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二番
192二番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窗外是深不見底的下半夜,沒有一絲光亮,連天空都是黑蒙蒙。
白祈玉做了一整晚噩夢,只覺得渾身都疲憊不堪,皺著眉躺在那裡。
白天陸藍港說的話還清晰在耳,
【她得了老年痴呆症,重度,醫生說……活不過今年了。】
【是,她已經不認識我了,甚至連吞咽都有困難。不過三年前我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她也和我說過,如果後來真的不行了,不要整天把她放在冰冷的醫院裡,而是帶她到各地到處走走。】
他想著,然後撐著自己從床上坐起來。點亮床邊的檯燈,摸出一盒煙開始抽。
他原本沒有酒癮也沒有煙癮,只是這三年,煙抽得越來越凶,有時候一晚就要抽半條。他妹妹看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又過去了多久,天色開始轉亮。黎明前的黑暗是真正的黑暗,黎明前的溫度也是一天中最低的時候。
白祈玉隱隱聽到隔壁房間有人走動的聲響,然後院子里就開進來了一輛黑色的私家車。
私家車裡走出來幾個外國人,都是人高馬大,金髮碧眼,他們全都穿著黑色的大衣,然後走到某個房間前等待交談。
不一會,院長也來了,一群人在那裡說了幾句,最後把一個人送進了車裡。
因為隔著很遠,白祈玉並看不清他們的容顏,於是也就這樣坐在窗戶邊,抽著他的煙,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
瑞士的人走後,秘書跟著院長進了他的房間,天才蒙蒙亮,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
「院長,就這麼讓她走了……真的好嗎?」
人人都知道,317號病人這次去瑞士為的是什麼,她所申請的Euthanasia,經過半年的審查,終於在前天通過,因為情況特殊的緣故,那邊有專門的人來接她。
Euthanasia,即指對無法救治的病人停止治療或使用藥物,讓病人無痛苦地死去。俗稱「安-樂死」。
「自從她來開始。我們就一直在勸她,可是你也看見了,一點兒效果也沒有,」院長說著,攤了攤手,「算了吧,反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愛怎麼樣怎麼樣吧。」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陸老太太那樣身份特殊,對於一個孑然一身、來歷不明的年輕女人,院長對她的死活顯然也不怎麼用心。
「可是……」
秘書欲言又止,能去瑞士做這件事的人……肯定也絕非等閑之輩啊。
「好吧,院長,反正她來我們這裡也沒有登記。」
「嗯……」中年男人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桌子上,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這件事一定要保密,尤其是不能讓白總知道。知道嗎?」
「好的,您放心吧。」
秘書說著,然後退了出去。
……
這是喬旎旎三年來第一次坐飛機,之前她都輾轉在國內各個三線城市中,其中也不乏很多貧困惡劣的山村。為了掩人耳目,採取的交通工具也都是大巴、輪船這種,活動範圍很有限。
可越是有限,他們找起來就越發困難。
期間有好幾次都差點碰上白祈玉派來找她的保鏢,有一次她爸爸的人都幾乎要把她拖走了,還是她一棒子打暈那個人才繼續逃走的。
在這段時間裡,她不得不和人們溝通互動,曾經孤僻的性格,也改善了很多。
她的病情,雖然沒有好轉,但也一直沒有惡化。靠一些鄉村診所開出來的葯,勉勉強強也走到了今天。
只是半年之前,原本還算穩定的狀態突然打破了平衡。
一在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她一把火燒了她一直寄居的村民家,雖然最後無人傷亡,但她卻依然被整個村子的人打得半死。
