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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孤島烈酒

  黃泉先生下廚炒了幾道小菜,有江米釀鴨子、熗蝦仁兒、糖溜餎炸兒、清酒拌蟹肉、三鮮木樨湯、什錦花生米。我們在紅亭中架了一方小餐桌,天色已是黃昏,夕陽燒紅了掛在天邊的雲彩,一朵朵紅雲仿佛一塊塊香噴噴的東坡肉,抬頭有香雲伴我左右,低頭有佳肴潤我心頭。天與地被一縷誘人的飯香所串聯,趁落紅未歸,在一片紅霞下與友人把酒暢飲,吞一壇佳釀,飲盡杯中往事。


  黃泉先生當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他真的搬來了二十壇陳釀的女兒紅,一副不醉不歸的架勢。他舉起一壇酒,將其一飲而盡,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左右兩麵臉蛋上各泛起一圈紅暈,狡黠鋒利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柔和:“哈哈哈哈,好酒好酒!我有兩大愛好,一是喝酒,二是看別人喝酒。”


  “為了報答您送我千機傘的恩情,您喝一壇,我喝兩壇,讓您看個夠。”我舉起一壇酒,一飲而盡,接著又舉起一壇酒,一飲而盡:“好酒!汲取門前鑒湖水,釀得紹酒萬裏香。好一壇女兒紅。酒色透明澄澈,入齒微甜,入口微酸,入吼微辣,細細品味鮮中有澀,苦中有甜。想必是二十年以上的陳釀紹興女兒紅。”


  黃泉先生拍手道:“好好好好!我平生最欽佩兩種人,一種是酒量好的人,另一種是會品酒的人。你一人獨占其二,打今兒個起你我就是朋友了,不論何時,隻要你想喝酒,盡管來找我。”語罷,黃泉先生又幹了一壇酒。


  我也不落其後地連幹了兩壇,抹了一把被酒水浸濕的嘴唇,緩緩說道:“既然你我二人都把彼此當朋友,那麽有一件要緊事,作為朋友的我不得不說。”


  “哦?什麽要緊事?你說來我聽聽。”


  夕陽漸逝,暗色的天幕隻剩下一絲橘紅色的火光,仿佛被撕扯開的傷口。片刻之後,地麵的餘熱近乎散盡,夜幕降臨。北極星的方向,一顆流星劃破天際,割出一條短暫卻炫目的弧線,然後頭也不回的消失在冰冷的夜空中……


  “紅亭中有鬼,女鬼。”我開門見山地說。


  黃泉先生緊逼一句問道:“什麽樣子的女鬼?”


  “一身白衣,長發披肩,麵色慘白,修長的脖頸,堅挺的鼻子,哀傷的眼睛,眼角下有顆淚痣。”


  黃泉先望著酒杯愣了一會,緩緩閉上眼睛擋住即將流淌出的淚水,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她…是我的亡妻。你有所不知,以前我不僅僅是一個酒鬼,還是一個可恨的賭鬼。


  十年前,我被人設計,輸了個傾家蕩產不說,還欠了幾千萬美元的賭債。為了還債,我變賣祖產,東拚西借。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的妻子患上了肝癌。但她…她怕拖累我,竟選擇隱瞞病情…”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說到這兒,黃泉先生的眼眶中貯滿了淚水,但我知道淚水不會滾落下來,因為有一個他看不見的身影,在默默地替他擦拭。


  “為了還債,我整日東奔西走,賣專利、賣設計、賣版權、賣家產,像一隻…一隻喪家之犬。


  而她,每天都倚在窗前等著我回來,我卻回到家便躲進酒窖,一醉到天亮,竟絲毫沒有注意到她日漸消瘦的身體,和即將逝去的生命。


  幾個月後,我還清了債務,她卻錯過了治療肝癌的最佳時期。她離世當天,心灰意冷的我選擇了自盡。恰巧搬山派掌門齊斌到我這兒做客……”


  我喟然長歎一聲搶著說道:“齊斌告訴你,死在自己手上,不如死在亡妻的手上。


  你覺得有道理,所以讓他幫你建了這一座索魂囚魄的湖心島,等待著妻子的亡魂來索你的命,完成你的自我救贖。沒有想到十年過去了,自己卻安然無恙,對不對?”


  黃泉先生壓低了嗓音答道:“都被你看透了嗎?”他默然了一會兒又道:“十年了,拜訪我的親朋故舊們都告訴我,她的亡魂徘徊在紅亭中。告訴我,他們看見了她!可…可我卻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為什麽她不願意見我?

  為什麽她看不到我的愧疚和悔恨?


  為什麽她不來索我的命?


