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來生(中)
那晚的夢境很長,滿目光華崩解成碎片的餘暉,昏黃地照耀著,不知疲倦地在列車外環繞,環繞。
無數碎片的外圍是虛空,列車帶著它們一起,於黑暗裡漫漫而游。
「安俊赫」的記憶有很多很多,有些是他也經歷過的,有些,則是2004年未來轉折之時,他沒有選擇的那條路。
就像兩年前那段改變他一生的夢境,在這列車廂里,看著窗外環繞而過的碎片畫面,又重溫了一遍。
不同的是,2004年的夢境帶給他的是悲痛與冰冷,他看到的「安俊赫」,有過挫折,經歷過背叛、出賣、仇殺,那些磨練讓「他」變得如同機器一般,拋棄了情感,泯滅了良知,一雙曾經閃耀著火焰的眸子隨著記憶的推進逐漸冰冷,猶如冬日黑夜凝固的河川,月下清輝燦燦,閃爍的卻是冰涼。
「他」因理智而高效,摒棄了感情的羈絆,「他」能夠永遠清晰自己的思維,在弱肉強食的法則森林裡走出一個個準確的步子,規避了陷阱,越過了障礙,不斷拼殺,不斷攀登,若能回首望,即便身後是屍山血海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那樣的性格無疑是成功的,若生於亂世,必然為一方梟雄,即便在和平環境,那份理性到極致,幾乎沒有弱點的人性,也是諸多對手的噩夢。
可是啊,那份人性理智的太過純粹了,純粹的讓人感覺可怕。
智秀的死。未嘗沒有對那份理智感到絕望的因素在內,而他,只是在夢境里經歷一遍,就恐懼得避之如蛇蠍,將它埋在記憶的深處。
如今再次溫習,方才發現,自己被恐懼迷茫了眼睛。
一塊碎片劃過,那裡浮動的畫面透著橘黃的溫馨,不知具體日期,只判斷是在旅行社剛開張時。「他」每一天都在忙。在外面聯繫客源,跑關係,談合作,身影於濟州島彷彿永恆的春光里來了又去。但無論多麼忙。他每天都要回到旅行社簡陋的店面。然後在隔壁坐一坐,隔壁有個女人是店面的房東,而每一次。都有一杯甘爽的清茶端到「他」面前,兩人相對而坐,慢聲細語,「他」說著自己一天的事情,她則安靜傾聽,直到燭光初上,幾乎忘了時間。
若非用情,何至如此。
抬手拭去腮邊的一點溫熱,很奇怪的感覺,明明是夢,淚水的苦澀與灼燙卻清晰顯現,他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他」看著那塊碎片劃過去,默默無語。
安俊赫忽然明白,並非不想回答,而是「他」忘了……
……
嘀——
打著遠光的一輛卡車轟然而過,那刺目的光柱從眼前劃了過去,身邊一剎那的明亮,空氣在轟隆的聲響中沸騰了起來,但很快,震蕩又隨之遠離。車廂內重新黑暗下來的時候,安俊赫坐在這停在路邊的車內,意識從記憶的深處掙脫回來,遠眺那列疾馳而去的火車。
憶起在美國那場夢境里的種種,忽地想起了一首看過的中國禪詩:
白鷺立雪,愚人看鷺,聰者觀雪,智者見白。
詩中說一隻白鷺站在雪上,愚人看到的是白鷺,聰慧的人看到的是雪,而在智者眼中,鷺與雪皆是白,謂之禪意。
但其實呢?
愚人看到鷺而忽略了雪,聰慧的人看到雪而忽略了鷺,所謂智者,眼中只看白卻忽略了白鷺站在雪上的優雅與華美。
無論愚人、聰者還是智者,其實都只是得到了一樣東西,而失去另一樣東西,就如「安俊赫」,「他」得到了幾乎完美的人性,但失去的更多!
「他」連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都忘記了。
「呵,果然是失敗的人生……」
那天的那場夢裡,他流著眼淚,表情卻漠然對望著窗外的「他」說道,哪怕知道「他」只是一個或許由潛意識虛構的東西。
「他」沒有反駁或者辯解,只回過頭,安靜地看著他。
如今想來,「他」大概是覺得沒有必要多說廢話罷!
自己……其實也在經歷著相同的失敗……
就像「他」說的,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終有一天,他也會像「他」一樣,躲在一個虛構的世界里,一遍一遍看著那些沒有珍惜過的記憶,直到時間將它們洗去色彩,淡薄了光華,然後在空虛中陷入永恆的黑暗。
一如列車轟然穿入的隧道,又如碎片外,那讓人恐懼的無際虛空。
心裡很亂,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又或者說,只是下定不了決心?
