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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鹽鐵之辯

  洛陽城東有一條百步街,從前便是各地商賈們匯聚之處,在一條長不過百米,寬不過三丈的街上,來自江南的商賈們在此販賣最精美的上等絲綢,來自塞北的商賈們在此販賣品種最純良的大宛馬。這些極為稀罕的物件,隻有在洛陽城這個權貴雲集的地方,才能賣出一個好價錢。


  如今,這條百步街早已今非昔比。劉肇在位時,曾命人將百步街前後的巷子貫穿打通,本意是為了從皇宮出行方便一些,因為這條街道是從皇宮至皇家陵園的必經之路。無心插柳之舉,卻成就了洛陽最繁華的大集市。


  到了今天,在這四通八達的十字路上,綿延數百米皆是熙熙攘攘的往來商旅。江南繡娘手中五顏六色的絲綢、西域鐵匠熔爐裏削鐵如泥的刀斧、醴陵磚窯裏斑斕精美的陶器、和田山下豔若雞冠的紅玉,還有馬匹、毛皮、藥材、糧食、筆墨紙硯等等皆匯集於此,琳琅滿目。來自全國各地,乃至匈奴、烏桓、鮮卑等地的商賈們,一年到頭絡繹不絕,熱鬧非凡。


  洛陽集市隻是如今大漢的一個縮影。


  當年劉肇親政之後,便一改“重農抑商”的舊習,大幅降低了對商賈的征稅,自此各地郡縣經商之風蓬勃而起。到了今日,不止長安、弘農、冀州等富庶郡縣商市一片繁榮,扶風各縣甚至興起了夜市,就連幽州、涼州等偏遠邊塞之地,也興起了關市。漢人商賈與來自匈奴、鮮卑等地的西域商賈們,以馬匹、絲綢、茶葉、皮毛為主要生意,往來頻繁。


  這其中,自然以京都洛陽最為興盛。正如今時大儒王符所論“今察洛陽,資末業者什於農夫,虛偽遊手資於末業,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類皆如此······”


  受益於百業興盛,商市繁榮,從劉祜登基以來,大漢的國庫便日漸豐裕。現在,鄧綏想要為這欣欣向榮的盛世景象再添一把火,她把目光投向了鹽鐵之政。


  鹽鐵兩項自古以來便是關係百姓民生的重要物資,本朝武帝伊始,為盡快扭轉國庫空虛的局麵,將鹽鐵收歸官營,在鹽鐵產地設鹽官、鐵官進行治理,壟斷貨源,借此迅速實現了國庫的充實。至今鹽鐵官營之策已延續兩百餘年,長期以來都是由朝廷發號施令,各地鹽鐵官員奉命進行開采,時間久了,這其中的弊端也逐漸顯現出來。


  最大的問題便是開采的指令是朝廷每年年初下達的,價錢也是年初定下來的,可是這一年中隨著百姓和貨物的流通,隨著商市的興起,百姓對鹽鐵的需求也日益旺盛,有的富庶郡縣根本是供不應求。官家渠道買不到足夠的鹽鐵,便隻能從地下的黑市裏交易,到了今時今日,鹽鐵黑市之風已經是屢禁不止。與其朝廷這般苦心經營卻不得善果,不如實行私營,開放給豪紳們去開采買賣,朝廷隻要控製價錢合理,保障民生即可。然後,再向這些得了特許經營鹽鐵的豪紳們征收稅款,如此既可以保障國庫收入,又可以省卻朝廷上下鹽鐵專營的各種繁瑣,還能讓各地郡縣自行調節平衡,不致出現供求顛倒,黑市之風橫行的境況。可謂是一石三鳥。


  然而,打破老祖宗的規矩,說來容易,真要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阻。


  第一個跳出來反對鄧綏的便是陸珩。


  陸珩搬出了當年桓譚上書光武帝的那套言論道“夫理國之道,舉本業而抑末利,是以先帝禁人二業,錮商賈不得宦為吏,此所以抑並兼長廉恥也。今富商大賈,多放錢貸,中家子弟,為之保役,趨走與臣仆等勤,收稅與封君比入,是以眾人慕效,不耕而食,至乃多通侈靡,以淫耳目······”