  沒有她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黃泉先生抓起一壇酒倒在自己的頭上。


  酒水浸濕了他的頭發,淚水浸濕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淚是鹹的,他的眼淚卻是烈的。


  此時此刻,我所能看到的不是黃泉先生,也不是所謂的魯班門掌門。而是一個被命定的機緣所左右,束手無策的時候,隻求一醉不醒的可憐男人。


  天空中又飄起了小雨,一聲聲地打在芭蕉葉上。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數小時前,我認為湖心島是一座巨大的墳墓。現在我才明白,原來這座墳墓所埋葬的,不止是他的亡妻,還有他的心。


  人生的羈絆,如同漫天的星辰,太多太多。


  如何才能穿越生與死的藩籬,和所愛之人長相廝守?沒有人知道。


  倉壓嘉措說:“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也許正是因為離別,才會有這樣刻骨的相思。但人不能永遠活在過去,既然抽筋剝皮才能脫胎換骨,那麽今天,我便做一回惡人。


  “黃泉先生。既然這座紅亭是搬山派掌門齊斌建造的,那麽題在紅亭立柱上的對聯,也一定是他寫的吧?”我試探著問道。


  “沒錯。是他親手所題。”


  “您啊。智商方麵堪為天人,碾壓眾生。可對這個情字,卻不如齊斌先生看的透徹。”我道。


  “此話怎樣?”


  我站起身子,跺了跺酸麻的右腳,石磚下發出“咚—咚—”的聲音,似乎是空的。我思考了片刻,心下不再疑惑,抱起一壇女兒紅,搖搖晃晃地走到支撐著紅亭的兩根立柱前,大聲念道:“上聯。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下聯。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橫批。大悟無聲。


  這兩句話出自《楞嚴經》。意思是,你愛我的心,我貪你的色,男男女女以此因緣,縱然經曆了百千劫,受盡了輪回之苦,仍然常在纏縛中,無法自救。


  你認為…你對不起她,她就應該殺了你,你就應該死。


  可她真的恨你嗎?她真的想殺死你嗎?她真的願意看著你死嗎?

  怪不得,怪不得你連她病入膏亡都不知道。


  因為你從來沒有考慮過你的妻子。


  你從來沒有在意過她的感受!


  你為了彌補內心的愧疚,將妻子的亡魂困在這座浮島上,你為了結果自己的性命,不惜讓妻子的亡魂變成厲鬼!

  你可知道她若殺了你,她的亡魂將墮入地獄,受永世之苦?

  人生不是機關術,不是你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


  段老太還幫你圓謊,說什麽…你是為了亡妻,才十年不肯離島。可依我看,你根本是為了自己感動自己!”


  黃泉先生麵色蒼白,深為震驚,咬著嘴唇陷入沉思,卻聽我繼續毫不客氣地痛下針貶道:“你可曾想過,為什麽隻有你看不見她?其實她就在你的身邊,是你自己被愧疚和自責蒙蔽了雙眼!


  你可想過,為什麽齊斌先生要留下這樣一幅詩句?

  因為他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夠理解詩句中的道理,解脫自己,也解脫亡妻的靈魂!”


  我的一番話,如平空打起的一個焦雷,驚地黃泉先生麵白如紙。他顫聲問道:“我…我該怎麽做?”


  “其實你的心中早有答案了。否則也不會在紅亭中設置機關了,不是嗎?”


  黃泉先生的臉色越發蒼白,但眼神卻不再迷茫。他握緊拳頭,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掙紮。過了半晌,他站起身子,撤去方桌,撥動機關,紅亭中的石磚沿正中軸線向左右分裂,一根頂著骨灰盒的四邊形大理石柱緩緩升起。


  “連骨灰盒都是黃金鑲鑽的…黃泉先生的確愛他的妻子。我剛剛的話是不是說的有些重了?”我自言自語道。


  黃泉先生打開骨灰盒,淒然心酸地說:“十年了。我沒有一天快樂過,我沒有一時不在愧疚,我沒有一分一秒不在想你。但是……”黃泉先生哽咽道:“我想…我又一次錯了。現在我選擇放過我自已。如果你原諒我,就隨風而去吧。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還在一起。”


  雨停了,那幾樹芭蕉,被雨水洗得清澈翠綠。


  黃泉先生的腳下,莫名卷起一陣怪風,她的骨灰閃爍著淡淡的熒光,旋在黃泉先生的周圍,片刻後隨風飄散。他依稀看到一個絕美的女子,嫋嫋婷婷的背影,朝璀璨的星光中走去,直到徹底消失的那一瞬,回眸淡淡一笑,笑容中充滿了幸福與不舍。


  再看黃泉先生早已泣不成聲…


  他為她,不惜生死,情願自閉十年。


  她為他,不墮輪回,情願百年孤鬼。


  “喂你們兩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在幹什麽呀?是不是酒精上頭了?”蘇茉兒一邊喊著,一邊甩著兩條膀子,歪歪倒倒地向我們走來。


  “蘇茉兒,你的手臂…怎麽了?”我問道。


  蘇茉兒歎了口氣道:“唉…本小姐放棄了。本小姐的手臂都要斷了,還是轉不動那個破輪子!”


  蘇茉兒瞧了瞧淚滿衣襟的黃泉先生,悄悄地問:“小哥,他怎麽了?喝酒嗆著了?”


  我將手中的女兒紅一飲而盡。指向鐫刻在紅亭上的四字橫批:“你讀。讀出來你就知道了。”


  蘇茉兒一字一頓地讀道:“大、悟、無、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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