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水落石出
當崔沅趕到平阿時,恰好看到民工們正在拆毀築了一半的主堤壩。崔沅佯裝路過此處歇腳的走夫,找了個民工問詢是何緣故。
這民工甚是不滿的抱怨道“新上任的郡守老爺說,這條堤壩有問題,要全部拆嘍,重新從河西岸修一條。你說這不是折騰老百姓嗎?唉!”
這下崔沅更覺得奇怪了。
他清楚的記得臨行前陸珩交代的每一個字,陸珩還特意提醒說孟知圖是大漢朝臣中最精通水利之人。既然如此,縱使他果真貪贓枉法,以廢料代替好料中飽私囊,但他定下的水利工程路線應該沒問題啊。
敏銳的直覺告訴崔沅,這其中必定有古怪。但是他此番是奉密旨暗查,又不能大張聲勢,更不能隨意帶人過來審訊,要找到事情的真相,看來隻能從這些築堤的民工入手了。
崔沅將目光鎖定在了這條堤壩的新監工,人稱趙二爺的人身上。趙二爺本是平阿縣塔山鄉的老鄉長,這次因為陳阿四犯了事,搞得整個平阿縣人心惶惶,靳玏便請了頗有威望的趙二爺出麵督工。
這趙二爺沒有別的不良嗜好,唯一一樁便是愛酒如命。崔沅謊稱自己是個走南闖北的商販,想要在平阿縣落腳做點小生意,希望趙二爺能行些方便,以此和趙二爺攀上了關係。很快熟絡了些後,崔沅又不惜重金買來好酒來請趙二爺賞麵兒,希望能夠從他這裏套出些有用的信息。這趙二爺果然上了鉤,半壇酒下肚,便打開了話匣子。
“孟知圖調任九江郡守,初來乍到便開始大興水利,四處強征民工,惹得百姓苦不堪言,但是要說他貪贓枉法,這個事兒,我自己心裏是打鼓的,不止我,很多老百姓都不信。你想想,誰見過一個整天不睡覺到處在工地上跑的貪官?誰見過一個跟民工一起吃窩頭鹹菜的貪官?這裏頭啊,我看是有冤情······”
添上一碗酒,趙二爺接著道“要我說,這事兒跟城東的劉大老爺脫不了幹係,孟知圖修堤,占了他的風水寶地,這劉大老爺什麽時候吃過這虧,又有著通天的本事,怎麽能容得下他?而且,我還聽說,有人看到過陳阿四進過劉府大宅,你想想,我們這種賤民,連給劉大老爺提鞋都不配,要不是有什麽勾當,他怎麽進得去?”
再添上一碗酒,趙二爺繼續道“你之前不是納悶兒好好的怎麽要改堤壩路線嗎?明擺著,這不就是給劉大老爺騰地兒嗎?”
“可是如果按照現在的路線築堤,我看要毀了不少百姓的房和田啊?”崔沅問道。
趙二爺不屑道“這些官老爺什麽時候替老百姓著想過?現在這位郡守靳大人,在九江郡多少年了,圓滑的很,怎麽可能為了我們這些賤民得罪了劉大老爺!這麽說起來,當初孟知圖寧可得罪劉大老爺,都不願意禍害老百姓,也算是個好官啊!可惜了!可惜了!”
