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七章 秦城楚歌若虛無(四)
一百一十七章 秦城楚歌若虛無(四)
這個開場白瞬間吊足了我的口味,卻也並不急著追問,只是豎耳安靜傾聽,秦若依舊帶著笑意道:「奴家自小是個孤兒,從記事起便獨身一人,沒有父母和親人,也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拋棄,幾番輾轉,最終被人販子賣到青樓。」
這話如此沉重,我卻聽不出來任何的難過,她說的輕鬆自在,彷彿只是在回憶自己年幼時的一段趣事,我覺得我什麼都不需要說。
她道:「八歲那年,我得了瘟疫,被青樓的人扔在街上,是奴家先前的主子將我收留,並找人治好了我的病。」纖長的手指輕撫過玉簫,舉起玉簫朝我道:「這把蕭,就是他送給奴家的見面禮。」
後來的故事,和我猜測的相差無幾,他收留她,養活她,卻也讓人訓練她,日復一日的苛責與嚴酷,她身上新傷蓋過舊傷,終有一日長成他想要的模樣,她保護他,也為他殺人,手上沾滿鮮血。隱瞞身份藏身青樓,為他收集信息,以美貌奔走四方,為他收買人心。
這些我雖然已經料到,但親耳聽到從秦若口中說出,卻依舊忍不住驚愕,因我實在無法想象,在這樣一張絕美又溫柔無限的容貌後面,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刺客,更加無法想象,她能從當初無依無靠的小女孩變成現在這幅談起人命來從容淡定的模樣,究竟經歷了多少痛苦與多少無奈。
她的感受,任何人都無法體會,看著日光中她如花的笑顏,我覺得此刻說什麼都是多餘,便也任何安慰的話和感嘆的話都沒有說,只問她:「那現在呢?為何跟了蘇晉?」
她回憶道:「六年前,我先前的主子與先生打賭,後來將我輸給了先生。」
我頓時好奇無比:「他們打的什麼賭,竟然用你來做賭注?」
她搖頭笑道:「這個奴家也不清楚,你可以去問問先生。」
我撇嘴:「那還是算了。」想了想又問她:「之前在長青街,是你出手幫了我和宋離白,對么?」
她點頭:「對。」
我又問:「我在東廂和南院看到的人影,也是你,對么?」
她照樣點頭:「也對,夏姑娘機敏得很,若不是奴家閃得快,怕是早被發覺了。」
我笑一笑,將書蓋在腿上,伸手在旁邊矮桌上扯了一串葡萄,遞給秦若一半,扔一顆到嘴裡:「其實我曾懷疑過是蘇晉的人,但萬萬沒想到會是你。」
她摘下一粒葡萄,拈在玉指中仔細的剝開,道:「奴家猜,夏姑娘的心事也是關於先生。」
我嚼葡萄的動作一頓。
她卻像是並不在意我的回答,將剝好的葡萄遞給我,問道:「已經第五日了,夏姑娘為何還不願見先生?」
我不客氣的接過葡萄塞進嘴裡,靠在搖椅上望著頭頂的梧桐樹葉,有光穿過來,我閉眼道:「我不是不願見他,我只是還沒想好,該如何見他。」
秦若輕嘆一聲,道:「其實有些事情,說開了的那一刻才會知道答案。」
我搖搖頭:「可我根本不知該從何說起。」
秦若默然。
下午,冷春送來雞湯,說是特地熬來給我補身子的。
蓮子接過雞湯的時候,怕我聽不見似的,故意大聲的道:「啊,定然是先生記掛著夫人,特特吩咐你熬的吧,先生如此有心,真叫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感動,冷春啊,有勞你了。」
冷春愣了愣,低首道:「先生這幾日一直宿在東廂,未曾提說過夫人的事,奴婢是從阿喜那裡得知夫人受傷,擅自熬了雞湯送來的。」
蓮子有些氣急敗壞:「你這個……算了算了,你趕緊走罷。」
冷春望我一眼,便轉身走出了院門,蓮子抱著裝湯的罐子,嘴裡怒氣沖沖的絮叨著什麼,一個步子一句暗罵的走到兔子窩面前停下,傾手就將罐子里的雞湯倒在喂兔兒的碗中。
我立馬從椅子上坐起來,不當心扯到了腰傷痛得我倒吸一口涼氣,急忙挺住動作朝蓮子喊道:「你再討厭冷春,這雞湯也不能說倒就倒罷,好歹也熬了一隻雞,倒了也忒浪費了。」
蓮子轉身朝我委屈道:「夫人冤枉奴婢,奴婢雖討厭那個婢子,但也曉得不該浪費食物的道理。」
