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章 結局以及番外
梁泊昭回到皇宮時,天邊剛下過一場大雪。
他徒步走進元儀殿,就見王公公已是跪在那裏,見到他,便是雙手將一個沉木箱子遞到梁泊昭麵前,小心翼翼的開口;“皇上,皇後娘娘昨日裏帶著公主回了朗園,娘娘離宮時說,將這個盒子交給皇上。”
梁泊昭接過那盒子,打開,就見裏頭安安靜靜的隔著封後的詔書。
他淡淡“嗯”了一聲,將盒子複又遞給了王公公,言了句;“收起來吧。”
王公公瞧著梁泊昭的神色,見他已是回到主位坐下,一如從前那般,批起了奏章。
王公公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梁泊昭開口,終是忍不住,小聲道;“皇上,您看,要不要派個人去朗園問一問,皇後娘娘何時回宮?”
梁泊昭手中的筆微微一頓,他抬起頭,唇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淡淡道;“不必問了,她不會再回來了。”
“皇上.……”王公公麵色頓時變了。
梁泊昭不再出聲,隻埋首與奏折中,元儀殿安靜到極點,唯有他一個人的影子,在燭光下拉的老長。
既是孤家寡人,那就好好的做這個孤家寡人。
凝香與公主於朗園走失的消息不日便傳進了皇宮,董家二老於朗園頤養天年,董懷虎在兵部掛著高職,春生也是與京中的名門閨秀訂下了親事,官哥兒讀書用功,董凝香又是當朝皇後,自是一步登天,滿門富貴。
凝香帶著九兒在朗園住了一夜,見父母身子康健,嫂嫂持家有道,侄兒伶俐聰慧,侄女俊俏可愛,一顆心到底也是放下了,幾乎沒有任何人知曉,她帶著孩子在深夜裏是何時離開的朗園,又是如何離開的朗園。
消息傳回深宮,梁泊昭聞言,隻道;“暗地裏派人跟著,保得她們母女周全。”
王公公膽寒,“皇上,這.……這是皇後啊!皇後是一國之母,更甭說娘娘如今還把公主帶走了,您……您這就由著她去了?這該如何像文武百官,天下子民交代?”
梁泊昭搖了搖頭,他聲音低沉,目光卻十分平靜;“下一道旨,就說皇後身子欠安,自今日起,離宮去了長春園調養身子,日後宮裏的事,全交由尚宮局處置。”
王公公聲音顫抖;“那皇上……是不管皇後了?就不讓人把娘娘追回來?”
梁泊昭嗓音極低,隻道了幾個字;“不必在勉強。”
“那,老我要不要將袁妃接回來?”
“她若願意回來,隻管回來便是,此事無需再來問朕。”
王公公聞言,自是不敢在說話了,待皇上的旨意已下,文武大臣俱是吃了一驚,隻不知道皇後究竟是如何惹惱了皇上,竟被皇上扔在了偏僻的長春園。
唯有永寧深知,梁泊昭決計不會將凝香趕到長春園,唯一的可能,便是她自行出宮。
“公主,宮裏麵捎來了消息,公主猜的沒錯,皇後的確是自己走的,皇上……也沒有派人去追,甚至都沒讓人盤查。”
永寧晃著搖籃,看著庭兒沉睡的麵容,隻道了聲;“太遲了。”
“公主,您說什麽?”月竹不懂這三個字的意思。
“我是說,她走的太遲。”永寧抬起眼睛,聲音清淡;“等著皇上對她的愛早已磨光,走了又能如何。”
月竹心思一震,不敢輕易搭腔。
“若要走,也該在他最舍不下的時候走。董凝香,又錯了。”
月竹聞言,小聲道;“公主,不論皇後去了哪裏,走了總歸是好事,這日後,皇後的位子,還有皇上,皇長子,以至於整個江山,可不都是您的,您才是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永寧搖了搖頭,唇角浮起一抹苦澀。“月竹,你錯了,沒有人能笑到最後。”
她並未帶著孩子回宮,依然住在離宮裏的朧月閣。
皇宮,元儀殿。
“皇上,方才收到傳書,上麵說娘娘帶著小公主,已經落了腳。”王公公腳步匆匆,走至梁泊昭身前時,微微輕喘。
“她們過得如何?”梁泊昭開口相問。
“娘娘離開朗園時,並未帶的多少銀兩,隨身隻有幾樣首飾,娘娘將其中的一隻手鐲當了,換了銀子,置了處宅院,與公主一道住著。”
王公公說著,將那手鐲小心翼翼的呈到梁泊昭麵前。
梁泊昭將玉鐲拿起,清涼的玉質,猶如女子的肌膚。
“皇上,娘娘和小公主落腳的小城,在.……”
梁泊昭一個手勢,止住了王公公的話頭。
見梁泊昭無意知曉凝香母女身在何方,王公公也是心驚,等了片刻,才聽梁泊昭開口;“讓人在她周邊住下,別讓她知曉。”
“是,老奴這就去安排,保準會護的娘娘和公主周全。”
梁泊昭淡淡頷首,說了句;“下去吧。”
“是。”
待王公公退下,梁泊昭複又拿起玉鐲,他在燈下凝視片刻,將其擱在懷中。
三年後。
他依然還是那個皇上,那個威嚴冷峻,不怒自威的皇上。朝政之事在他手中井井有條,更兼之他能征善戰,踏平蠻夷,驅除胡虜,委實是一代明君。
然而,這樣的一代帝王,卻不酗酒,不近女色,除了偶爾遊獵,連夜宴也無,自皇後出宮,這樣久的日子,宮裏甚至連一位寵妃也沒有。
世人都知曉,皇上膝下唯有一子,養在袁妃身邊,便是對這個獨子,皇上也甚少會有和顏悅色,他會在朝政不是十分繁忙時,命人將皇長子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宮裏人都知道,皇上待皇長子要求十分嚴苛,不過是個三四歲的小兒,皇上便已是要求他熟讀四書五經,並親自教他騎射。
就連王公公守在一旁,看著那小小的孩子,也是心疼不已。袁妃更因此事,與皇上大吵一架,帝妃不歡而散,宮裏的老人都知道,袁妃性子恬淡,就連打小服侍著她的月竹,都不曾見她發過那樣大的火。
沒人知道當日袁妃究竟與皇上說了什麽,然而自那之後,皇長子的功課俱是由袁妃親自教導,騎射功夫則是由皇上為其啟蒙,待皇長子長到七歲,已是文武俱佳,不可多見。
元儀殿中,梁泊昭親自考問過梁庭的功課,深邃的瞳仁中,終是浮起一抹讚許之色。
梁庭年紀雖小,卻在永寧的悉心教導下,十分謙和有禮,對梁泊昭亦是滿滿的孺慕之情,待父皇允其退下後,梁庭起身,恭恭敬敬的與父皇行了一禮,方才由乳母牽著,離開了元儀殿。
