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曠世天劫（下）（三）
龍翩翩正納罕，再看那白鷹兀自向窗內落下，青煙搖曳身形卻化為一高大俊美的男子，隻是雙目已盲，腿上的血流淌在地，散發螢火光芒。他摸索著關閉窗戶，卻似要逃避什麽。
“妖怪？神仙，不，你到底是什麽人？”龍翩翩吃驚地道。
那男子向著她發出聲音處嘿嘿一笑，“你不記得我，卻無妨，我記得你便是。這麽多年不曾相擾，你可還好？”
此時，那小蛇已蜿蜒順著龍翩翩的手掌爬上她肩膀，先低聲對她道，“莫怕。”隨即便對那男子道，“雪鷹王？久違了。”
那男子一愣，隨後道，“你也在此？萬沒想到，我們三人糾纏，千萬年不曾休止。這人間歲月於你們，該是寧靜的了！我沒了眼睛，倒也少了諸多煩惱。”
龍翩翩聽不懂他們對話，那男子依舊對著她的方向道，“我被天兵追殺，雖已逃過兩次劫難，但自知在劫難逃，我隻想來看你最後一眼，了了心願——笑話了，看是看不見了，隻能聽聽你聲音罷。”
龍翩翩看著那男子腿上的血越流越多，身形不支，雖不知其來曆，但還是說道，“你不要急，我去找東西給你包紮！”
話音未落，耳邊響起好大風聲。這風仿佛從地下陡然升起，瞬間籠罩烏潭州。隨後冰雹劈裏啪啦從天而降。風吹滿街燈籠亂晃，行人快走躲避。冰雹砸得瓦片響成一片，這夜也如天寒地凍般徹骨。家家呼喊孩童歸家，戶戶關窗掩門，躲避無妄之災。
此時，龍昊正在房內看書，隱約有些頭疼。自從自己著書立說，寫年輕時遊曆天下時的奇聞怪談，妖鬼傳奇，就有很多達官富貴前來拜訪，尋求這些怪談是否屬實，天外天是否確有，雪鷹王是否真存，甚至去雙河城去找那雙河公主的屍骸。龍昊漸漸覺得自己成了那桃源歸來的武陵漁夫，記述了不該記述之事，卻擾亂了三界之序。
如今這翩翩竟因好奇窮追不舍，導致上古神獸的最終滅絕，他心中頗為不安，手摩挲著那書頁，若有所思。陡然間，他聽見外麵的巨響，再見這景象慌忙披衣從書房出來，他體弱多病的夫人正從走廊迎麵來，失色道，“夫君，這天怎的說變就變？怕是有事。”
龍昊看看天，猜到不尋常，急忙對夫人道，“你趕緊回房去，千萬不要出來。我去看翩翩。”說著，他回書房取了寶劍來，直奔翩翩的閨房。
這邊那男子聽龍翩翩拿了紗布燒酒，嘴裏說著倒真像要給自己包紮，便大笑道，“不必麻煩。這本是天箭所傷，難以止血。我如今已到窮途末路，但也不會束手待斃！”
那小蛇看窗外景象，便說道，“若是天劫，你可在這屋內躲避一時，或可平安。”
男子哈哈笑道，“怎麽？當年我曾在萬花澗被眾仙圍攻，大戰三天三夜，你彼時也在其列，說來我可曾認輸？此時的境況，與當年比起來算得什麽？我本妖界之主，難道在此時要怕死躲避？我不憐恤凡人，卻也不願連累他們！——心願已了，從此天上地下，永訣！”
說完，雙臂一揮，他陡然化為那隻巨大的白鷹，撞開窗戶衝了出去。龍昊來到翩翩房外，正見那白鷹破窗而出，尖銳呼嘯一聲振翅飛起直衝雲霄，在其身後，風卷冰雹如巨龍追擊不絕。
“雪鷹王？！”龍昊卻還認得這妖王，心中擔心翩翩，忙推門喝道，“翩翩，翩翩開門！”
門打開，龍翩翩驚魂未定立在門裏，龍昊見那小蛇還在她肩上，便道，“方才可是雪鷹王來過？它可曾為難？”
小蛇道，“這妖王似遭遇天劫，來向翩翩告別的。”
龍昊心頭百轉，不由沉吟道，“雪鷹王也遇天劫——卻是怪哉，最近這天劫似乎越來越頻繁了，人心惶惶，到底是什麽緣故？”
且按下這邊不說，那雪鷹王衝破冰雹風牆一路向上，飛出烏潭州盤旋於崇山峻嶺之內。它本目不能視，但雙翅如鐵扇，呼嘯之中淩厲無比。
