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一章 千萬人吾往矣
楊延麟性格雖直,但絕不是蠢貨,聽到盧象升準備勸諫皇上召林純鴻入京后,趕緊勸阻道:「總督大人,萬萬不可!林純鴻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雖然暫時顧忌民心,不會趁機作亂,但是,一旦他率兵進入京師周遭,即便殺退了韃子,也是後患無窮。屆時,林純鴻在朝廷眼皮子下擁兵自重,驕橫跋扈,請問總督大人如何自處?」
楊延麟的脾氣甚對盧象升的胃口,來到軍營,不過數日,就與盧象升相交甚深,所以,這番話說得實在,並無一分誇大或者閃爍其詞。當楊延麟說了這番話后,見盧象升無絲毫放棄之意,接著勸道:「楊嗣昌之所以對皇上不加勸阻,就是擔心將來無法承擔後果。總督大人,請聽下官一言,召林純鴻進京,只能皇上主動提起,任何人都不能提起,總督大人更不能!」
盧象升苦笑數聲。他想到了楊嗣昌的父親楊鶴,當年,還不是朱由檢首肯對陝西之賊進行招撫,但是招撫失敗后,朱由檢卻委過於楊鶴,將楊鶴論罪戍邊。攤上這樣一個習慣於委過於人的皇帝,並不是臣子的福氣。盧象升也正是出於對朱由檢的了解,方才揣測自己很可能被凌遲處死。
不過,作為臣子,這些話當然說不出口,只能放在心裡,不讓任何人知曉。
盧象升思索良久,雖對林純鴻信心有點不足,而且認識到自己有可能因為此事身敗名裂,但盧象升毫不退讓,擲地有聲地說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楊延麟本就是個砥礪品行的偏執狂,聽到盧象升決然之言后,不免熱血沸騰,斷然道:「天下可以沒有楊延麟,但不能沒有總督大人,奏章由下官來上!」
盧象升搖頭道:「不必!本督雖百無一用,但還有點虛名,皇上當會重視。」
楊延麟感慨萬千,盯著盧象升清瘦的面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崇禎十年十月十五,盧象升上奏章,勸諫朱由檢速速調荊州軍入京勤王。此奏章一經傳開,立即掀起了軒然大波,把早就暗流洶湧的朝廷攪得一塌糊塗。
對滿清韃子的入侵,朝堂之臣大多保持強硬態度,如楊延麟、黃道周輩,如過江之鯽,充斥滿堂。如楊嗣昌、高起潛輩,一直都是少數派。朱由檢之所以令盧象升總督天下勤王兵馬,承受不了朝臣的壓力,也是原因之一。
絕大多數強硬派,也就是出於憤怒,過過嘴癮而已,因此,用什麼力量作戰、能不能戰而勝之,皆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奏章之中,左一句調天下兵馬、右一句召集天下兵馬勤王,一點用處都沒有。
這幫人出於對林純鴻的恐懼和厭惡,絕不願意看到林純鴻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因此,他們對朱由檢禁止荊州軍跨越聊城、廣平一線舉雙手贊成。
但是,現在盧象升以總督天下勤王兵馬的身份,突然提出要召集林純鴻進京,直接將他們可憐的自尊擊得粉碎。朝堂短時間內幾乎陷入失聲之中。
朱由檢看到盧象升的奏章后,倒是非常理解盧象升缺兵少糧的苦衷,既不斥責,也不贊同,只是將奏摺留中不發。
朱由檢的態度,激怒了一些以「天下為己任」的臣子,紛紛上奏摺痛斥盧象升。其中,以黃道周的言辭最為激烈,說什麼朝廷每年耗費大量銀子養軍,到頭來,卻要去依靠居心叵測的軍閥,「天下武將,寧不羞乎?」
原本,黃道周前段時間痛斥楊嗣昌、高起潛,對盧象升頗多讚賞。現在,黃道周筆鋒一轉,說盧象升應該知羞知恥,不該把希望寄托在林純鴻身上,讓人大跌眼鏡。
盧象升對這些當然了如指掌,卻安之若素,日夜苦等朱由檢的回復。
朱由檢的回復沒有等到,倒是等到了多爾袞兵鋒直指懷柔的消息。軍情緊急,盧象升不待宣府、大同、山西三總兵兵到,僅僅率領五千餘天雄軍,赴懷柔迎敵。
哪想到,多爾袞壓根沒有與盧象升作戰的意思,令博洛率兩千騎兵纏住盧象升,自己親率主力迅速南下通州,與岳託大軍匯合。