梁泊昭收回目光,對著王公公開口;“去請袁妃過來一趟。”
王公公心裏一震,自從袁妃帶著皇長子回宮,帝妃兩人多年來一直是分開居住,袁妃從未侍過寢,這已是皇宮人人心知的秘密。
王公公不知梁泊昭的心思,卻不敢不聽其吩咐,隻躬身稱是,折身去請了永寧。
踏進元儀殿時,偌大的一個宮室隻有梁泊昭一人。
永寧俯身行禮。
梁泊昭微微抬手,示意她起身。
“皇上深夜召見永寧,不知為了何事?”永寧目光沉靜如水,對著梁泊昭問道。
梁泊昭將一卷明黃色的聖旨遞到了她麵前。
永寧的臉色微微變了,她沒有接,隻看向了梁泊昭。
“若永寧沒有猜錯,這是退位詔書?”她聲音極低。
梁泊昭點了點頭,“我會傳位給庭兒。”
永寧眼睛裏湧過一抹溫熱,她竭力止住淚水,唇角溢出淡淡的笑意;“我一直都在想,你究竟會撐到什麽時候,本以為當太後守孝期滿,你就會離開,到如今庭兒已經七歲,我知道,你該走了。”
“輔政大權,盡數交由你。”梁泊昭淡淡開口。
永寧合上了眼睛,有一行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她聲音輕柔,幾乎低不可聞;“你走後,我會為你守住這個江山。姓梁的江山。”
“永寧.……”
“梁泊昭,我曾做過一個夢。在那個夢裏,你是我的。我曾隨你征戰天下,驅除胡虜,我曾與你攜手共進,斬殺蠻夷,我曾與你生死與共,問鼎天下。在那個夢裏,你心裏是有我的。”
梁泊昭沒有出聲。
“就是那個夢,支撐著我走到了今天。現下,那個夢該醒了。”
永寧並未告訴他,在那個夢裏,他曾被董凝香拋棄,在他最消沉時,是自己一直伴在他身邊,給予他溫暖與守護。在他數次生死存亡時,是自己一直守在他身邊。他的妻是她,他的定北王妃是她,他的皇後也是她。
那樣逼真的一個夢,時常讓永寧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
而如今,他終於要走了。
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江南,小城風景如畫。
道路旁,擺著一家小小的茶肆,留著往來客商歇腳解渴。
午後,茶肆並未有什麽人,茶老板正倚著桌子打盹,就聽一道低沉有力的男聲響起,“店家,勞駕上碗茶。”
聽著這聲音,茶老板打了個激靈,立時醒了過來。
睜眼一瞧,就見來人牽著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隨手將韁繩係在了柱子上,待他轉過身,店老板瞧清他的模樣,心裏不免立時喝了聲彩。
他看起來已經不在年輕,約莫四十餘歲,身材高大魁梧,相貌堅毅英挺,雖是一襲布衣,卻極具威勢,讓人忽視不得。
在這江南小城,鮮少會有如此人物。
店老板殷勤招呼,將此人迎到桌前坐下,親自送來了茶水,見來人果真是口渴的樣子,端起碗來一飲而盡,顯得十分豪邁。
“客人從哪來?”店老板一口南方話,讚道;“瞧客人這身架,怕是從北方而來吧?”
來人微微一笑,搖頭道;“我從京師而來,途中路過此地。”
“那客人是要去哪?”店老板一麵擦著桌子,一麵搭話。
來人笑了笑,隔了片刻,才吐出了一句;“我也不知要去哪。”
茶老板聽了這話就笑;“客人說笑了。”
來人也是微微一哂,向著茶老板道;“不知這店裏可有幹糧?”
茶老板連連點頭,“有,有,客人稍等。”說完,便是對著裏屋喚了一聲;“阿鳳,拿些餅子來。”
少頃,就見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手中捧著糖餅,從裏屋走了出來。
來人在看見這小姑娘時,當即便是怔在了那裏,他一動不動,一雙黑眸雪亮,就那樣盯著麵前的小姑娘。
茶老板見狀,便是笑道;“這是家中幺女,有些認生,客人勿要見怪。”
來人看著麵前的小女孩,他嗓音低啞,含笑道;“你幾歲了?”
小女孩聲音清脆,帶著甜甜的香氣,隻回他;“今年十一了。”
來人終是伸出手,緩緩的撫上小女孩的發頂,阿鳳瞧著他,卻是奇怪道;“客人,你的眼睛怎麽紅了?”
來人微微一笑,聲音溫和;“我有個女兒,也和你這般大。”
阿鳳有些怯,隻從他身旁跑開,回到了父親身後。
瞧著這一對父女,來人並未再說什麽,隻將糖餅收好,從懷中取出銀子,擱在了桌子上。
見客人起身,茶老板迎了上去;“客人要走?不如多歇息一會。”
來人牽過駿馬,對著茶老板笑道;“謝老板好茶,告辭。”
見他翻身上馬,動作一氣嗬成,說不出的瀟灑利落,阿鳳看著眼底浮過微微的仰慕,她從父親身後鑽了出來,對著馬上的男子道;“客人,你以後還會來嗎?”
來人搖了搖頭,將糖餅收在懷中,驀然,手指觸到了那一隻玉鐲。
他將玉鐲取出,徑自遞在了阿鳳麵前,“小姑娘,給你。”
阿鳳接過那玉鐲,還不知這是什麽,一旁的茶老板見著,立時心驚,作勢便要將那鐲子拿回,還給馬上的客人。
來人已是微微一笑,對著阿鳳道;“收著吧,小姑娘。”
這鐲子的主人,他已是再也見不到了。睹物思人,又有何意。
說完,他已是一夾馬腹,那駿馬猶如離玄之箭,向著北方駛去,頃刻間去的遠了。
阿鳳兀自拿著那鐲子,臉上仍是一片的驚疑不定,茶老板剛想從女兒手中接過玉鐲,恰在此時來了客人,遂是趕忙上前招呼。
阿鳳剛要隨著父親回屋,眼角一轉,卻見對街走來一個小女孩,那女孩兒雪白的一張小臉,眉目如畫,唯有鼻梁高挺,細瞧起來,竟是和方才那客人有幾分相像。
阿鳳笑了起來,對著那女孩招手;“九兒,九兒你快來!”
九兒聽到阿鳳的聲音,也是笑了,兩個小姐妹聚在一起,自是有說不完的話。
瞧著阿鳳手中的玉鐲,九兒輕輕“咦”了一聲,道;“這鐲子,我家裏也有一個。”
阿鳳似是不信;“怎麽會,這是方才一個過路的客人留給我的。”
見阿鳳不信,九兒急了,剛好轉身瞧見了跟在身後的母親,她跺了跺腳,對著凝香喊道;“娘,娘!”
