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坐觀虎鬥
南方的城市似乎總比北方的城市穩定。無論是南京、杭州,還是揚州、蘇州,與或是武昌、漢口,自形成之後,無論神州風雲如何變幻,總是頑固地固守著它們的地位,保持著持久的繁容與鼎盛。
這一切,決定於河流。南方的城市,無不位於大江大河之濱,交通的廉價與便利,帶來了商業的繁榮。植根於商業的城市總是比政治中心頑強。
同樣,北方城市的興衰,同樣也決定於水道。
相比較南方的城市而言,北方城市的歷史似乎更為沉重,變遷更為頻繁。在北宋年間盛極一時的開封,因汴河泥沙淤積,在元明時期失去了它往昔的光華和榮耀,漸漸暗淡無光。
當然,隨著採礦業冶鍊業的發展,一些城市迅速崛起,在全國佔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大冶便是這樣的城市。大冶隸屬於興國州,北有鐵山,又有白雉山,出銅礦,又東有圍爐山,出鐵,又西南有銅綠山,產銅。
大冶坐在銅山鐵山上,再加上位於長江之濱,想不繁榮都難,自洪武年間開始,常年就有十多萬人在此採礦冶鍊。採礦業和冶鍊業的繁榮,帶動了服務業的發展,各種酒家、旅店、賭坊、激院……應運而生,鐵器商人云集於此,將鐵材一船船地運出大冶,銷往大明各地。
這一切,甚至吸引了瞿式耜。話說瞿式耜辭別林純鴻后,順水放船,直至大冶,在大冶長江碼頭蹲守十天,摸清了一個事實:每隔兩日,就有一艘三桅帆船掛著邦泰的旗號,滿載鐵礦石,逆水而上。
瞿式耜大驚,一艘三桅帆船按四千料算,冶鍊出來的粗鐵超過兩萬斤,一年豈不是要將近四百萬斤?
也就是說,邦泰每年僅僅從大冶就得到了四百萬斤鐵,即便如此,整個邦泰依然缺鐵缺得厲害。驚嘆之餘,瞿式耜復又大喜,大冶正好在唐暉的管轄之下,稍稍使點手段,足以卡住邦泰的咽喉。
自以為得計的瞿式耜不再停留,立即起程前往海虞,與錢謙益面商東林大計。
當瞿式耜見到錢謙益之後,不免驚奇萬分,他的老師面色紅潤,渾不似往日灰敗心冷之模樣,似乎碰到了喜事。錢謙益見瞿式耜張口結舌,微笑著吟誦道:「垂楊小宛綉簾東,鶯花殘枝蝶趁風;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此詩清麗別緻,一聽就知出自女子之手。瞿式耜心神領會,原來錢謙益碰到了紅顏知己,難怪會得意如斯。瞿式耜問道:「此詩何人所作?端得如此精緻娟秀?」
錢謙益閉著眼睛,似乎還在回味之中,半晌,方回道:「河東君柳如是。」
瞿式耜眼睛幾乎瞪成了銅鈴,失聲道:「居然是名滿江南的柳如是?她不是與復社的陳卧子來往密切么?」
錢謙益得意道:「有何關係?為師欣賞的是她的才氣。」
瞿式耜整日遊走於陰謀與黨爭之間,素知人心險惡,他打心眼裡認為,柳如是接近錢謙益,絕不是仰慕錢謙益的才氣,定有所圖!但是,瞿式耜又無法向自己的先生點明這一切,只好悶在心裡,暗暗決定,一定要盯緊柳如是,查探她的真正目的。
錢謙益兀自興奮不已,不免向弟子談起與柳如是的邂逅,「草衣道人你是熟悉的,那日,為師到杭州……」
錢謙益已年過五十,自從革職回籍后,心境一直暗淡悲涼,每日沉靜於史學之中,經常至西湖泛舟派遣憂思,疲倦時便落腳在杭州名激草衣道人家中。當時恰逢柳如是也客居杭州,是草衣道人門上的常客,那天正巧將一首游湖時即興作的小詩擱在了草衣道人的客廳里。錢謙益無意中發現了那幀詩箋,詩詞大家錢謙益不由得擊節稱讚,善解人意的草衣道人看在眼中,心領神會,安排三人共同游湖。
第二天,一隻畫舫載著三個人悠悠蕩蕩於西子湖上。一見到柳如是,錢謙益立即生出一份憐愛之情,柳如是小巧可人,腹內竟藏著錦繡詩情,著實令人感嘆。柳如是毫無拘束之態,談詩論景,隨心所yu。那活潑可愛的神情,使錢謙益暫時忘卻了心中的悒鬱,感覺自己也變得年輕起來,一時興起,竟一口氣吟了十六首絕句,以表示對伊人的傾慕之情。
聽了這段邂逅之後,瞿式耜也不再糾纏此事,當即轉換話題,談起這次荊州之旅,末了,更是對邦泰下了定論:「錢糧足備、兵甲精銳、民心依附,另外,林純鴻凝聚天地之力,所用機器構思奇特,精巧無比,學生之前聞所未聞,其造船、打造兵甲的能力超強。所以,學生認為,林純鴻羽毛業已長成,非一時所能應付也。」
錢謙益默然,沉思良久,道:「聽你之言,林純鴻特立獨行,當有三憂:擅自開府建衙、私鑄銀幣銅幣與私自釐定武將職銜,其他諸如修路、開鑿運河、建常平倉、開設工坊均不足慮,不過盡地方官之責也。林純鴻雖然越俎代庖,也算不上什麼大錯。」
瞿式耜隨同林純鴻在邦泰境內走了一圈后,看到的稀奇東西太多,只覺得邦泰實力強大,但一直理不出頭緒。現在聽了錢謙益的總結,突然覺得自己的思路清晰無比,遠不是前幾日的一團漿糊。