聽到這裏,崔沅心中已經有了個大概。
雖說一人之言不足為信,但他始終相信,這天底下,老百姓的眼睛是最明的。你身居廟堂之上,往往難以看清這世間瑣事的撲朔迷離,而真相,常常就在這田間地頭,在老百姓的口口相傳裏。
崔沅還有一個最關心的事情是整個案子的起因,也就是那批被移花接木的石料去了哪裏。細細思量起來,如果趙二爺說的事情為真,一切都是劉壁做的手腳,那麽這批石料也定然在他的手裏。築堤的石料有上百噸,一時半會兒很難找到掩藏之處,若是往常,倒進河裏是最穩妥的,但自從堤壩出事以後,如今河岸邊上白日黑夜都有縣府的衙役巡邏,想來應無處下手。那麽,唯一最有可能藏住這些石料的地方,隻有劉壁的府院了。
劉壁的府邸占地足足三百畝,高牆大院,要藏一批石料不在話下。隻要府裏的人不走漏風聲,他完全可以等到風聲過去之後再把這些石料處理掉。可棘手的是,如果真是如此,那劉府現在必然戒備森嚴,崔沅想要混進去必然難於登天。況且他一介書生,又沒有飛簷走壁的能耐,進去了怕也出不來,反倒打草驚蛇。
一個有些冒險的念頭浮出腦海。
崔沅立即動身,快馬加鞭趕回京師,將自己在平阿縣調查到的一切以及下一步的計劃一一向陸珩稟告,陸珩思慮片刻道“看來也隻能這樣了,我即刻去向太後請旨。”
於是,陸珩帶著崔沅立即趕到了永安宮,向太後鄧綏稟明一切。
崔沅的計劃確實有些莽撞。他希望借著朝廷每年佳節封賞宗親之機進入劉壁府上尋找被替換下來的石料下落。但是朝廷每年都是由少府派人直接前往各地宗親所在之處宣示封賞,崔沅若想藏身其中,必得要太後允準。
這倒是個周全的安排,鄧綏心裏明白,如此一來,既能讓崔沅正大光明的進入劉府,不至打草驚蛇,而且畢竟此事是瞞著劉祜的,萬一石料沒有藏在劉府,也不至於大動幹戈,全了劉祜的顏麵。
於是鄧綏便應允了下來。隻是派去當這趟差的需要是個機敏妥帖之人才好,鄧綏在心裏物色著內侍監裏頭合適的人選,忽然便想到了蔡倫。
這才猛然意識到,原來蔡倫入獄已經三年有餘了。
當年因為怪罪蔡倫未能將鄭眾的罪行告知自己,鄧綏一怒之下將他關進了廷尉獄,這一關就是三年。其實鄧綏心裏明白蔡倫的苦衷,蔡倫將鄭眾視為亦師亦父一樣的恩人,就算鄭眾再十惡不赦,以蔡倫的脾性也做不出背叛鄭眾的事,可鄧綏氣就氣在他為了私情而廢了大義。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久,要說懲罰,三年牢獄之苦也足夠了。更重要的是,這些年還真是找不到一個像蔡倫這般妥帖的人。如今倒正好讓蔡倫去辦這趟差,權當是將功抵過了。
“傳旨俞左,把蔡倫帶過來。”鄧綏吩咐身邊的內侍道,內侍剛要退下,鄧綏又叫住了他道“罷了,孤親自去一趟廷尉獄。”
狹長形的廷尉獄,關押蔡倫的牢房在最深處的一間。
這廷尉獄裏當差的官吏都知道蔡倫曾是鄧太後眼前一等一的紅人,如今雖說是被貶斥至此,難保哪一日不會東山再起。再者蔡倫平素裏待人也是極為和善的,所以雖然身陷囹圄之中,但當差的官吏們也都不敢怠慢,衣食各等,待他也算周全。
蔡倫本以為自己會在這裏平靜的度過餘生,卻沒想到,就在此時此刻,鄧綏竟然出現在他的麵前。
三年未見,麵前的鄧綏幾乎沒有什麽變化,歲月待她格外仁慈,未曾在那張明豔的臉龐上留下一絲不堪的褶皺,反而更添了幾分雲淡風輕的雍容和成熟華貴的風韻。
她站在那裏,就如同九天玄女一般,俯視著一身囚衣的蔡倫,像對一個老朋友一般對他說道“這些年過的可還好?”