茶館裏的人聽到孩子的聲音,亦是向外看去,就見一位美貌的婦人挽著竹籃,唇角含笑,宛如步步生蓮般的走了過來。
“和你說了多少次,不能在街上大呼小叫。”凝香眼底滿是溫柔,拿起帕子為女兒將額角的汗水拭去。
“娘,你看,這鐲子咱們家是不是也有一個?”九兒從阿鳳手中拿過玉鐲,遞在了母親麵前。
“咦,”凝香接過玉鐲,也是詫異,當年她帶著九兒離京時,身上並無多少首飾,唯有這一雙玉鐲,當初來到此地落腳後,她便是將其中的一個給當了,換了處清爽的宅院居住,另一個一直留在家中,不成想這一隻怎會出現在此。
茶老板迎了出來,見凝香手中拿著玉鐲,便道;“梁夫人,這鐲子可不是你們家的那隻,這是方才有個過路的客人,他有個女兒和阿鳳一樣的年紀,看見阿鳳就想起了女兒,便將這鐲子給了阿鳳。”
茶老板說完,向著茶肆裏一指,道;“您瞧瞧,那客人剛走,茶碗還熱著哩。”
凝香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果真見那一張桌子上擱著一隻碗,隱隱的冒著熱氣。
那鐲子在此地幾經輾轉,落到旁人手裏也是尋常。凝香與茶老板打過招呼,便將玉鐲遞給阿鳳,自己則是攬過九兒的身子,溫聲道;“走吧,娘今日要早些帶你回家,昨兒教你的那些繡活,你到了眼下還不會做。”
九兒吐了吐舌頭,與阿鳳揮了揮手,跟著母親往家走去。
而在官道,駿馬依舊馬不停蹄,向著北方越行越遠。
終究是情深緣淺。
南轅北轍,
不複相見,
彼此相念,
各安天涯。
——
全文完-——
番外一
江南的初春,濕潤且清新。
毛大娘起了個大早,剛出門,就見自家那個美貌的女鄰居已經起來了,手裏還牽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母女兩俱是眉目如畫,肌膚雪白,俏生生的站在那裏,當真跟一副畫似得。
“喲,梁夫人,這一大早的,您這帶著九兒是要去哪啊?”毛大娘是個熱心腸,看著母女兩是要出遠門的樣子,當即上前相問。
那梁夫人抿唇一笑,麗色頓生,毛大娘看在眼裏,心裏隻一個勁兒的讚歎,這般美貌的女子,也不知從何而來,自打七年前便領著女兒在這小城裏落腳,起先城裏的一些潑皮無賴見她家裏沒有男人,有事無事就會去她們家門口繞上幾回,就跟那沒頭蒼蠅似得,卻又不知是何緣故,未過多久,這些人便都是老實了,就連在大街上見著了這對母女,也都不敢多看一眼,隻道這娘兩背地裏是有些來曆的,沾染不得。
毛大娘倒沒覺出這梁夫人有啥來曆,幾年街坊做了下來,她隻覺得梁夫人性子溫和,柔美嬌俏,又做的一手好女紅,就連家務也收拾的井井有條,當真是個不可多得的標致人物。
頭兩年,她瞧著這母女兩相依為命的過日子,雖說家境還算殷實,可身旁總不能沒個男人。她也曾旁敲側擊的打聽過,問過九兒的爹爹在哪,怎麽一直沒瞧過他。
每當她這般問起,梁夫人總是溫婉一笑,被問急了才說上一句,夫君在遠處做生意,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這一等,就是七年。
毛大娘生的黝黑粗壯,生平最瞧不慣梁夫人這種貌美嬌弱的女子,曆來都覺得這種女子是狐狸精,骨子裏一股浪勁兒,最會勾人。可日子一年年過去,這梁夫人雖說是風華正茂,卻最是循規蹈矩,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領著女兒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年歲久了,毛大娘對梁夫人改觀不少,此時詢問,也是一腔好意,這般美貌的娘兩,出了遠門委實是讓人掛心。
“毛大娘,我要帶九兒往北疆走一趟,可能要過一陣子才回來了。”
“啥?去北疆?”毛大娘聞言,頓時愣住了;“這好端端的,去那勞什子北疆做啥?不是我說,梁夫人,您這嬌滴滴的身子骨,哪裏能走這麽遠的路。那北疆荒涼不說,風沙都能把人給吃了,哪是你和九兒該去的地方?”
凝香聞言,隻彎了彎唇,也沒多說,待雇好的馬車趕來,遂是拉起女兒的手,與毛大娘告別。
毛大娘留在原地,瞧著馬車越行越遠,心裏一個勁兒的嘀咕,怎麽也想不通這平白無故的,梁夫人為何要帶女兒去那樣遠的地方。
馬車中,母女兩依偎在一處。
“娘,北疆在哪,遠不遠?”九兒昂起腦袋,向著母親看去。
凝香想起北疆,眼瞳中便是浮過一絲恍惚,她輕輕撫了撫女兒的發絲,柔聲道;“北疆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娘帶著你去,你聽話,好不好?”
九兒點了點頭,白淨的小臉滿是乖巧,她往母親的懷裏偎了偎,又是道;“娘,咱們為什麽要去北疆?”
凝香瞧著女兒的麵容,九兒有著彎彎的眉毛,杏仁般的眼睛,這些都像她。唯有那挺直的鼻梁,卻像極了那個人。
凝香伸出手,輕輕的點了點女兒的鼻尖,她時常會看著女兒,一看就是許久,似是要透過的女兒的小臉,看見另一個人。
“娘一直沒和九兒說,九兒有一個哥哥在北疆。娘帶你去看他,九兒不是一直都想有個哥哥嗎?”
九兒聽了這話,頓時拍起了小手,雙眼睛更是璀璨如星,喜道;“娘是說真的?我真有個哥哥?他在北疆?”
凝香撫著女兒的笑顏,唇角也是浮起兩彎梨渦,對著女兒道;“是,九兒有個哥哥,再過些日子,就是哥哥十二歲的生辰,咱們去給哥哥慶生,好嗎?”
九兒用力的點了點頭,凝香捏了捏女兒的小臉,也是微微笑著,將孩子攬在了懷中。
馬車一路疾馳,不分晝夜,向著北疆行去。凝香絲毫沒有留意,在她們的馬車之後,悄無聲息的跟上了兩個男子。一路伴做客商,護在母女兩人左右。
北疆位於塞外苦寒之地,曆來風沙漫天,寒風刺骨,凝香多年前曾在北疆住過多日,對北疆的嚴寒已是深有體會,九兒自有記憶以來,一直住在風景如畫的江南小城,哪裏來過這般偏僻苦寒的地方,當馬車剛入北疆境內,九兒已是招架不住,撇起小嘴,看樣子就快哭了。
凝香將衣裳給孩子捂好,瞧著女兒委屈的小臉,自然也是心疼。
“九兒別哭,再過幾日,咱們就能看見哥哥了。”
“嗯,九兒不哭,娘和九兒說過,爹爹是個大英雄,我是他的女兒,我不能哭。”
驀然聽得孩子說起那個人,凝香心口大慟,鼻尖卻是酸了,有溫熱的水汽充斥在眼角,曾幾何時,她是那樣愛哭的一個女子,她的喜怒哀樂全係在那一個人身上,竟不知,她究竟為他落了多少眼淚。
可這七年,她卻再也不曾哭過。
凝香吸了吸鼻子,對著女兒勉強笑道;“是,九兒的爹爹是大英雄,九兒不哭,娘也不哭。”
話雖如此,當馬車駛入北疆後,多年前的回憶那樣洶湧,她一直以為自己忘了,那麽多刻骨銘心的過往,早已隨著歲月一道逝去,可直到回到北疆,回到這一處曾經魂牽夢縈,曆經喜樂哀怒的地方,她才知道,自己壓根沒有忘。
腳下的熱土,曾是那人誓死捍衛的地方,曾是他們相依相守的地方,也曾是他們痛失稚兒的地方。
一樁樁,一樣樣,盡數埋在記憶深處,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縱使這麽多年來,那個人的名字一直被她強壓在腦後,到了此時,那三個字卻在心裏翻湧著,叫囂著,想要破腔而出。
梁泊昭.……
凝香攥緊了手,直到指甲掐緊了皮肉,她才算是將心神收回,與女兒說起旁的事,有意將那人遺忘。
到了晚間,凝香領著女兒,尋了處供往來商旅歇腳的客棧打尖,雇來的車夫早已困倦,與母女匆匆打了個招呼,便是進了房間歇息。
凝香將九兒哄睡,自己卻是輾轉反側,夜不成寐。
她悄悄起身,從懷中取出了一對玉鐲,拿在燈下細細打量。
當日她離京時身旁並未帶什麽首飾,唯有這一對鐲子,即便式樣樸素,到底也是宮裏的東西,拿到當鋪,縱使被老板壓價,換來的銀子也足以她們母女衣食無憂。
本想,也就這樣了,她與那個人,便如同這雙玉鐲般,終究是分開了,再也不會湊到一塊去。哪曾想,她還會從茶老板的手中看見這一隻被自己當掉的鐲子。
本以為,那鐲子在當鋪中被人贖走,幾經輾轉,也不知落入何人手中,本以為,那日隻是個尋常客商,機緣巧合將鐲子送於阿鳳,本以為……
都不過是本以為。
當她挽起女兒的手,拉著孩子回家時,她才漸漸琢磨出了不同。
有一瞬間,她心如刀絞,痛的連自己都覺得詫異,即便是曾經遠在京城,看著他與那高高在上的公主,一道守著他們的兒子時,她的心也沒有如此痛過。
她回到了茶肆,沙啞著嗓子,向著茶老板打聽那留下玉鐲,路過的客商樣子。
茶老板見她臉色雪白,縱使驚疑不定,卻還是將那人的相貌細細告訴了她。
茶老板說,那人身姿魁偉,相貌英挺,有著濃黑的劍眉,鷹隼般銳利的眼睛,隆鼻高挺,棱角分明。
說完,茶老板的目光落在九兒身上,猶豫了半晌,方才壓低了聲音說了句;“梁夫人,我說一句,您可莫往心裏去,細瞧下去,你家九兒倒與那客人有點像,尤其是這鼻子,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得,這.……”
茶老板欲言又止。
凝香渾身發涼,一顆心好似被人攥在了手裏,時不時的用力一捉,疼的她透不過氣來。
原來,真的是他。
“那人,以後還會來嗎?”她的聲音輕如塵埃。
“那客人說,他從京城而來,途中路過此地,怕是往後,再也不會來了。”
凝香強撐著,又是問道;“那他,有沒有說去哪?”