“妖王，你大限已到，還向哪裏走？！”耳邊響起叱吒之聲。隻見從雲團之中浮現鐵甲武士，甲衣華彩，弓箭上弦，雪鷹王雖看不見，耳力卻極好，聽見弓弦之聲，發出一聲尖嘯，鐵翅揮舞罡風陣陣，將持弓箭的天兵武士掀翻在雲霧之中。
隨即雲團內現出更多的武士，萬箭齊發，冰涼徹骨，天箭如流星，冰雹似利刃，向雪鷹王的身軀射來。
雪鷹王縱橫妖界千萬年，在冰魂山雖曾遭遇冰封之苦，但他從未不知生死。便是此時，他也不知何為大限。被天箭貫穿的時候，他卻想起當年自己還未稱雄妖界，在樂月崖下的溫泉練飛，翅膀貼著那水汽蒸騰的碧水時，淩波翱翔時的感覺。也是那一刻，他遇見了在溫泉內沐浴的金衣仙子。當他的身影掠過，驚動了水裏的佳人，他披衣而起，赤足立在水上，對他怒目而視。
“何方妖怪，竟敢擅闖仙境？”她對自己的神態，倨傲難以親近，卻美豔不可方物。雪鷹幻化人形，與她水麵對立。水波不興，雲霧氤氳，水中一對倒影。
“這裏也不見有何處寫著，我不能來啊。”雪鷹笑道。
從那一刻起，他們便糾纏了上萬年。
金衣守望昊龍，雪鷹守望金衣，三人俱不得兩情相悅，卻各有一段無法了結的相思。
雪鷹王覺得身體輕盈如鳳，他向著深淵落下去。原來這便是大限，是終結，是死，再也不能飛回蒼穹。千萬年的記憶若暗夜飛灰，閃爍而來，一閃即逝。一幕一幕，連綿不絕，卻又是萬古一瞬。
隨著雪鷹王的墜落，烏雲散去，寒氣收攏，天上現出星輝來。
雪鷹王在那一刻，眼睛仿佛是看見了。
墜落在深淵的那一刻，雪鷹王形神俱滅，化為灰塵。
雪鷹王沒有雙目，他看不見星辰，但他的雙目看得見。在他灰飛煙滅的瞬間，他的眼睛為他流下了熱淚……
……
城外夜空上的激戰，翩翩親眼所見，她從沒想過自己能有此能事，雪鷹王飛出城外後，她雙眼竟能追隨而去，她眼見著雪鷹王撲殺斜掠，鐵翅揮舞，與天箭風雹抗爭，在天兵武士的圍攻下左突又奔，翎羽紛紛。也眼見他被十幾支天箭射中，墜落深淵。
她看見了與雪鷹的初見，看見了她為昊龍采下的花朵。看見了千萬年自己的失落，也看見雪鷹對她熾烈癡狂的感情。
借著雪鷹的眼睛，她看見了自己，那個駕著彩雲的金衣仙子，那個單純的盲女晚霞，她還親眼見證了無窮海天外天的惡鬥，以及雪鷹王為她挖出的一雙眼睛……
翩翩難以遏製這萬古之悲，抱住肩膀蹲了下去，龍昊見天劫已過，城頭現出星空才舒了一口氣，卻見女兒臉色煞白，抱著肩膀發抖。不由上前問道，“翩翩，你怎麽了？”
龍翩翩肩膀上的小蛇方才並不出聲，此時才看著龍翩翩，與龍昊幾乎同時脫口問道，“你可還好？”
你可還好？這一句說出，龍昊與那小蛇都愣住，倒是翩翩卻不再發抖，慢慢立起身來，看著龍昊，又看看那肩膀上盤旋的小蛇，擦去眼角的淚水，慢慢說道，“原來，此地還是我們三人。”
“翩翩，你方才看見什麽了？”龍昊見翩翩神態與方才大不相同，忍不住問道。
翩翩對著龍昊，緩緩跪倒磕了三個頭，這時龍夫人也走來，見著情景呆住了。翩翩又對著龍夫人磕頭，但舉止神態甚是疏遠。
“翩翩，你這孩子是怎麽了？如何突然行此大禮？”龍夫人急道，隨後伸手去要扶起翩翩，龍昊一把攔住。
這邊翩翩已經站起，道，“方才，我這幾個頭，是謝過父母養育之恩。但父母子女，隻有一生一世，我們的緣分，也便到此為止，我也該走了。”
龍夫人大吃一驚，“這孩子中了邪了？這是什麽話？便是你父親生氣關了你，你也不該說這絕情的話啊！翩翩！”
翩翩擺手道，“我不是翩翩，我本是樂月仙人之徒，金衣。”
話音一落，仿佛大悟頓開，金光閃過翩翩雲鬢隆起，金衣耀目，卻是一身仙女裝扮了。龍昊歎息一聲，拉住驚呆的夫人道，“夫人，不要強求了。我們的女兒本是當年殞身的金衣仙子，以人形在人間生息，如今是她返回真身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