  事實上,陸珩不止反對鄧綏施行“鹽鐵新政”的想法,對於現在天下人重商而輕農的勢頭,他也深深感到不安。農桑自古便是國之根本,而今經商之風日盛,商賈們借著商市的興隆獲利愈豐,引得那些辛苦務農的百姓們也跟風起來,長此以往,農業萎頓,糧食不足,這將是何等危險之事。


  鄧綏卻不以為然。在她看來,商市的興起恰恰對農工之計皆有助益。以往商市萎靡,物品流通不暢,百姓種農植桑,冶金做工,不過是為了滿足一家一戶之需,或有豐餘,便在鄉鄰之間以物易物換取所需罷了。如今,商市大興,那些善於農耕的百姓,可以將他們富餘的糧食賣到集市上換取耕牛鋤頭,那些勤勞手巧的繡娘們,可以將她們織就的絲綢賣到集市上換來胭脂水粉。現在江南多地已經興起了規模不小的繡坊、染坊,平原各郡縣的布莊、藥莊、錢莊也蔚然成風。百姓們豐衣足食,國庫也愈加豐盈,這些都是商市興隆的好處。


  二人幾番唇槍舌劍的爭論,陸珩每每都敗下陣來。要論起爭辯的才能,陸珩對這位思維縝密又能言善辯的太後自是甘拜下風,但或許是年紀越大越固執,在鹽鐵這樁事上,陸珩理論不過鄧綏,卻依然不願讓步,後來不得不搬出了劉祜。


  自從孟知圖那樁事之後,劉祜便將他的少年意氣完全收斂了起來,此後諸事皆要問過鄧綏或陸珩,再不敢擅作決斷。朝臣們也心知肚明這位年輕的天子不過是表麵上的君王,真正的統治者一直都是那位年輕的太後。


  但無論如何,就算是表麵文章也好,皇帝畢竟也是一國之君,國之大計總是要有他的參與和認可的。所以這一次,太後與司徒政見不合相持不下,劉祜的態度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師從徐防的劉祜,受教的多是古聖先儒之言,而這些古聖先儒的思想多半是有些因循守舊的。對於從未親身體察過民間風物的劉祜而言,他的本心是難以認同鄧綏的想法的,可是礙於鄧綏的恩威,劉祜也不敢多加反駁。另一邊,陸珩卻又不依不饒,非要扭轉重商抑農這股不正之風。劉祜便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尷尬處境。


  其他的朝臣們也自然的分作了兩派,以太常張謙為首的一些年紀較長的老臣們多是擁護陸珩的主張,而一些年輕官員們則旗幟鮮明的站在了鄧綏的一方。一時間,關於“重農重商”“鹽鐵官私”的爭論便甚囂塵上。


  兩方相持不下,劉祜又夾在其中左右為難,鄧綏一氣之下索性不再與陸珩這些老臣們爭辯,直接下了一旨詔書,將全國各郡縣的郡守、各地富商大賈,全部召來了京城。


  劉祜十分不解的問鄧綏道“母後為何將這些人都召來京城?當中可是有何深意?”


  鄧綏有些氣惱道“孤懶得再與陸珩這些老家夥分辯,他們在這皇城裏呆了大半輩子,大約已經忘了民間的疾苦。現在孤讓這些人來,就是要讓陸珩他們聽一聽百姓的聲音,好好想一想什麽對百姓才是好的。”


  接下來幾日,洛陽城日日夜夜車水馬龍,來自全國各郡縣的封疆大吏,製霸一方的豪強鄉紳們,第一次齊聚在了天子腳下。


  八月初一這日,正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鄧綏選定了玄武門前的一大方空地,擺下儀仗,令三公九卿等朝廷重臣,以及奉旨入京的地方官員鄉紳們齊聚一堂,她要開一場別開生麵的論道。


  待人員全部到齊之後,鄧綏攜著劉祜走下禦輦,看著眼前濟濟一堂將近百餘眾,鄧綏的臉上顯現出胸有成竹的神采,她開宗明義的對地方官員們道“眾位愛卿,陛下登基已五年有餘,在這五年裏,各地郡縣都遭受了不少水旱之災,可即便如此,百姓卻依然能夠豐衣足食,靠的不是天時,而是人和。而今,四海太平,國庫豐盈,百業欣欣向榮,諸位想想,這是為什麽呢?除了吏治清明之外,孤以為這與商市的繁榮是分不開的。”