茶老板到了此時,已是看出了點眉頭,猜那過路的客人與凝香母女該是有些淵源的。見凝香相問,便如實作答;“客人說,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
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
凝香心頭酸楚難耐,淚水頓時衝進眼眶,她竭力忍住了,她就那樣站著,隔了好一會,才喃喃問;“那他,是往哪個方向去了?”
茶老板在汗巾上抹了把手,指向了北方;“那客人往官道上走了,他騎著馬,怕這時已是去的遠了。”
凝香回過身,向著北方的官道看去,除卻揚起的灰塵,她什麽也看不了。
“梁夫人,這鐲子雖是那客人送給阿鳳的,但想來也和你們家的那隻是成雙成對的,這隻鐲子,夫人還是拿去吧。”
茶老板做了多年生意,早已練成了人精,連這鐲子也怕是大有來曆,再想起曾經聽過的那些傳言,遂是雙手奉上,讓凝香收下。
凝香素淨的指尖發著輕顫,好容易才將那玉鐲接了過來,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謝過茶老板,又是如何牽過女兒的小手,往家走去。
半路上,她看見幾個官差,在城牆上貼上了告示,周遭的人全是圍了上去,未幾,喧囂聲便是響了起來。
原來,當今皇上已是退位,將龍椅傳給了皇長子。
“這皇上正值盛年,咋一聲不響的說退位就退位了,那皇長子才多大,一個垂髫小兒怎生打理國家。”
有人聚在一處,在那裏竊竊私語。
“這倒不必擔心,我聽說皇長子生母是袁妃娘娘,這袁妃娘娘可了不得,就連皇上的那把龍椅都有袁娘娘的一份功勞,有她在,姓梁的江山亂不了。”
“可這好端端的,皇上幹啥要退位?這退了位,他是要做啥?難不成也像皇後那樣去了離宮,做一對神仙?”
“可不是,想當初皇上推翻前朝時,那可是費了大工夫的,一個不小心就是誅九族的大事兒,這怎地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說不要,就不要了?”
這一句話音剛落,圍觀的諸人皆是出聲讚同,凝香木怔怔的站在那裏,她竟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那個人用了半生心血,九死一生,方才得來的江山,又怎麽會不要了?
“娘,九兒餓了。”直到女兒搖了搖她的手,才將她的神智拉回,凝香想要出聲,卻壓根開不了口,隻怕剛一張嘴,便是抑製不住的哭泣。
那一步步,都如同走在刀子上,她隻有一個念頭,為什麽,他為什麽要退位,為什麽要拋下江山,拋下永寧,拋下梁庭?
她不知道,她什麽也不知道,隻有那一隻玉鐲,被她緊緊的攥在手心,與家裏的那隻湊成了一雙,自那日起,便被她貼身收藏。
猶如此時,凝香又是將這一對玉鐲取出,她的雙手輕柔的撫過每一寸的玉質,雖是相同的兩隻鐲子,其中的一隻卻遠比另一隻顯得溫潤,正是茶老板所給的那隻,一看就知是被人時常撫摸,才會有這般細潤的光澤。
凝香舉起了那一隻鐲子,就在這寂靜淒清的寒夜裏,在他曾經守護過的疆土裏,在埋葬著他們兒子的土地裏,她的淚水猝不及防,一顆顆從眼眶裏滾了下來,打在那細膩的玉質上,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哭,即便與他在一起時,自己總是哭的多,以至於被他戲虐的喊成“眼淚袋子”,可這樣多年過去,她再也沒有掉過眼淚,她也一直以為,自己這一輩子的淚水早已全給了他,離開了他,她是再也不會哭泣了,可誰曾想到,看見了這隻玉鐲,她卻還是一如從前般的淚流滿麵,又變成了那個“眼淚袋子。”
凝香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聲稚嫩的“娘……”落進耳裏,她慌忙擦幹眼淚,回過身就見九兒不知何時醒了,正倚在床頭看著自己。
她強撐出一抹笑意,走到了女兒身邊,溫聲道;“九兒怎麽醒了?”
九兒伸出綿軟的小手,輕輕的撫上了母親的麵容,看著母親紅腫的眼睛,女孩的聲音嬌嫩,小心翼翼的問著凝香;“娘,你是不是想爹爹了?”
孩子輕輕的一句話,卻直戳凝香的心口,她微微側開了臉,剛剛壓下的淚水又是忍不住奪眶而出。
這是九兒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見母親落淚。
小小的孩子慌了神,隻樓主了母親的脖頸,話音裏也是帶了哭腔;“娘,你別哭,爹爹都不要咱們了,我們也不要他了。娘,有九兒陪你,你不要在想爹爹。”
凝香摟過女兒的身子,這小小的孩子,本該是這天下最高貴的公主,本該過著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日子,卻要跟著她過著這等苦日子。
而她的父親,又何曾不要她們,是她,是她選了那一張和離書,也是她帶著孩子離開了他,是她,先不要他的啊。
凝香撫上女兒的發頂,眼眶裏蓄滿了淚水,反反複複的說著一句話;“是娘對不起九兒,是娘對不起你.……”
想起那人,凝香隻覺得心神欲裂,她不知他身在何方,當年,他也是這般漫無目的,孤身一人的來到了羅口村,而今,他亦不知會去哪裏落腳,又會不會,再遇上另一個“香妻”?
北疆,風沙大的讓人睜不開眼睛。
凝香與九兒俱是裹著頭巾,一步步向著墓園走去。
兩年前,在這孩子十周年忌日時,她曾想過要帶女兒過來,可偏生趕上九兒起疹子,凝香不敢大意,便是耽誤了下來,直到如今,才算成行。
雖說已經過去了十二年,可那個不曾謀麵的孩子,仍是會牽動她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一想起這個孩子孤零零的躺在北疆,凝香總是會心如針紮,那是她為心愛的男人生下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們一心期盼的孩子。
終於,到了那可憐孩子的墓前。
本以為隻是個小小的土包,沒成想,那墓前卻是豎了一塊碑,凝香這些年因著九兒隨著教書先生念書,也是認了不少的字,竟能瞧出那墓碑上刻得不是別的,正是“愛子梁庚之墓”幾個大字。
那字跡蒼勁有力,她一眼就能認出是他的親筆。
梁庚,她從不知道,他竟也為那孩子取了名字。
那墳上已經長滿了雜草,可這墓碑卻是嶄新的,凝香直直的盯著那墓碑,竟是癡了般。
“娘,”九兒搖了搖凝香的衣袖,道;“哥哥在哪?”