我心道說得你好像不是婢子似的……又聽到她憤憤道:「那冷春心腸壞,誰曉得她會不會在這雞湯里下毒,且先讓這兔兒試試,半個時辰后沒有異樣我再熱給夫人喝。」
我好笑道:「你倒是機警得很,但也不能拿錦兒的兔子來試毒罷。」
蹲在一旁認真和幾個木偶過家家的錦兒聽到我的話,立刻將手中的花木面具往身旁一丟,噔噔的跑到蓮子面前,將兔窩護在身後插腰凜然道:「壞蓮子,不許你害我兔兒。」
蓮子一臉歉意:「對不住啊小姐,奴婢方才氣壞了,一時衝動才……」
錦兒哼了一聲,朝我告狀道:「娘親,蓮子做壞事,你要打蓮子屁屁。」
而我看著她扔在地上的花木面具,腦子裡猛然閃過什麼,終於想起來我這幾日一直覺得忘掉的那件事是什麼事,忙朝蓮子喊道:「蓮子快過來。」
蓮子哭喪著臉後退一步:「夫人你不會是真要打奴婢的屁股吧……」
我道:「打你個頭,趕快幫我去南院問問,離落是否在閣中。」
廟會那日,我與離落原本約好要在那蓮池旁相見,後來因為出了意外,我並未帶錦兒前去赴約,回到翠竹閣后,滿心只顧著憂心一些亂七八糟的事,竟然將這一茬給忘了個乾淨。
按理說,我那日未去赴約,他回到翠竹閣后肯定會前來詢問我,但直到今日仍未見到他的人影,叫我不得不擔心他當日是不是也出了什麼事,提心弔膽的等了半晌,終於見到蓮子氣喘吁吁的跑回來,我急忙忍痛起身問道:「如何?」
蓮子喘了幾口粗氣,才費勁道:「奴婢,奴婢打聽了好幾處,都說,都說離公子他,他……」
我心急如焚,忍不住問道:「他怎麼樣?」
蓮子深吸一口氣,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離公子他自從初十那日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一屁股癱到椅子上,事到如今,我恐怕不得不見一面蘇晉了。
聽到我要見蘇晉的消息,蓮子興高采烈,扶著我一路到了東廂,她朝房中望了望,有些激動的問道:「是否要奴婢去請先生出來見夫人?」
我擺擺手:「不用,我自己進去找他。」
蓮子捂嘴偷笑,點頭道:「好,奴婢就在此處等夫人。」
此時我也沒有心思去管她究竟在想些什麼,扶住欄杆緩步朝屋內走去,停在門口猶豫一陣,正打算邁腿進去,聽到冷春含笑道:「先生這幾個字寫得極妙,不過此處先生是故意寫錯的么?」
我往屋中看,見到蘇晉一身月白長袍坐在案邊,冷春立在一旁為他研墨,桌案上香薰裊裊,倒也算得上一副順眼的景緻,蘇晉握筆抬起頭來,神色有些意外:「你識得這些字?」
冷春嬌羞低頭,神態像極一個初見情郎的閨中少女,道:「奴婢之前看過幾年粗書,替先生打掃書房時,也偶爾越矩讀讀,還望先生莫怪。」
蘇晉手中的筆又在紙上行開,淡聲道:「你若願讀,儘管讀好了,莫把書弄壞便可。」
冷春神色有些驚喜,片刻后臉上一紅,忙欠身行禮:「奴婢多謝先生恩典。」
我看得咬牙切齒,覺得自己這幾日在雨桐院中受盡心理上的折磨,他卻在這裡逍遙快活,離落如今下落不明,他卻還有閑心讓侍女陪他寫字,心中憤然,便直接跨步進屋,朝他們咳了兩聲。
兩個人聽到動靜同時抬起頭來,我見到冷春臉色一變,竟讓我生出些我是前來抓姦的錯覺,蘇晉見到是我,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道:「是你。」很快又恢復淡然,轉頭對冷春道:「你先下去。」
冷春看我一眼,便應了一聲是,恭恭敬敬的道:「先生,夫人,奴婢告退。」話了便碎步出了房門。
蘇晉立刻起身,大步朝我走來,話中含了些關切:「如何,身上的傷有沒有好一點,百里開的藥方可有遵循著每日服下?」
我依舊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點點頭:「都很好。」
他扶我到椅子上坐下,又坐到我對面,嘴角揚起笑道:「我原以為我還需再等幾日,沒想到你今日就肯來見我了。」
我發現他對我的態度,與之前相比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而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是蘇晉,還是蘇公子,還是皇上?