她自己心裡也很愧疚、痛不欲生,所以把身上攜帶所剩不多的五十萬現金全都留給他們,最後獨自一個人離開了那裡。
從此,她的身體每況日下,所以向蘇黎世的一家診所提交了申請。
經過半年的審查,他們終於派人來接她。
……
喬旎旎獨自坐在私人飛機窗戶旁,窗外的雲層被晚霞燒得通紅,她手裡拿著一個洋娃娃,看上去已經有些舊了,卻被她打理得很乾凈。
洋娃娃是金色的頭髮,穿著一件華麗的白色晚禮服,很大的裙擺,很漂亮,眨著大大的眼睛對著她微笑,一如小時候記憶中的模樣。
白祈玉送她的戒指,已經被她當掉換這場瑞士的「死亡旅途」了,紙條和照片放在她的行李箱里,只有這個洋娃娃她是隨身攜帶。
這時的喬旎旎已經不太會講話,卻依然總是看著那個洋娃娃發獃。
這是一片壯麗的風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
瑞士。
白祈玉跟著陸藍港和陸老太太一起到蘇黎世的時候,天空正在下雨。他撐起一把黑色的傘,一件黑色長款的薄風衣,讓他整個人都看起來冷漠,高不可攀。
所有人都是沉默的,陸藍港帶著他奶奶來「度假」,而白祈玉則是為那個醫療協會而來。
一滴雨,從雨傘邊緣墜落,白祈玉沉默的凝視了兩秒,然後抬頭看向天空,
天空上,一架灣流飛機正在很低的飛過。
「白祈玉,那我先帶奶奶上去了。」
陸藍港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他重新撐平傘,回頭淡淡「嗯」了一聲。
……
這幾天,白祈玉重複都在做噩夢。
夢裡她還在他的身邊,她沒帶眼鏡,雖然冷若冰霜但還是很漂亮。
她可能已經有些遲鈍了,但目光一直追隨在他身上。空氣中瀰漫的是熟悉和甜蜜。
「白祈玉,你來蘇黎世了么?聽說這裡是瑞士的文化中心和教育中心,愛因斯坦和波里都在這裡學習和工作過呢……」女孩說著,臉上挽著屬於她淡淡輕輕的笑,
她走在前面,回過半張臉來,風吹亂她的頭髮,白色的裙子在紛飛,
「我媽媽以前也在瑞士讀過書,如果我在這裡的話……也許會變聰明吧。」
如果我在這裡的話。
白祈玉看著她,不由加大了腳下的步伐。他想把她抱進懷裡,可事實上她明明走得不快,他卻怎麼追都追不上,怎麼追,都隔著一段距離,
「喬旎旎,你站在原地,別動。」最後的他只能這樣說。
「好,我不動。」
她疏媚的笑著,果真停下了步子,白色的衣裙在青青草坪上飛揚奪目,她的背後是一片雪山,那光景是像被嵌入了一幅絕美的油畫,
夢境的感覺是如此真實,以至於讓白祈玉在那一剎那甚至有些熱淚盈眶,
他上前一步,朝那個女孩接近了一步,
可就在這時,畫面突然開始急劇逆轉,雪山和草坪剎那間全部消失不見,變成了首都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
一輛卡車不知道從哪裡飛馳過來,她被撞到在地,
鮮血,滿天滿地的鮮血,從她纖細瘦弱的身上不斷湧出,染紅了她潔白的裙子,在路上匯聚成一片血泊,
白祈玉慌不擇路的跑過去,在她身邊半跪下來,手裡緊緊握著她的手,
他想打電話叫醫生,可是電話號碼怎麼按都按不對,他想說話,也怎麼說都發不出聲音,
最後,他就只能這麼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在他面前一點點流逝。
她笑著,笑容蒼白而虛弱,
「白祈玉……你看天空,好紅……好像…要下雨……」
……
白祈玉一下從夢中驚醒,他握緊了自己的拳頭,發現裡面已經空無一物,卻已經被他掐出血。
女孩不見了,車流也不見了,他卻依然記著她說的那句話,
——白祈玉,你看天空好紅,好像要下雨。
他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大口的呼吸,他覺得自己在被撕扯,被折磨,這種感覺幾乎要讓他窒息。腦海中那片猩紅的鮮血彷彿始終揮之不去,
究竟是多少次,多少次夢到這種她遭遇不測的夢,起初總是美好而溫馨,到最後又是以這樣血腥的結局收場,
明明都可以提醒自己這些都是夢,可是只要是關於她,他都忍不住沉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