凝香聲音沙啞,幾乎顫抖的不能言語;“哥哥,就在這裏。”
九兒看了墓碑一眼,才明白原來哥哥早已不在人世,她心裏也是湧來兩分難過,可畢竟還是個孩子,沒過多久便是將此事拋在了腦後,驀然,一陣風沙吹來,將那墓前的沙子吹散了些,九兒眼尖,一眼瞧出那下麵藏著東西。
“娘,你瞧,那裏有東西。”九兒說著,便是走到了墓前,伸出小手撥開了厚厚的風沙,被風沙掩埋的東西露了出來,正是一雙虎頭鞋。
九兒將那鞋子拿了起來,遞到了母親麵前,“娘,這有一雙鞋子。”
凝香哆嗦著手指,將那一雙小鞋子接過,她向著四周看去,卻見到處都是蒼茫的一片,哪有那個人的影子?
“相公.……”凝香終於,喊出了這兩個字。
這麽多年沒有喊過了,沒成想這兩個字還是能從嘴巴裏順暢的吐出來。
“相公!”凝香向著空無一人的蒼茫,大聲的喊著心底的那兩個字,她的淚水不斷的從眼眶裏往下滾,一滴接著一滴,幾乎將那頭巾都打濕。
瞧著撕心裂肺的母親,九兒有些害怕,隻糯糯的喊了一聲;“娘……”
凝香卻似不曾聽到女兒的聲音,仍是攥著那一雙虎頭鞋,四處喊著兩個字,字字沁血。
可她一心呼喊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回來。
從北疆回來後,凝香大病了一場,醒來後,就見九兒守在床前,跟著她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從未見過的年輕人。
見凝香醒來,那兩人相視一眼,俱是跪了下去,“微臣見過娘娘。”
“你們是誰?”凝香眼底滿是驚疑,看著這兩個男人。
“娘娘容稟,微臣受皇上之命,隱身於娘娘和公主身邊,守護娘娘和公主周全。”
說完,其中一男子沉默片刻,隻將頭垂的更低;“這些年,微臣一直不敢吐露身份,這次實乃娘娘病重,微臣不得不現身。”
“你們知道他……在哪嗎?”凝香啞著嗓子,問了這一句。
兩人麵麵相覷,隻得實話實說;“皇上已是退位,但究竟去了哪裏,微臣也是不知。”
凝香的心涼了。
待凝香病好後,她收拾了細軟,帶著女兒離開了這個住了七年的江南小城。
那兩個青年自是遠遠跟著,凝香與女兒一道坐著馬車,就見九兒不解的看著母親,道;“娘,咱們這次又去哪?”
“咱們回家。”
“咱們家不是在江南嗎?”
“不,咱們家,在羅口村。”
凝香聲音輕軟,話音堅定。
一個月後。
在一個黃昏,凝香終是牽著女兒的手,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
還是那個村子,她走的時候,隻有十七歲,如今,已是快三十了。
許多人都已不認識她,唯有一些年歲大些的,在看了凝香後,才想出她是董家的閨女。
凝香領著女兒,一步步走過村子裏的小路,終於,回到了那座農家小院。那是她和梁泊昭最初的家。
“娘,這是哪裏?”九兒開了口。
“這是爹爹和娘的家,往後,咱們就住在這裏,等爹爹回來。”
“爹爹會回來嗎?他是不是……早已忘了我們了?”十歲的九兒已是懂事,說完這一句,九兒低下了眼睛,目露黯然之色。
“他不會忘記咱們,九兒陪著娘,一起等他回來。可好?”
九兒看著母親殷切的眼睛,輕輕的點了點頭。
凝香微微一笑,拉著女兒的手,推開了院門。
本以為多年沒有人居住,院子早已在草叢生,破敗不已,可哪知當凝香推開門後,頓時怔在了那裏。
小院幹淨簡潔,一瞧就是有人住的,柴禾整整齊齊的碼在牆角,與她當年離家時毫無二致,就連那院牆上也是掛著紅彤彤的辣椒,似乎她從沒離開過。
灶房上炊煙嫋嫋,細細一嗅,便是米粥的清香。
凝香的身子顫起來了,她不敢置信的看著這一切,隔了許久,才邁出了步子,走進了這間農舍。
聽到了外間的動靜,裏屋便是響起了腳步聲,顯是有人走了出來,凝香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整個人便是懵在了那裏。
“吱呀”一聲響,房門讓人推開,露出了一張已經不在年輕,卻依舊英挺堅毅的臉。
是梁泊昭。
看見凝香的刹那,男人烏黑迥深的眸子有暗流湧過,他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兩人就那樣四目相對,就連九兒都隻是立在一旁,不敢出聲打擾。
終於,男人開了口,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渾厚而平和,緩緩的吐出了幾個字;“你回來了。”
——————————番外1完結————————
番外二——前世今生
皇爺爺和皇祖母有四個兒子,爹爹是老四,被封為昌平王,因為是老小的緣故,爹爹自幼就極得皇祖母的寵愛,以致於當我出生時,因為是家族裏最小的女孩兒,皇祖母一個高興,下旨將我養在了深宮。
深宮寂寥,我閑來無事,最愛聽那些老嬤嬤給我說故事,說的最多的,自然是我爺爺奶奶的故事。
每次聽到宮娥說起我們梁家的往事,我都很是驕傲,這大乾的萬裏江山,是我爺爺奶奶並肩打下,到了如今,已是萬國來朝,夷狄臣服。
世人都說,我的皇爺爺文可治國,武能安邦,在馬背上打下了天下。可說到底,這天下終究有些來路不正的,因為皇爺爺曾是前朝的定北王,而我奶奶恰恰是前朝的公主,也就是說,皇爺爺的這個天下,是從奶奶娘家的手裏搶來的。
你瞧,一聽就有故事,是不是?
皇爺爺一生征戰天下,縱橫沙場,真真是半生都在馬背上,而我的皇祖母,曾經最高貴的公主,多年來亦是跟隨左右,就連大伯廣平王,二伯西海王都是在軍中所生,世人談起他們,無不是用“伉儷情深”,“鶼鰈情深”等等麻兮兮的話來說他們,更有些愛拍馬屁的文臣,吟詩作賦,恨不得將這世間所有的好詞兒一股腦全塞在爺爺奶奶身上。
所以,當我聽說皇祖母並非皇爺爺的原配發妻後,我驚呆了。
難道,皇爺爺在民間娶過妻?
我纏著嬤嬤,要她和我細細說說。那嬤嬤嚇壞了,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小聲兒道;“我的小祖宗,你皇祖母最忌諱旁人說起此事,老奴不問你是從從哪聽來的,萬不可在你皇祖母麵前提起此事,記住了沒?”
瞧瞧,高傲如皇祖母,果真對自己不是皇爺爺發妻的事諱莫如深。
既然不讓我去問皇祖母,那我就去問皇爺爺。
我跑到了元儀殿,就見皇爺爺正在批折子,王公公見了我,便是趕忙小跑了過來,作勢便要將我抱走,我一扭身,向著爺爺大喊;“皇爺爺!”
