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五章 一曲故人何愁（一）
這雙眼神將我看得心口一滯，忙將自己的眼睛往旁邊躲了躲，「你……你這是在說什麼胡話？」
所幸他並未盯著我看太久，將我放開后又靠回牆上，閉上眼睛緩了一緩，少時后睜開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起初我為何不帶你們往皇城逃？」
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將話題換到這個上面，但見他境況好轉了不少，我稍稍放下心來，便靠到他身旁老實答道：「嗯，是有一點奇怪……」
我想他好歹也是個國君，一旦到了皇城腳下，怎還有那些個西戎賊人作亂的份。但既然他沒有這樣的打算，又因著我覺得我們之間的矛盾並沒有化解不肯開口問，是以一直沒說什麼。
不過聽他此時所說，倒像是有什麼隱情，便豎耳仔細聽著。
「世人都說我與王太后不和，但他們卻不曉得，這不和兩個字，究竟是怎樣的程度。」他緩緩說道。
我頓時來了興緻，將自己又挪得離他近些，也不著急追問，見他頓了頓又道：「我有許多事一直想與你說清楚，但之前未尋著什麼合適的機會，此時你我這樣坐著也無聊，不如就與你說說宮中那些前塵舊事罷。」
正如史書記載的那般，蘇晉登基那年，他剛好度過了自己的第八個生辰。
在那之前，世人都以為明貞女帝膝下只有那一個早夭的病兒，明貞女帝突然駕崩，唯一的血脈又短命，大家都覺得這幾百年來一直姓南宮的天下怕是要易了主。
卻不想那明貞女帝的親弟的髮妻王氏卻是個極有城府的女子，藏了數年的野心在這一刻終顯現出來，明貞女帝與其夫君方雙雙辭世，王氏便集結外戚企圖擁立自己的丈夫上位。
這天下誰不曉得，明貞女帝的親弟自打生下來便是個病秧子，連自理都成問題，更別說什麼打理朝政。若他當真承了這皇位，皇權終究還是要落到王氏手中。
「明貞女帝肚中尚懷著胎兒時，便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纏上，王氏散出謠言，說女帝肚中的孩兒是妖，正趕當時天顯異象，南方洪澇連連，北方卻深陷大旱，使得朝臣百姓漸漸對此謠言深信不疑。」
關於這樁事，我倒也曾聽聞一二，只不過當初我聽說的是說那明貞女帝乃妖所化，還有妖狐吃人什麼的。
本就是謠言，再傳了這許多年，變幾番樣子也屬正常。令我覺得奇怪的是，這明貞女帝分明是蘇晉的親娘，那被說成妖胎的孩兒又是他的姊妹，見他說起來倒未有什麼感懷親人的痛楚，也不聽他稱明貞女帝一聲母后。
心下雖有幾分奇怪，但聽故事的好奇心更甚，便未將這一茬過多在意，繼續豎耳聽著。
眾所周知，涼國人迷信的歷史由來已久，因著與涼國相鄰，時間長了，衛國人便也受了些迷信思想的影響，再加上當年的種種異常的天象，大家便都真覺得明貞女帝懷了個妖胎。
後來那王氏又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鼓動了一群大臣非逼著明貞女帝建祭壇「誅妖胎」。所謂誅妖胎，便是等胎兒生下之後，要將其於祭壇之上活活燒死，美其名曰：誅妖祭天，除魔驅邪，匡扶正道，祈求太平。
聽到此處，我方才騰起的氣瞬間轉換成憤然，忍不住插嘴道：「這婦人竟歹毒到如此地步，即便要爭權，怎忍心牽扯到一個未出世的孩兒？這群大臣也全是白痴，竟然要活活燒死一個無辜的奶娃，這哪裡是在祭天，這分明是在造孽，到時就別想著太平了，一個個的都等著遭報應罷！」
蘇晉臉色此時緩和了許多，聽他輕笑一聲道：「我原以為你會像他們一般，相信那胎兒是個妖胎。」
「我怎會和他們一般沒有腦子？」我道：「之前我與師父學過幾年天文地理，雖多半時間都是摸魚打渾，但也曉得洪澇旱災都自有他的道理，一個尚在腹中的胎兒又能影響得了什麼？我看那王氏是怕孩子一生出來便承了皇位，才用這種陰毒的法子為自己除了障礙。」
