邊揉著有些發脹的腦袋,一邊懊惱自己如此不勝酒力。匆匆忙忙梳洗後,鄧綏背起行囊走下樓梯,遠遠便看到耿夑已經背手立在院中等候,旁邊是他的黑馬和她的小白馬。
聽到她的聲音,耿夑轉過身來,萬年冰山的臉上,竟然現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相識多年,在鄧綏的印象中,他幾乎沒怎麽笑過。
“繼續趕路吧。”
他輕聲道,笑容轉瞬即逝,留下鄧綏一臉錯愕。
她不知道這個倉促的微笑意味著什麽,她當然也不知道,昨夜,他將熟睡的她輕輕抱回了客棧,親手為她拭去了臉上的淚痕,默默凝視著她直到東方破曉,方在離開之前,在她光潔的額上,印下了輕輕一吻。
這是百戰沙場的他,第一次卸下堅硬的盔甲,深埋了三十多年的柔情,傾注為淡淡的一吻,全部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