但現在這個問題並不是最要緊的,我想起我來的目的,用尋常語調道:「我今日來找你,是要問你一件事的。」
他看著我,嗯了一聲,「你問。」
我忙道:「你可知曉離落此時的下落?」
他原本明亮的眼神有些黯下去,挑起眉來,聲音涼涼:「你好不容易肯來見我,就是來問別人的事的?」
看到他這個表情,我心中竟有一絲暢快,忍不住故意的道:「以我與離落之間的情義,我自然應該關心他,如今沒了他的消息,我在雨桐院中坐立不安,不得不前來問你。」
他淡淡哦了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道:「他那日去岳陵山議事,得知他在涼國的勢力傭兵自立,朝中幾位支持他的大臣派了人前來護送他速回涼國主持大權,當日便啟程前去了。」
我愕然了半天,道:「那他怎麼不讓人告知我一聲?」
他看著我,神色自然的道:「他本來托我向你說一聲的,但你一直不願見我,所以我直到現在才有機會告訴你。」
我一陣胃疼,覺得這個人壓根就是故意的,他知道我定然會為了離落的事主動來尋他,所以一直不露面,淡定的在東廂看書寫字等我前來。
見我捂著胸口不說話,他臉上顯出擔憂,起身道:「傷口痛么?」說著就要朝我走過來。
見他又要靠近我,忙伸手攔住:「我沒事,沒事,就是想到離落在回程中定然要遭受許多危險,心口就一抽一抽的疼。」
他身子一僵,果然坐了回去,察覺他臉色不佳,我心中頓時又暢快了……
我咳了兩聲,道:「錦兒這幾日不見你,念叨你得很,你若是有這個閑暇時間寫字,不如多去看看她。」
他情緒仍有些低落,淡聲道:「我並不是在寫字,我是在回宮中送來的信。」
我有些訝然,沒有想到他如此不避諱,這算是間接的向我承認了他的身份么?想追問,卻又不願先拉下這個面子,只另外問道:「你不怕冷春看到么?」
他道:「這個你放心,我用的都是暗語,她看得懂字,卻看不懂真正的意思。」
我哦了一聲,裝作隨意一提的道:「你好像挺瞧得上她的。」
他奇怪道:「我何時瞧得上她了?」
我道:「方才你還大方的賞她書讀。」
他眼神怪異的看我一陣,卻突然露出笑來,道:「我只是覺得,若衛國子民都能向她這樣積極的讀書寫字,衛國的未來會更有希望。」
我:「……」
默然一陣,我站起身來,道:「既然離落的事情已經打聽清楚,我就不打擾你處理政事了,雨桐院你還是常來罷,錦兒很在意你這個爹爹。」
他亦是起身,攔在我面前,問我:「除了這些,你就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么?」
我是有許多話要對他說,但我覺得很多話本就不應該說出來,便淡然的搖搖頭:「就這些了。」
他沉默良久,緩緩道:「是我對不住你。」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說,聽到自己異常平靜的嗓音道:「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對得住對不住的,若我真的不情願,你縱然是鎖也鎖不住我,既然我留下來了,會認真做好這個娘親,三個月後,我們便兩不相欠,你做你的皇帝,我當我的尼姑。」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表情,半天后,聽到他有些無奈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果然還在生我的氣。」
我搖搖頭:「皇上說笑了,我一介草民怎敢生皇上的氣?」
他伸手摟住我的肩膀,聲音里有些頹廢:「阿留,你真的要與我這樣疏離么?」
我掙開他,抬起頭與他對視,忍不住問道:「你口中方才喊的,是南宮留,還是我?」
他抿抿嘴,卻默然了。
我心中浮起苦笑,夏小六啊夏小六,你這不是自取其辱么?
臉上仍然裝作不在意的哈哈笑道:「看你被嚇的,我開個玩笑而已,雖然你是皇帝,但私下我們還是可以做朋友的嘛哈哈……」神態盡量自在的打一個哈欠:「我好睏啊,就不陪你瞎扯了,我先回去睡午覺了啊。」
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的奔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