他露出些欣賞的目光：「倒沒想到你還有這番見識，若那些朝臣有一半做得到你這樣，當年的慘劇便也不會發生了。」
「好說好說。」我沒臉沒皮的哈哈笑了兩聲，「不過像我這樣的人才幾年也難得遇到一個，著實怪不得他們，怪不得他們……」
蘇晉一陣默然……
「咳咳……」我別過老臉道：「你繼續說，繼續說……」
蘇晉說的「慘劇」，其實並非那胎兒真被祭了天，明貞女帝這樣的英明之人，怎會不知這一切是奸人所為？只是身懷六甲，又被重病纏身，加之當時天災導致民怨滿天，縱然她有千百顆要抵抗的決心，也終究力不從心，分身乏術。
如此勞心勞力，縱是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終是在生下腹中胎兒的那晚徹底撒手人寰，使得大家更加堅信這是個不祥之胎，於是朝臣們被王氏帶著闖進太明殿中奪了還未來得及裹布的女嬰欲當場燒死。
那女嬰的生父向來與明貞女帝情深，傷心欲絕之下對自己的孩兒依然是以死相護，但畢竟寡不敵眾，即便是身懷武功，也最終在爭搶中被人一劍捅死在太明殿中。
說到這裡，不得不插一句，衛國皇朝中雖有一眾昏庸之臣。但衛國數百年來能在四海立足，其間也少不得許多明智功臣對歷代女君的輔佐。
據蘇晉所說，在這一件荒唐的「妖胎」之事中，除去一部分被王氏所利用的昏臣一派，既有站在明貞女帝這邊始終不信謠言的一派，亦有對事情不置可否保持中立的一派。
而前者中的代表，便是世代為將征戰沙場的護國將軍景阮景大將軍。
聽蘇晉道，這景將軍雖為武將，但在文韜這一項上卻絲毫不輸那些文臣。更為難得的是，其為人正直不阿，對明貞女帝一直忠心耿耿，在百官明爭暗鬥的洪流中一直逆流而上，實為歷代武將中的一朵清蓮。
蘇晉的話卻讓我十分奇怪。
前朝護國將軍景阮的鼎鼎大名我並非未聽說過，但歷史上對於此人的種種評價卻與蘇晉所言大相徑庭。
對於他究竟立下多少功勞以至於被封為護國將軍我並不是十分清楚，但從一些史書上和民間的許多傳言看來，大家卻都曉得這位將軍最後的下場是因為舉兵造反失敗而被抄了家。
若他真如蘇晉所說，那為何又做得出造反這種大逆不道之事？
而蘇晉接下來的話，很快就讓我瞭然了。
仍是當日，明貞女帝生下胎兒撒手人寰之後，那女嬰的生父為保其性命奮力抵抗，最後依舊逃不過慘死的宿命。就在那女嬰命懸一線之時，百官中有一人領了兵將強行闖入皇宮中，與一部分尚為清醒的官員將王氏一干人攔住，無論如何也要保下這南宮家最後的根。
而這個人，正是那護國將軍景阮。
景家世代為將，歷朝歷代都握有不少兵權，到景阮這一代又被封為護國將軍，在朝中的地位更不消說。按理來講，依景阮的勢力與能力，要護住這個女嬰應當不是什麼難事，但最後的結果，卻是景阮與那女嬰在亂斗中被亂箭齊齊射死。
蘇晉一番話豈止讓我感到吃驚，簡直是大為吃驚。我一向都曉得那些個史書上絕無可能盡真，但能將前朝這一番腥風血雨徹底換了張臉皮展現在世人面前，其間究竟埋藏了怎樣令人心寒的真相？
雖然對於那景阮將軍究竟為人如何我不甚清楚，但如今我算是想得通王太后與蘇晉之間為何分明是近親，中間卻似隔著血海深仇。照蘇晉所說的這個情況，若方才我們往皇城逃，那王太后指不定真能趁亂一把箭雨將我們一齊射了個乾淨，細思極恐哉，細思極恐哉……
於是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你冷么？」
蘇晉的臉色已緩和大多，說了許多話還能兼顧到我方才細微的反應，看來是沒什麼大礙了，我稍稍放下心來，忙搖頭回道：「不冷不冷。」
又十分熟練的一把握住他的手試探溫度，已然不似方才那般冰涼，我一顆心暫時落定，抬起頭來正想追問他關於景阮將軍的種種，卻瞧見他一雙眼睛直直的望著我握住他的一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