皇爺爺年紀已經大了,曾經那一雙鷹隼般的利眼也已經昏花了起來,他眯眼看了我片刻,將折子擱在了案桌上,唇畔已是浮起微笑,“阿羅。”
皇爺爺喊我。
這個名字是皇爺爺給我取的,在我出生之前,大伯家和二伯家曾有兩個姐姐,卻都夭折了,整個梁家都沒有女娃,在我出生時,皇爺爺和皇祖母都十分金貴,皇爺爺更是親自賜下了這個名字。
阿羅,我叫梁阿羅。
我奔到皇爺爺身前,皇爺爺真的已經老了,他的頭發早已是白的多,黑的少,就連那胡須也是花白的,他的麵孔輪廓深邃,卻布滿了皺紋,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曾經的英挺。
我想,皇爺爺年輕時候一定是很英俊的,不然,高高在上的皇祖母,又怎會看上他這麽一個庶民出身,憑著軍功才出人頭地的王侯呢?
“你怎麽來了,領你的嬤嬤呢?”皇爺爺語氣溫和,伸出胳膊將我抱在了腿上。
“皇爺爺,阿羅有事要問你。”我隻有六歲,平日裏被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伯伯哥哥寵慣了,就連對著皇爺爺,我也什麽都不怕。
“哦,阿羅有什麽事?”皇爺爺含笑,點了點我的鼻子。
“皇爺爺,阿羅聽說,皇祖母不是你第一個妻子,是不是?”
爺爺唇角的笑意凝固了,他看著我的眼睛,卻並沒有問我這話從何聽來,甚至都沒有發火,他隻是摸了摸我的發頂,告訴我;“是。”
“那你第一個妻子是誰啊?我怎麽從來都沒見過她?”
我很好奇,要知道,皇爺爺這麽多年來,都是對皇祖母一心一意,這六宮連個寵妃都沒有,聽母妃說,很多年前皇爺爺曾寵過一個奉茶宮女,叫什麽玉來著,皇祖母知道後,簡直是醋海生波,那時候皇祖母還懷著二伯,倒也能狠下來心,趁著皇爺爺出宮打仗,皇祖母便命人將那玉嬪給除了,聽說那時候的玉嬪都懷了身孕了。
其實,皇祖母從不是心胸狹隘的女人,這麽些年,她曾數次為皇爺爺選秀,充盈後宮,也不知怎的,卻偏偏容不下那個玉嬪。而皇爺爺自玉嬪以後,對那些女子也都是失了興致,即便在美貌的佳人,在他眼裏也都如木頭一般。
宮裏私下裏曾有傳言,都說那玉嬪之所以得寵,是因著她長得與皇爺爺的發妻又幾分相似,就因這幾分相似,才入了皇爺爺的青眼。
這話落在皇祖母耳裏,又是一場血雨腥風。聽聞有好些人都被皇祖母下令拔去了舌頭,想想就讓人害怕。
皇爺爺聽了我的話,隻淡淡笑了笑,說了句;“她已經離世了。”
“啊?她死了?”我一個不小心,居然說了這個“死”字,在皇爺爺麵前,這個字是天大的忌諱,可是萬萬說不得的。
我暗暗咬了咬唇,好在皇爺爺壓根沒和我計較,他的眼睛看向遠方,越過那重重的宮牆,他的聲音聽在耳裏,帶著兩分悵然,兩分力不從心,“是啊,她死了。”
“那……她是怎麽死的?”見爺爺自己也說了那個字,我也不怕了。
皇爺爺卻沒有回答我,隻是撫了撫我的小臉,無奈道;“小孩子家,怎生問這樣多。”
我撅了撅嘴,卻是打破沙缸問到底;“那皇爺爺告訴阿羅,你們是在哪裏認識的?”
皇爺爺的眼瞳浮起一絲追憶,他看著我的眼睛,緩緩告訴我:“在羅口村。”
“羅口村?”我咀嚼著這三個字,驀然恍然大悟,“皇爺爺,你給我取名阿羅,是不是羅口村的意思?”
皇爺爺便是笑了,摸了摸我的腦袋,沒有說話。
我的好奇心更重了,既然皇爺爺能將為我取名阿羅,可見他對第一個妻子是十分懷念的,不然也不會將他們初初相識的地方用作我的名字。
“皇爺爺,是不是她對你很好,所以你才忘不了她?”
我理所當然的以為,能讓皇爺爺這樣策馬一生的英雄惦記了一輩子的女人,定是與他情投意合,對他百般體貼的,瞧瞧,一猜就是一段英雄美人的傳奇。
“不,”皇爺爺竟搖了搖頭,“她從沒喜歡過我,從沒有。”
皇爺爺勾了勾唇,我從沒見他笑的這般蒼涼。
“皇爺爺是皇上啊,這天下,怎麽會有不喜歡你的女人?”
皇爺爺沒有說話。
我突然想起,曾在兒時聽母妃與二伯母隱隱約約的說過,皇爺爺的發妻曾背叛過皇爺爺,跟著人私奔跑了,丟下皇爺爺一人回京,而後則是皇祖母伴在皇爺爺身邊,百般照料,多方撫慰,兩人方才喜結連理。
我小心翼翼的看著麵前的爺爺,躊躇半晌,還是大著膽子問他;“皇爺爺,是不是她拋下了你,你才娶了皇祖母?”
