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大赦
轉眼又到了春天。
宮裏的人最擅長的事便是遺忘。轉過了春之後,似乎所有人都已經忘了那個在冰冷的冬日裏悄悄死去的廢後陰氏。經過了權力的重新洗牌後,如今站在權力最高峰的以太尉徐防為首的大漢王朝新的首腦人物也開始為新的問題而苦惱。首當其衝的是三件事:中宮、儲君和蝗災。
入春以來,中原地區爆發了大規模的蝗災,而且這一次的蝗災來勢更加洶洶,迅速蔓延至了洛陽皇城,這絕非平常。
成千上萬的蝗蟲從阡陌之間噴湧而出,掠過田間鄉野,禾苗瞬間便被蠶食殆盡,嚴重時更有如烏雲壓境,遮天蔽日。蝗災肆虐下,無數麵朝黃土背朝天辛勤耕作一年的百姓,收成毀於一旦。曾幾何時還一片歌舞升平欣欣向榮的洛陽皇都,很快便擠滿了饑寒交迫、流離失所的災民。
麵對著迅猛如洪水一般的災情,從中央到地方,所有官吏都束手無策,即使勉強采取一些捕殺的舉措,也隻如杯水車薪,絲毫沒有改變災情急速蔓延的態勢。徐防召集各部司連夜商討,以期能找到一個遏製蝗災的法子,愛民如子的劉肇更是焦灼萬分,整夜難以成寐。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流言悄悄在民間湧動,說是蝗災肆虐乃當今天子不修德政所致的惡果,甚至將劉肇無故廢後、用人不察都視為其不德之舉。
受災最重的陳國郡守婉言上書,勸諫劉肇“以德鎮災,大赦天下,撫慰民心”。徐防聽聞陳國郡守的上書後,在朝堂之上便怒火難忍,當著劉肇的麵,指著陳國郡守的鼻子大罵其昏聵無知,斥責道:“陛下勤政愛民之心天下皆知,作為堂堂一地郡守,不思治災之策,居然聽信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散播的謠言,妄言陛下不修德政,簡直是大逆不道,愚蠢至極!”
陳國郡守麵如土色,驚出了一身冷汗,跪在地上叩頭不止。劉肇卻始終一言不發,隻是神色沉鬱的手擺擺手,令眾人都退了下去。當大殿裏隻剩下他一個人獨坐龍椅時,他神色凝重的對身旁的朱奉道:“你說,朕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朱奉慌忙跪下道:“陛下,您愛民如子,廣納賢士,為了大漢嘔心瀝血,怎麽會做錯了呢?陛下千萬莫要聽信那些奸佞小人的胡言亂語啊!”
沉默良久後,劉肇沉沉歎了一聲道:“取紙筆來······”
三日後,大漢天子的《罪己詔》公諸於天下——“蝗蟲之災,殆不虛生,萬方之罪,在予一人······”
在眾人的唏噓之下,劉肇以九五之尊親率朝臣至太廟祈求天佑,祭天之後隨即頒旨大赦天下。這大赦天下,赦的都是那些囚禁牢中或是因罪流放之人,因過被貶的朝臣本不在此大赦範圍之內。可是這一次,卻有一個人借機得到了翻身的機會。
祭天大典由黃門侍郎兼尚方令蔡倫主持,心思縝密的他將這繁瑣冗長的儀式安排的井井有條。在劉肇頒布大赦令之後,蔡倫緊跟著劉肇侍奉左右。回宮路上,劉肇對他頗為讚許道:“這次祭天大典你主持的甚好,都說你心細如發,果然不假。”
蔡倫連忙叩首謝恩,然後不著痕跡道:“奴才這都是打小跟著鄭常侍學來的······”
話音未落,蔡倫似乎意識到自己失了言,慌忙叩首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劉肇果然臉色一沉,收斂了笑意。
蔡倫偷偷抬眼瞄著劉肇,見他默不作聲,便決心再搏一回。他再次頓首於地,言辭懇切道:“奴才懇請陛下念在鄭常侍年事已高,不堪辛勞,免除其太仆院雜役之苦吧!”