錢謙益雖然欠缺黨爭經驗,但其政治眼光的確不俗,非瞿式耜所能比。
瞿式耜佩服不已,躬身道:「先生一言中的,只要從這三方面入手,當能徹底限制住林純鴻。用沈文麟和嚴介和脅迫林純鴻就範,不僅不會成功,還惹人煩。哎,對付溫體仁與對付林純鴻還真不一樣!」
錢謙益笑道:「那是當然。溫體仁看似光鮮,失卻了聖上的信任后,什麼都不是,林純鴻則不然,無論外人如何評價他,如何詆毀他,他卻越來越精神。」
瞿式耜嘆服不已,「這次也算讓學生找到了他的弱點,整個邦泰看似繁花似錦,實質面臨著他們無法破解的困境:缺鐵。沒有鐵,火炮無法鑄造、帆船無法下水、精甲無法打造……只要能限制他們的鐵礦,林純鴻的牙齒可謂敲掉了一半!」
錢謙益道:「剛才你不是談到他們有礦山么?」
瞿式耜笑道:「馬連和火燒坪才多大?學生專程到大冶查探一番,如果學生估計不差,林純鴻一半以上的鐵均來源於大冶。可嘆大冶那幫混蛋,居然擅自出售礦石與林純鴻!如今,學生認為,只需要唐巡撫一紙命令,當讓林純鴻乖乖聽話!」
錢謙益沉吟不語,陷入沉思中,瞿式耜不敢打擾,垂手侍立。
良久,錢謙益道:「朝廷苦於財計艱難久矣,如果侯尚書能有所建樹,對我東林利莫大焉,鑄造銀幣銅幣,本是朝廷之責,既然林純鴻證明,此乃一本萬利之事,不妨讓侯尚書試試,真要做成此事,當能對林純鴻有所限制。至於釐定武將職銜一事,這本就是溫體仁逼出來的,溫體仁為人睚眥必報,就讓他去為難吧;開府建衙一事,駭人聽聞,天下人遲早會得知,用不著咱們去費心……」
錢謙益嘆了口氣,「我東林一脈,凋零如斯,哪還能衝鋒陷陣?於我有利者,不妨借鑒,需要出大力者,不妨……」
錢謙益止住了話語,似乎有點猶豫不決。瞿式耜按捺不住,連聲催問。
最終,錢謙益咬了咬牙:「挑撥離間,坐山觀虎鬥!」
瞿式耜與錢謙益密謀數日,正準備密信知會戶部尚書侯恂時,卻接到了林純鴻在荊州土地贖買消息,更讓兩人驚奇萬分的是,劉夢升居然雞蛋碰石頭,成了人人喊打的反賊。
錢謙益雙手推開眼前的書稿,自嘲道:「咱們還謀什麼謀啊,林純鴻自尋死路,倒高看這小子了。」
「這……這林純鴻居然有此等氣魄,敢得罪天下人……」瞿式耜百思不得其解,與林純鴻多年的交往,使他認識到,林純鴻絕不是衝動的人,「他到底憑仗著什麼呢?」
錢謙益冷笑道:「一介武夫而已,還真想以一己之力對抗天下?可笑不自量力!」
「先生,學生斗膽問問聖上的脾性。」林純鴻給瞿式耜的驚奇太多,直覺告訴他,林純鴻定然有必勝的把握,有足以憑仗的依據。
錢謙益大奇,經瞿式耜提醒,猛然醒悟,問道:「你想到了林純鴻上繳的三十萬兩銀子?」
瞿式耜點頭道:「正是。目前朝廷窮得叮噹響,如果聖上收到了這三十萬兩銀子,聖上當會持何種態度?」
錢謙益對朱由檢缺銀子的困境印象深刻,第一反應就是朱由檢嘗到甜頭后,會效法林純鴻,抄家上癮,細細思之,不免心寒。不過,片刻功夫后,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聖上乃有道明君,雖然性急點,當不會以此為法。」
瞿式耜皺眉道:「姑且不談聖上會不會借鑒林純鴻的做法,單論這三十萬兩銀子,就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以聖上的性格,當會下旨褒獎,恐怕侯尚書也會喜不自禁。」
錢謙益猛地站起,拍著額頭道:「林純鴻這小子!居然連聖上也算計了!他憑仗什麼,他憑仗的就是聖上的褒獎聖旨!」
「學生也是這麼想,林純鴻想借聖上堵住朝廷諸臣的口!」
錢謙益頹然坐下,嘆道:「這廝謀算還真深遠!非你我所能及……」錢謙益揉了揉太陽穴,「用起陰謀詭計來,恐怕只有溫體仁才能與他一較高下,我東林諸公如何是他的對手?」
瞿式耜道:「這事還未完,縱使朝廷諸臣一時緘口,但土地涉及到天下人立身之本,各地鄉紳、官僚豈能善罷甘休?現在只不過是暴風雨前的暫時寧靜而已!」
錢謙益點頭道:「本來想看看溫體仁與林純鴻鬥法,哪想到會欣賞到林純鴻獨斗天下人的大戲……哈哈,這是觀群狼斗獨虎,哈哈,刺激……」
錢謙益臉上一片chao紅,比當初見到柳如是后還興奮。瞿式耜也跟著嘿嘿直笑,「先生,學生認為咱們的最大對手乃溫體仁,不若趁林純鴻拚命掙扎之際,讓兩人也鬥起來,沒準林純鴻惱羞成怒時,狠狠咬溫體仁一口。」
錢謙益揮手道:「這樣也好,做點事情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給侯尚書的密信趕緊送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