“你這孩子,真是沒有規矩。”皇爺爺搖了搖頭,似是對我無可奈何。
“那皇爺爺,你當了皇上後,怎麽不去找她?即便她跟了別人,你也可以把她搶回來,封個貴妃啊。”
“等我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人世了。”皇爺爺聲音低沉,透著淡淡的苦笑,說完,他又是言了一句;“即便貴為天子,也不能事事如意。”
即便貴為天子,也不能事事如意。
我突然覺得心酸。
很心酸。
“皇爺爺,你別難過了,都是她不好,若她知道你做了皇帝,肯定是連腸子都悔青了。”
“她沒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如何有錯。”這一句,皇爺爺似是在自言自語,我從沒在皇爺爺身上見過這般濃重的落寞,他是這天下的雄主,他是大乾的皇上,他是當年威震北疆的定北王,他是令胡人聞風喪膽的梁泊昭啊!“定北之梁,威烈昭彰”,甚至就連我這個毛丫頭,都曾聽過這八個字。
那是屬於皇爺爺的傳奇。
我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皇爺爺睨了我一眼,便是拍了拍我的腦袋,對我道;“去吧,皇爺爺還有折子要看,去找你乳母吧。”
我見皇爺爺的眼底滿是血絲,這麽多年,他一直是這天下最為勤政愛民的好皇上,就連前兩年西北夷狄來犯,年逾六十的皇爺爺還曾壯心不改,禦駕親征,一時被民間傳為佳話。
可此時當我清清楚楚的看見皇爺爺眼角的皺紋,我才知道,皇爺爺真的老了。
我不忍在打攪,隻站起身子,對著皇爺爺行了一個大禮,不等我離開,就見鳳儀宮的大宮女月竹匆匆而來,跪在了地上;“皇上,不好了,皇後娘娘暈倒了……”
“什麽?”皇爺爺麵色一震,立時站起了身子,走出了元儀殿。我也是匆匆跟了上去。
皇爺爺一路疾走如風,雖是六十多歲的老人兒了,我這個小不點卻還是跟的氣喘籲籲。
到了鳳儀宮,就見母妃和大伯母已是守在了那裏,這些日子皇祖母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幾個伯母和母妃都是輪番進宮侍疾。
瞧見我,母妃一把拉住我的手,因著我常年住在宮裏,母妃很少有機會能看見我,每次一見,都要把我抱上許久。
透過明黃色的紗幔,我看著皇爺爺守在了皇祖母床前,他握住了皇祖母的手,輕輕的喊著祖母的閨名。
和韻。
我的祖母,姓袁,名和韻,當年的封號是永寧。甚至就連眼下,大齊王朝都已經滅亡二十多年了,還有人在私下裏喚祖母為“永寧公主。”
“你來了。”隔了許久,祖母才悠悠醒轉,看見皇爺爺的刹那,祖母微微一笑,即便上了年紀,祖母依舊是美的,雍容華貴的美,端莊大氣的美。
“我在這陪你。”
皇爺爺聲音溫和,與平時的不怒自威判若兩人。
皇祖母噙著笑,點了點頭。
皇爺爺果真如他所說,餘下的數日一直陪在皇祖母身邊,禦醫私下裏告訴皇爺爺,隻怕皇祖母撐不到冬天了。
伯伯和父親都很是難過,伯母和母妃也都是暗自垂淚,皇祖母平日裏最喜歡我,病重時,也一直留了我在榻前陪她,與皇爺爺一起。
那一日,豔陽高照,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讓人昏昏欲睡。
皇祖母倚著靠枕,和皇爺爺說著閑話,我在一旁折紙兒玩,一麵折,一麵偷聽他們說話。
“這些年過得真快,一眨眼,阿羅都這樣大了。”皇祖母氣息微弱,我聽著,心裏就是難受起來。
也許真如太醫所說,皇祖母撐不了太久了。
皇祖父坐在床前,在給祖母剝著橘子,他很細心的將橘瓣上的脈絡一絲絲的剔開,送到皇祖母嘴裏。
皇祖母笑靨如花,輕聲道;“咱們也老了。”
皇爺爺也是笑了,拍了拍皇祖母的手。
皇祖母略略歇息了片刻,又道;“我時常想,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是要嫁給你,陪著你,就不知道,你會不會厭我。”
我停下了手裏的折紙,悄悄向著鳳床上的皇祖母看去,就見她臉色散發著異樣的光澤,倒像是回光返照。
我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就見皇爺爺微微傾下了身子,伸出手撫上了皇祖母衰老的容顏,輕聲道;“若有下輩子,你會是我唯一的妻子。”
皇祖母的眼睛綻放出光彩,那一瞬間,令她看起來年輕了許多歲,依稀有當年大齊最美公主的風采。
我知道,皇祖母因著不是皇爺爺的發妻,在心裏耿耿於懷了一輩子,臨到終了,跟了皇爺爺一輩子的她,心心念念的,也還是這件事。
終於得到了皇爺爺的許諾,皇祖母含笑而終。
皇爺爺一直攥著皇祖母的手,他沒哭,待皇祖母下葬時,我發覺皇祖父原先花白的胡須,幾日間已經全白了。
三年後,皇爺爺追隨皇祖母而去。帝後二人合葬於乾陵,關於帝後間並肩而戰的故事,卻是久久的流傳在民間。
———————番外2完——————
番外三————人生長恨水長東
似是很長很長的一個夢,永寧醒來時,發覺自己身在荷香殿。
她的唇角還浮著微笑,梁泊昭那一句“若有來生,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仿似還在耳旁,她看了眼周圍,眸中浮過驚詫,再看自己的手,那是一雙十指纖纖,白嫩嬌柔的手,肌膚細膩如玉,絲毫不會是一雙老婦的手。
她竭力穩住自己的心神,下床取過鏡子,鏡子裏是一張美麗高貴的麵容,她知道,這正是她二十出頭的樣子。
她分明已經離開了人世,又怎會回到自己二十多歲的時候?
永寧深吸了口氣,向外喚了兩個字;“來人。”
“公主。”月竹應聲而入,向著她微微行禮。
此時的月竹亦是年輕的,粉嫩的臉蛋上仿似一掐就能掐出水來。
永寧狠狠捏一把自己的手心,銳痛傳來,告訴她這並非夢境。
永寧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她,見月竹身上穿的宮裝乃是蜀錦所製,蜀錦向來珍貴,父皇總是會賜予她做成新衣,而月竹這一身的蜀錦,若是永寧沒有記錯,乃是洪章十五年時,由川蜀進宮而來,她嫌顏色過於豔麗,遂是賜給了月竹。
洪章十五年.……
永寧眼皮一跳,她看了眼宮外的殘荷,意識到如今已是洪章十五年的初秋,依著前世的記憶,她心知此時的梁泊昭已經回了京城,她曾命人打聽,得知了梁泊昭在羅口村隱居,並娶了一房妻室,無奈那妻室卻與他人私奔,惹得梁泊昭寫下和離書,孤身一人回京。
她看向了月竹,問道;“定北侯可曾回京?”
月竹一怔,似是不解公主緣何有此一問;“公主,定北侯已經上書朝廷,卸了兵權,奴婢也不知他去了哪,他也不曾回京。”
“他沒有回來?”永寧心神一震,竭力算著日期,回憶起前世,他的的確確是在這個時候回了京師,並於危難中匡扶社稷,得父皇重用,與神鷹國開戰。
亦是在此役中,她女扮男裝,一路追隨,終是感化了他的心,以至於今後風雨同舟,誕下四子,相互扶持,過了一輩子。
可他如今,卻為何沒有回京?
得到梁泊昭的消息,已是數日後。
信上說,梁泊昭攜妻回到了秦州。
攜妻……
永寧被那兩個字擾的心神不定,上一輩子,他隻是孤身回京罷了,何曾攜妻歸鄉?
難不成,她重生一世,世事已與前世不同了嗎?
永寧當機立斷,立時吩咐了月竹,她要出宮,去找梁泊昭。
無論這一世有何變化,梁泊昭的那句承諾卻一直懸在心頭,他說過,若有來生,她將會是他唯一的妻。
路上,永寧不禁暗恨,暗恨自己為何重生的這樣遲,為何要重生在他在羅口村娶妻之後,她雖沒見過那董氏,可也知董氏在前世將梁泊昭傷的有多重。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會比妻子妻子的背叛,更令男人無法釋懷。
董氏給他的,是一個無法觸碰的傷疤,即便他後來君臨天下,妻子在懷,珍兒繞膝,也無法將曾經的傷害抹去,或許,終其一生,他都不曾忘記董氏。
那是他第一個妻子。
永寧坐在馬車裏,心裏微微一歎,她想起了前世的玉嬪,那個本是奉茶宮女的女子,她借著自己有孕在身,借機接近了梁泊昭,春宵一度後,她曾命人將玉嬪帶到自己麵前,她原先,並沒有打算對付她,甚至還將她封為嬪妃,可就那一句話,讓她起了殺意。
“皇上將我錯認成了旁人,喊我凝香。”
凝香,正是董氏的閨名。
玉嬪絲毫不知,她這隨口一句,便為自己招來的殺身之禍。而永寧自己也不懂,為何隻為了“凝香”二字,便起了殺意。
許是嫉妒,嫉妒那女子是夫君所娶的發妻,即便紅杏出牆,卻還是在梁泊昭的心裏留下了一席之地。
到了秦州,梁泊昭正好要走。
這已是她第二次來秦州了,第一次,是在梁泊昭上書朝廷,卸下兵權時,他前腳剛回鄉,她後腳便追了過來,隻可惜,僅僅在她來到秦州的前一日,梁泊昭因母親不容,已是孤身離開了家鄉,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她在秦州枯等了數日,最終卻隻得踏上回京的路。若她能更快一點,更早一點,在他離開秦州時就將他攔住,他又何曾會去羅口村,何曾遇到董氏?