說罷,蔡倫又聲淚俱下的將其親眼所見鄭眾的種種慘狀一一告訴了劉肇。他告訴劉肇,衣衫襤褸的鄭眾在太仆院馬房裏,如何佝僂著身軀,幹著最肮髒不堪的活計;又如何被那些曾經在他麵前卑躬屈膝如今卻落井下石的內侍欺淩羞辱。
當他說完這一切後,氣氛一時變得靜默。良久,一聲重重的歎息傳來,蔡倫知道那是劉肇動了念。聰敏如他,自然早就看出劉肇是一個念重舊情之人,再加上蝗災和大赦這樣的情勢,喚起劉肇對鄭眾這個老臣的憐憫之心不是難事。若能借機救鄭眾脫離苦海,也算能報答幾分他對自己的恩情。
實際上,劉肇此時此刻念起的人,不止鄭眾,還有那個在冷宮中淒慘離世的廢後。
鄭眾被貶斥是因為牽涉廢後巫蠱之罪,劉肇對他所有的憤怒也皆來源於此。然而,如今大半年光景過去,劉肇心中對廢後早已無恨,取而代之的竟是日漸濃烈的思念與不舍。所以在聽到民間對他“無故廢後”的言論指責時,劉肇的內心是百感交集的。他廢後自然有著十分正當的理由,他的生母便是死於巫蠱之禍,他對巫蠱之事深惡痛絕。換作其他任何事情,劉肇或許都還可以原諒,唯有這件事是他心底最深的一道傷疤,也是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觸碰的底線。可陰靜姝偏偏就觸了他的逆鱗,他一氣之下廢了她,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這麽快,這麽決絕。
此時此刻,在他的心中,廢後原罪已滅,遷怒而貶的鄭眾,似乎也沒有什麽理由來承擔這樣的懲罰了。更何況,劉肇還沒有忘記永元四年的時候,他是在鄭眾等人的幫助下才奪回了真正意義上的皇權,在當時的局勢下,鄭眾他們是冒著株九族的危險助他成事。這件事上,鄭眾之功,足以抵消千萬般過錯。
劉肇沉吟片刻後,隨即擺擺手讓蔡倫平身,對他道:“你倒是個知恩圖報之人。”
雖未明示,但隻這一句話,蔡倫便猜到,事成了。
第二天,內侍帶著聖旨來到了太仆院。出乎眾人意料,劉肇不僅赦免了鄭眾的所有罪責,還加封鄭眾為鄛鄉侯,準其回封地養老。
接到聖旨的時候,鄭眾正在清理馬糞,他將滿是汙穢的雙手在衣服上狠狠擦了數遍,方才鄭重的接過了聖旨。緊接著,他做了一個出人意表的舉動。
年近六十的鄭眾三步一叩首,一邊高喊著“謝陛下隆恩”,一邊用了足足一個時辰,從太仆院一路膝行到廣德殿前。到了殿前,他又一遍遍重重頓首,高喊道:“老奴此生惟願侍奉陛下左右,老奴不要任何分封,隻求能留在宮裏,若萬幸能再侍奉陛下身邊,老奴寧願做牛馬也心甘情願······”
一個衣衫襤褸白發蒼蒼的老人如此懇切的乞求,令聞者也不禁心生惻隱。
沒過多久,殿門打開,劉肇從裏麵走了出來。方才鄭眾的哭求他在殿內聽得清清楚楚,現在看到鄭眾的樣子,不過大半年光景竟已蹉跎蒼老至此,不禁心生憐憫。
鄭眾最終還是在宮裏留了下來,劉肇保留了他鄛鄉侯的爵位和封地,但是並沒有恢複他原來中常侍的職位,隻是允許他留在宮中頤養天年。
那日他在廣德殿前的那一番令人唏噓的懇求,不能不說是發自於肺腑。也有人不解,年紀大了,總會想著落葉歸根,可他們沒有想過,他是浮萍,本就沒有根。
鄭眾,孤兒出身,從來都沒有親人,對他而言,沒有家鄉,沒有故裏,這座皇宮便是他此生唯一安身立命之所,是他真正的故裏,也是要埋葬他的墳墓。
蝗災終於在三個月後平息了,大漢王朝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國庫損耗了一大半,才勉強救黎民於水火。蝗災過後,徐防等人又開始為另外兩件事擔憂:中宮和儲君。
自陰氏被廢,中宮虛懸已一年有餘,儲君之位更是無人可繼,這才是關係到大漢長治久安的重中之重。平原王劉勝已被遣返回封地,劉肇顯然不會將天下交給他這個唯一的兒子。更令人不安的是,自從劉肇那場大病之後,他幾乎沒有再踏足嬪妃後宮,也再未召過任何一位嬪妃侍寢。如此這般下去,大漢後繼無人幾乎要成為定局。
徐防與新任司徒陸珩等人商議後,決定首先上奏請立中宮,以安民心,然後再逐步擴充後宮妃嬪,以期為劉肇延綿子嗣。眼下,後宮之中身居貴人之位的僅有三人,鄧綏、周沁藍與楊錦繡,且後二者皆已失寵多年。論出身,論才貌,論家世背景,無人可與鄧綏相提並論。
所以,當劉肇看到眾臣的奏議時,他很清楚他們雖未明言,但他們心中的中宮之位隻能屬於一人。若沒有那些紛紛雜雜的故事,他心中的繼後也隻會屬於她一人,然時至今日,滄海桑田,千溝萬壑,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麵對這個女人,可他似乎也沒有什麽理由拒絕徐防他們的諫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