  說到這裏,底下不少地方大員們頻頻頷首,麵現讚同之色,鄧綏接著道“鹽鐵兩項,事關百姓生計,事關農工之興,本朝曆來都奉行鹽鐵官營。官營的好處諸位卿家都知道,可是,官營的弊處,諸位卿家可曾看在眼裏?孤今日想問諸位卿家,還有各位鄉紳們兩個問題。”


  鄧綏停頓了一下,注視著眼前的人們,擲地有聲道“其一,商市該不該興?其二,鹽鐵該不該私營?請諸位好好想一想這兩個問題。今天,在這個地方,諸位皆可暢所欲言,不論言語是否妥當,皆恕無罪。”


  這番話顯然讓底下的人們大感意外。他們先是麵麵相覷,而後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但整整一刻鍾的時間,卻未有一人願意站出來第一個立論。


  鄧綏不禁麵露失望之色,另一邊,陸珩和張謙意味深長的互視了一眼,眼下這般局麵,顯然是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就在這時,終於有一個響亮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啟稟太後,啟稟陛下,草民王符有話要說。”


  循聲望去,一個氣宇不凡,卻身著一身布衣的年青男子從人群中大步流星的走上前來。


  “王符?”鄧綏側首問蔡倫道“可是那個有當世大儒之名的臨涇隱士王符?”


  蔡倫眯起眼來細細看了台下之人後道“看樣子應該是的。”


  “微臣安定郡守崔瑗叩見太後,叩見陛下,”這時,人群中又有一人走了出來,站在王符身邊,向前拜道“微臣攜王符入京不合規製,望太後和陛下恕罪!微臣因與王符素有舊交,知其通曉古今,胸有丘壑,望太後和陛下允準其貿然之言。”


  鄧綏頷首道“聽聞王符素有大賢之名,隻是性情孤傲,不願出世,如今倒是願意在此直抒胸臆,也是難得,孤和陛下願意洗耳恭聽。”


  王符叩首謝恩之後,對著玉階之上的王侯將相,對著身後的地方大員們,侃侃而道“草民以為,凡為治之大體,莫善於抑末而務本,夫富民者,應以農桑為本,以遊業為末······”


  言及此處,陸珩在一側頻頻頷首附和道“甚是,甚是······”


  沒想到,王符卻話鋒一轉“百工者,以致用為本,以巧飾為末;商賈者,以通貨為本,以居奇為末。三者守本離末則民富,離本守末則民貧······”


  一言激起千層浪。


  本末之說,自古有之。先賢大儒們皆以農桑為本,以工商為末,如今竟然有人說農工商三者各自既有本亦有末,真是聞所未聞。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嘈雜,有的人認為他是在嘩眾取寵,有的人則認為他的話有幾分道理,更多的人則把目光投向了玉階之上。他們等待著玉階上那群掌握著帝國最高權力的人們會做出何種反應。


  陸珩臉色鐵青著斥道“胡說一通!商賈怎會是本?分明是投機取巧之末!”


  另外一邊,鄧綏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她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的士子,僅憑寥寥數語,便令她豁然開朗。原來本末之爭並不須得辯出個本末,農工商三者,皆有本末,各自守本離末,便是正道。


  “先生所言甚是!”鄧綏不由脫口而出稱讚道“先生果然有大賢之才!各位卿家,你們也都各自說一說,在你們各自所轄的地方,到底是怎樣一番景象!”


  這一次,那些地方大員鄉紳們像是吃下了一顆定心丸,再也不忸怩作態,一個一個爭先恐後的上前進言。


  直到日斜西山,足足三個時辰的本末之爭和鹽鐵政論總算是落下了帷幕。


  聽著地方官們興高采烈的講述自己所轄郡縣內農工俱興,商賈繁榮,百姓豐衣足食的盛世景象,聽著鄉紳們建立起一個一個工坊,讓那些貧困潦倒的貧民們靠自己的雙手賺取生存下去的錢糧,聽著人們對鹽鐵新政的歡欣鼓舞,鄧綏心中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而陸珩雖然在這場政見之爭中輸的灰頭土臉,但卻也輸的心服口服。


  自此,農工商並舉成為了大漢新的國策,而鹽鐵兩項也從原來的官營轉變而成官私合營。


  如同一枚石子投入了一池春水,平靜的湖麵立刻蕩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這個古老的帝國,仿佛春風拂過的楊柳,再次煥發出蓬勃的生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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