永寧想起這些,便覺造化弄人。可念起前世與男人的廝守,隻讓她的心複又變得釋然。
還曾記得,在她生二子梁慶時,恰逢難產,軍醫曾問梁泊昭,是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他守在帳外,鏗鏘有力的吐出三個字;“保大人。”
永寧唇角露出一抹笑意,她知道,董氏與他終究會和離的,而自己才是陪在他身邊,與他攜手終生的人。
她從沒想到,自己會錯的那樣厲害。
當她在秦州,竭力穩住心神,以“出山”名義相邀時,她曾細細打量過梁泊昭的神色,但凡他的神情有一絲一毫前世的影子,她都會不顧一切,想要投到他懷裏,慶賀老天給了他們重來一次的機會。
然而,並沒有。
她重生了,她是前世的永寧,可眼前的梁泊昭,卻隻是今生的梁泊昭。
她不得不將所有的情緒壓下,隻打算從長計議,可當她親眼看著他攬過董氏的腰肢,說上那一句“是內子不懂規矩,讓公主見笑了。”
她的心微微一窒,繼而便是從未有過的慌亂,她竭力穩著自己,一次次的看向梁泊昭的眼睛,她不敢相信,難道他當真已經忘了自己,不在記得前世的事?
對那董氏,她卻並無太多心思,隻打量了她一眼,本以為這董氏前世曾背棄夫君,與旁的男人偷情,定是個風流放蕩之輩,哪知一眼看去,竟覺此女子純善嬌柔,看著梁泊昭的眼睛裏,更是滿滿的依戀,仿似這世間的所有,都及不上一個梁泊昭重要。
這樣的女子,又豈會背棄夫君?依著梁泊昭的性子,又怎會拋下如此一個心裏眼裏都隻有自己的女人?
想通這一點,她才慌了。
回京的路上,她隻覺得渾身發冷,漫天漫地冷,滿心滿肺的冷。
她不知道,到底是何處出了錯,竟讓那原先本該與夫君和離的女子依舊陪伴在梁泊昭身邊,得到他滿腔憐愛。
幾乎有那一瞬間,她想到了放手。
既然上輩子,是自己陪了梁泊昭一生,那今世便由董氏陪伴他,也沒什麽不好。
可是,她伸出手,緩緩抵上了自己的心口,為何,為何自己的心要這樣痛?
看著自己的丈夫被旁的女子搶走,看著同床共枕了三十餘年的男子將旁的女子護在懷中,看著心愛的男人,再也不記得他們的生死與共。
她曾陪著他,一步步從定北侯,當上了定北王,又從定北王,一步步向著權利的核心走去。她傾盡全力,襄助夫家,哪怕受盡天下罵名也在所不惜。
早在與他成親的那刻,她便是梁家的人。她再也不是袁和韻,而是梁袁和韻。
她陪著他去了那高勝不勝寒的地方,不論去哪,她都陪他去。他是農夫,她便是農婦,他當了侯爺,她便是侯爺夫人,他成了定北王,她就是定北王妃,可當某一天,形勢所逼,令他不得不問鼎那個皇位時,她,便隻能做他的皇後。
哪怕背棄母族,也是無可回頭,在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當回到京師後,她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夫妻你儂我儂,她隻得一次次的若無其事,實則心如刀割。
她看著那一對鶼鰈情深的人兒,一雙手在暗處緊緊的絞在了一處,她那樣的想去問問那個男人,梁泊昭,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真的忘記了我嗎?
當他在北疆身受重傷時,她第一個念頭便是去陪他,無論世人如何說她恬不知恥,說她不要臉也好,說她沒有公主風度也好,他的命危在旦夕,她又在乎那些旁的做什麽?
若是他不在了,那她定是也活不了的,她也情願跟著他去了,說不定,他們會回到前世,他還是那個尊敬自己,愛重自己的丈夫,是自己孩兒的爹爹,總好過她一個人在這一世,日日看著他與旁的女子你儂我儂。
然而,她卻還是去了梁府,欲接了董氏,一道趕往北疆。
她知道,他相見的不是自己。
孰知,董氏竟差點滑胎,正臥床靜養。她在聽到消息的刹那,說不清心底是何滋味,隱隱的,竟有股暗自喜悅,不等那股喜悅之情彌漫,她便覺得自己悲哀,她袁和韻,到底是為什麽落到了如此地步?
她日夜不休,風雨兼程,終於趕到了他身邊。
那時候的他,早已燒的神誌不清,身上的傷直紮著她的眼睛。
她什麽都忘記了,無論什麽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她要的,都隻是他好端端的活著,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麵前。
即便當他醒來,他的眼裏心裏,都還是隻有另一個女子。
她熬盡了心血,日夜守候,終於將他從閻羅王的手裏搶了回來。
梁泊昭痊愈了,她自己卻在回京後大病了一場。
在夢裏,她總是會夢見自己的孩子,那四個虎頭虎腦,與他們的父親猶如一個模子刻出來般的孩子。
還有她的小阿羅。
即便是夢裏,她也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是再無機會與他們相見了。
想起來就讓人難過。
她越來越克製著自己的情誼,一次次告訴自己,前世便是前世,今生就是今生,可這一切,都比不上那日在北疆,她對翟珩的說了一句話。
“這裏,卻從不聽我的話。”她抵上自己的心口,說出這一句話時,萬念俱灰,怕也不過如此。
當她守在北疆,看著他失去那一個兒子時,他的痛,她感同身受。她卻怎麽也無法告訴他,自己曾為他生下四個兒子。
也許,這世間最悲慘的事,是一個人全都記得,另一個人卻全都忘了。
她記得他所有的事,記得他與孩子們的點點滴滴,隻有他,將她和孩子們忘了個幹淨。
終於,她想要一個孩子,一個梁泊昭的孩子。
當她再一次看見玉嬪時,她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原來,有些事真的是冥冥天定,前世,他曾因玉嬪的容貌與董氏有幾分相似,便寵幸了她,今生,他還是因玉嬪的容貌,將她錯認成董氏。
一切,水到渠成。
而玉嬪,果真如前世那般,一夜春風,便懷上了龍胎。
她一心等待著那個孩子。盼著能在那個孩子的身上,看見自己兒子的影子。
她的期盼沒有落空,終究是得償所願。
她幾近發瘋般的愛著那個叫梁庭的孩子,隻因他長得與自己的孩子是那般的相像。
將梁庭抱在懷中時,她仿佛瞧見了自己所生的那四個兒子,他們亦是曾在自己的臂彎,由著他們的父親為他們一一取上名字。
至於梁泊昭和董氏,她從沒想過要將他們分開,也從沒想過要在他們之間橫插一腳,並不是她高風亮節,而是她不屑。
曾幾何時,梁泊昭是她的,全心全意,都是她的。
他們的日子裏,沒有董凝香。
她任由那女子因著自卑與惶恐,懷疑與退後,一步步消磨了他們的情意。
她幫不了她,沒人能幫得了她。
她寧願帶著孩子,避到離宮,將所有的地方,全讓給他們兩人。
直到,最後的最後,她說出了那幾句話。
“梁泊昭,我曾做過一個夢,在那個夢裏,你是我的。我曾隨你征戰天下,驅除胡虜,我曾與你攜手共進,斬殺蠻夷。我曾與你生死與共,問鼎天下。在那個夢裏,你的心裏是有我的。”
多希望,那一切刻骨銘心的過往,真的都隻是一場夢。
———————————番外3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