錯愕中蔡倫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立即匍匐在地,額頭觸著潮濕冰冷的地麵,聲音微微顫抖道“啟稟太後,奴才過的很好······”
“心裏可有委屈?”鄧綏淡淡的問道。
在蔡倫聽起來,她的聲音雖然熟悉,卻又有幾分陌生。
蔡倫清晰的記得,幾年前鄧綏還是貴人,還是皇後時候的聲音,從容而溫和,令人如沐春風。如今,她的聲音還是平和的,但這平和的背後,卻隱隱透著萬人之上的威嚴和不容侵犯的冷峻。這樣的聲音在提醒著蔡倫,她再也不是那個他可以悄悄在心裏引為知己的女子,她是掌握著大漢至高權力的太後,她是必須殺伐果斷秉公無私的君主。
蔡倫俯的越發低了,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奴才從未有一絲委屈,奴才因私情而忘公義,本是罪該萬死,太後仁慈,免奴才死罪,奴才萬分感激······”
“你明白便好,”鄧綏溫和道“有趟差事孤交給你去辦,辦好了,就回少府繼續當差吧。”
蔡倫聞言後,重重的向鄧綏叩首三番道“奴才謹遵太後懿旨。”
這一次,蔡倫沒有再讓鄧綏失望。
他以內侍監的身份,帶著太後和皇帝的旨意,來到平阿劉壁府邸,崔沅一身內侍裝扮跟在蔡倫身後。劉壁攜合家親眷,遠遠的便出府門百米相迎。
以往每逢佳節,朝廷都會派人至各地宗親府上封賞,以表天子對宗親們的優待。今年離仲秋還早,太後和陛下第一個封賞的就是劉壁,劉壁滿心以為這是陛下與霍家關係親厚的緣故,心裏自然萬分得意。
宣旨封賞過後,蔡倫與劉壁寒暄客氣了幾句。劉壁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巴結這位當朝太後麵前的紅人,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便誠懇相邀蔡倫入內品茶敘話。蔡倫順水推舟,帶著崔沅一起進了劉府。劉壁備下了名貴紅茶和珍饈果碟,親熱的拉著蔡倫入席。蔡倫坐下後,掃了一眼麵前的茶點,微微皺起眉頭若有所指道“劉公果然清雅。”
劉壁愣了一下,很快便聽出了弦外之意,立即喚來管家,低聲斥道“還不趕緊換美酒佳肴上來!”
管家不敢怠慢,立即下去準備,因為這要求來的倉促,又不敢有絲毫怠慢,整個劉府大院上上下下的人都跟著一起忙活起來。那劉壁心裏卻是樂開了花。原本隻想著蔡倫能賞臉進來一坐喝個茶就已經是給自己莫大的麵子了,沒想到如今看這情形,這位內侍監大人還要在此飲酒作樂,豈不是擺明了要拉攏自己?
酒菜很快便陸續上來,蔡倫掃了一眼,皆是山珍海味,比之宮中莫有不及。劉壁殷勤的為蔡倫斟上一盅酒,蔡倫接過後,悠悠轉身對兩名隨從的內侍道“我要與劉公敘話,你們且先到外麵候著。”
劉壁喜出望外,趕緊喚過人來“你們帶兩位大人且入偏殿歇息,好好招待,不許怠慢。”
兩位內侍跟在劉府仆從的身後退了出去,其中一位正是喬裝內侍的崔沅。
到了偏殿,崔沅立即借口出恭,大大方方的進了劉府的內院。
這邊蔡倫已經開始和劉壁把酒言歡。劉壁借著酒意,半真半假的探問宮裏情形,蔡倫便也虛虛實實的應對,隻是說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敷衍話。劉壁自認為千杯不醉,卻沒想到蔡倫更是酒量驚人,這一來二去,幾壇子珍藏佳釀都見了底,劉壁已漸漸開始招架不住,卻見蔡倫仍泰然自若的談笑風生。
席間,蔡倫裝作酒興大發的樣子,嚷著要看歌舞助興。“甚好!甚好!”劉壁儼然已經醉意朦朧,紅著脖子喚道“來人!快!快去請樂府歌姬來!還有府裏的丫頭們,先趕緊過來助個興!”
借著這會兒劉府上上下下都圍著蔡倫轉,無暇看顧旁人,崔沅把劉府前前後後大大小小每個院落都搜查了個遍,卻始終未找到石料的影子。就在崔沅對自己的推測開始產生懷疑的時候,一道緊鎖的鐵門吸引了他的注意。
穿過一處已經廢棄的舊殿後,崔沅發現了坐落在整個劉府最進深處的這處偏僻的院落,圍著一人半高的石牆。讓崔沅心生疑竇的是,在圍牆中的一道鏽跡斑斑的鐵門上,掛著一把明顯新打的銅鎖。銅鎖周圍還繞著一圈又一圈鐵鏈,顯然這裏麵藏著什麽不希望被別人看到的東西。
確認四下無人後,崔沅攀著石牆,敏捷的翻進了院內,在著地的同時,一座堆積如小山般的石磚,赫然映入目中。
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平阿縣堤壩垮塌案的真相終於在這一刻,真正的水落石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