旌旗招展,人吼馬嘶,五萬餘精銳士卒齊聚通州,氣勢迫人。這些職業強盜經過月余的行軍、作戰、劫掠,收穫頗豐,糧草、金銀堆積如山,擄掠的漢人超過五萬餘人,皆被繩子串在一起,形容枯槁。
所有的士卒無不士氣高漲,期待著擴大劫掠範圍。多爾袞志得意滿,顧盼神飛,頗有點不可一世之態。自與岳托匯合后,多爾袞便是最高統帥,岳托也得聽其命行事。
五萬大軍深入敵境作戰,僅靠探哨偵察,顯然無法獲取戰略級情報。依靠著漢人中的一些敗類,滿清韃子自有一套情報獲取體系。諸如朱由檢在迎戰、避戰之間左右搖擺,楊嗣昌與盧象升爭鬥不休之類的消息,多爾袞倒是了如指掌。
入夜,俘虜營中,哭聲不斷,四處都是唉聲嘆氣的聲音,間或有烈性的漢子受不了韃子的驅策,暴力反抗,被韃子打得四處翻滾,慘嚎不斷。
甚至還有些韃子直接沖入俘虜營,槍頭所指之處,將膽敢露出不忿之色的漢子直接挑翻在地,鮮血橫流,漢人俘虜無不掩面。
與俘虜營截然不同的是,韃子軍營中,到處是篝火,韃子們軍紀嚴整,軍營中幾乎難以聽到喧鬧之聲。防守最為嚴密處,幾乎連咳嗽之聲都難以聽見,那裡便是多爾袞的中軍帳。
中軍帳中,多爾袞與岳托正在議事。
岳托似乎與多爾袞有了分歧,頗為激動地說道:「十四叔,我大清數次入京師周邊,能帶走的,幾乎沒什麼留給大明的。兒郎們勞累月余,所獲不過五萬餘俘虜。其餘糧草、牲畜、金銀更是少得可憐。據聞,越往南,南蠻子越富裕,我認為,大軍應兵分數路南下,擴大擄掠範圍,而不是駐紮在通州無所事事!」
岳托年不過四十,臉型長如驢,一雙眉毛幾乎倒豎著,容貌甚丑。由於過於激動,臉部肌肉虯結,長長的眉毛一抖一抖的,看起來更丑。
多爾袞遠比岳托冷靜,不見一絲激動,淡淡地問道:「去年我大清入關,收穫奇豐,並不缺糧草,擄掠的丁口也未完全消化,皇上為何令我等毀邊牆入關?」
岳托哼了一聲,道:「天下還有誰擔心財貨過多了?」
多爾袞心裡暗嘆,這他娘的和對牛彈琴有什麼區別,整日只會搶啊,殺的,光他娘的會打仗有個屁用!心裡雖如此想,多爾袞還是耐心地說道:「臨出征前,皇上曾對我言道,此次南下,目的有三:其中之一就是擄掠丁口、糧草、金銀和牲畜;其二……」
多爾袞頓了頓,顯然在琢磨怎麼說才能讓岳托聽明白,過了片刻,多爾袞接著說道:「大明養兵超過百萬,為何每次我們如入無人之境?除了明軍懦弱,不敢接戰外,更為關鍵的原因就是,大明賊寇橫行,能打的軍隊,大部都在剿匪。這幫匪寇,無異於幫了我們的大忙。」
岳托頗不服氣,道:「我大清巴魯圖縱橫無敵,何需賊寇幫忙?」
多爾袞一聽之下,幾乎暴走,好不容易按捺住火氣,道:「能減少點阻力,自然是好的。我們的第二個目的就是,讓大明軍隊放棄剿匪,北上勤王,致使大明陷入無休止的內亂之中!」
岳托最終醒過味來,點了點頭。
多爾袞見岳托明白,接著說道:「大明內部,並不是鐵板一塊,最大的一股勢力,就是荊州的林純鴻。據聞,林純鴻擁兵十萬餘,頗有戰鬥力,如果能挑撥明朝廷與林純鴻之間的關係,致使兩者互斗,我大清就更省力了。漢人有句話,叫做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大清自然願意做這名漁翁。」
岳托默然半晌,問道:「只是,駐紮在通州與挑撥明廷和林純鴻的關係有何關係?」
多爾袞笑道:「朱由檢昏庸,前些日子剛下詔令林純鴻勤王,后見林純鴻兵力雄厚,擔心他趁機作亂,又強令林純鴻不得繼續北上。如果我們分兵南下劫掠,與林純鴻迎頭碰上,連番大戰之下,大明朝廷豈不是成了得利的漁翁了?我大清不能做這樣的冤大頭。」
「所以,我認為,南下擴大擄掠範圍可以,但不得越過聊城、廣平一線,與此同時,我們可以佯裝攻擊大明京師。朱由檢膽小,必然調集更多的兵馬聚集在京師周邊,若朱由檢將關寧一線的兵抽調一空,皇上就準備親率大軍搶奪關寧,打破大明的烏龜殼。若朱由檢求林純鴻入京勤王,咱們就避開林純鴻,返回關外。」
「你想想,林純鴻在明廷眼皮子底下聚集重兵,最終會發生什麼?」
岳托越聽越興奮,拍案而起,大叫道:「君臣相疑,兵戎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