車子停在路邊,江的那面,清潭橋下方鐵軌上屬於火車的閃爍來了又去,那轟隆的聲響消泯在寬闊江面浩淼的煙波之中,車燈熄滅了不知多久,方才又重新亮起,引擎低沉地咆哮著,它再次重新上路,載著一顆迷茫的心,駛上長街。
遠處,華人街開始舞起了獅子與長龍,那是每到中秋與元宵,華人都會有的節目,街道里人頭攢動,彩片紛飛,鑼鼓喧天地奏響著,獅燈與龍燈的紅色遍染黑夜與一張張喜慶的臉。天空也開始響起暗雷一般的轟鳴,這邊的人行道上,情侶、夫妻、家人……行人停下回首去望,一道道煙花飛上江面的半空,炸出朵朵璀璨。
就在這樣忽明忽暗的繽紛里,汽車沉默遠去,尾燈漸漸淹沒在一片火樹銀花的迷離深處……
同一時刻,釜山也燃起了煙火,智秀搖著輪椅來到陽台,身後朦朧的玻璃門后,屋內人聲鼎沸。久不相見,舅舅們、表哥表姐,今天都聚到了一起,特意在這裡為她和朴家的侄媳婦接風洗塵,她過來的時候,幾位舅媽正拉著林秀晶噓寒問暖,當然,其中多半也有瞧新鮮的意思。
安俊赫現在在朴家是禁忌,哪怕他是個明星,舅舅們心裡的芥蒂一日不去,哪怕他已經是國人皆知的大明星,也與舅媽們沒什麼關係。
倒是懷了安家下一代的林秀晶不會受到排斥,舅媽們沒接觸過明星,自然覺得一言一句都透著新鮮。
在陽台坐了一會兒,身後的玻璃門拉開,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按在她肩上。
聞著熟悉的香味,智秀回過頭:「她們捨得放你走了?」
「我說心裡不舒服,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挺著大肚子的林秀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她們哪敢攔著,我現在啊,稍微出點問題就是一屍兩命。」
智秀有些無言,片刻后嗔道:「過節呢,不許說不吉利的話!」
「好好,怕了你了。」她翻著白眼兒,有些狡黠,又有些柔柔地笑。
中秋的釜山秋意卻還沒有到來,海風依舊算得溫暖,圓盤一般的月亮透著銹紅,從海洋的邊界升了起來,那裡的海面,於是在浪花的微瀾里灑落了粼粼波光,煙花就在如此清澈月色的背景下綻放開來,林秀晶看向那裡,「那是哪兒?」
「是海雲台……」
智秀的語氣有些蕭索,林秀晶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緊了緊,知道她又想起曾經的事了。
今天下午,她陪著智秀一起去看了看老家,其實只是車停在門前呆了一會兒,智秀沒有進去,她也就陪在車裡,2年沒有人氣,那扇門已經被風雨侵蝕的斑駁了,她想象著很久以前,少年的俊赫和智秀出入其中的畫面,卻總也想象不出來。
俊赫很少同她說這些事,智秀更不會提,那段時光,終究是過去了,應該塵封在記憶里,因為每一次翻出來,都是一次傷。
林秀晶於是轉開話題:「舅舅們應該會同意?」
「應該會的。」智秀說道,「再說表哥表姐們也有去首爾幫忙的想法,哥哥現在的事業越來越大,他們再不想辦法跟上,以後就只能看著英俊表哥風光八面,自己困居一隅,漸漸淪為路人……究竟是飛黃騰達,還是柴米油鹽,他們都是成年人,會做出最好的選擇,舅舅們就算不願意,又能怎麼樣?」
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眸里的神采如同月色一般清冷。
話中沒有半句談感情,充斥的只有**裸的從利益角度丈量、分析,聽不出一絲溫情。
林秀晶雖然明白這才是真實,但仍然覺得有些不寒而慄,本來還想問一問,企業里安排親戚,會不會最後尾大不掉,現在卻不敢聽智秀髮表她的看法了,不然說不定又透露些什麼可怕的意思。
「唉,我們還要幾天才能回去,那邊只有你哥哥一個人,這次從美國回來,我總覺得他心事重重的……」安靜了一會兒,看著遠方的煙火和月亮,林秀晶又發起愁來。
「有嗎?我哥整天跟個悶葫蘆似地,什麼時候看著都一樣啊!」
「……大概是我多想了……」她有些疑慮,旋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頓了頓,才忽然想起什麼:「對了,允兒應該還在家裡?」
智秀頭也不回,「是啊,不過還有泰妍,今天下午才接到允兒的電話,她不知道哥哥回去了,把泰妍叫去陪她了。」
「呃……她們……」
林秀晶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不過表情中,倒像是鬆了口氣的樣子。
一手撐著下顎,智秀端坐輪椅上安靜地看著海,她的身影擋住了身後房內的燈光,黑暗蔓延到前方,與夜色連成一片,於是看不見智秀的表情。
或許是煙火,或許是月亮,她的眼眸在閃著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