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梁邱飛笑道:“……少主公說,您如今在長秋宮裏事多,賞賜宮婢用些銅錢尚可,可賞賜有官秩的宦者可不行。這些您就放在宮中隨要隨取,平日托付翟媼保管即可。”


  “這,這怎麽好意思?”少商喘氣困難,呆笑數聲——當男票為你買包買衣服時,你尚可義正言辭的拒絕,堅定的主張婚前財務獨立,可男票直接過戶給你一套房子呢。她覺得自己有些把持不住了。


  梁邱飛皺眉道:“少女君不要再說這樣見外的話了,上回您不肯收那兩匹良駒,害的我兄長受了少主公一頓斥責。這回您可不要害卑職了。”


  “放心,我不會的。”少商無力歎道。


  待梁邱飛走後,一身輕袍緩帶的袁慎風姿翩翩,緩緩走近時正看見被盒內金錠照的滿臉金光的女孩,忍不住發問,待少商身後的宦者替答後,他再度冷笑起來:“沒想到你竟愛這些黃白之物。”


  少商立刻道:“這盒裏的都是金錠,隻有黃的,哪有白的。你不要亂說哦!”


  袁慎一噎:“……所以你就被收買了?成日裝的一副賢良淑德的模樣,如今都城裏倒是都在誇你,說你終於被皇後教養的品行出眾了。”


  “什麽收買這麽難聽。”少商將匣子交給身旁的宦者,然後示意他們退開些。


  “沒有這些金錠,難道我就不能學著賢良淑德啦?再說了,這是我未來郎婿給的,我有什麽不能花用的。”有些話,果然是越說越理直氣壯的,“還有,我是不是賢良淑德,我有沒有被收買,關你什麽事!我吃你家粟米啦,我用你家財帛啦!”


  袁慎這回卻沒有生氣,看著她道:“你有沒有發覺,自你我相識以來,你最常對我說的,就是這句‘關你什麽事’。”


  少商一愣,……好像是的誒,“這是因為,你總是無緣無故來多管閑事!”


  袁慎撫了撫腰上玉帶,低聲道:“你,如今過的好麽。”


  “自然好!”少商傲然一笑,“當初人人瞧不起的程家小娘子,連外出赴此筵席都有人跳出來說我粗鄙無文,蠻橫無禮,現在還會有嗎?現在我進出宮廷,就是皇子公主都對我客客氣氣的,當初那些人哪個還敢再來為難我!”


  袁慎嗯了一聲:“其實,我覺得你以前挺好的。”


  少商嗤之以鼻:“善見公子,咱們還是就此打住吧。你自己擇妻都要東挑西揀,什麽宗婦德行,什麽禮儀嫻熟……憑什麽我就得一直粗鄙下去呀!”


  “人前裝一下就好了,哪個讓你真的學什麽禮儀嫻熟啊。”袁慎恨恨道。


  少商恍然大悟,謔笑道:“哦,原來如此呀。人前一套,人後一套,善見公子,莫非你自己就是如此行事的?……咦……我為什麽要學禮儀嫻熟,這與我有什麽幹係。”


  袁慎卻不去理她的挑釁,再問:“你還沒回答我,你究竟過的好不好。不是人前,而是人後?你心裏高興嗎。”


  少商抬眼看向宮牆,淡淡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不過,我也要告訴你,無論怎樣,我總是會讓我自己過的好的。這與旁人無關,與任何人都無關。”


  袁慎凝視她良久:“這年頭,愛說大話的小女娘是越來越多了。如此,吾便拭目以待了。”


  第86章


  忙碌了足足一夏,期間匆匆回家數次,連照麵都沒能跟人打,程老爹終於結束了暑期檔野外練兵的悲催生涯,曬的好像在墨魚汁裏麵泡泡浴過了一般。少商看蕭夫人正往親爹臉上頸上擦曬傷藥膏,故意裝著嫌棄:“阿父,你現在這模樣和阿母少說差了二十歲,若是生人見了還當你們是父女呢!”


  “去去去!你阿母才不會以貌取人那般膚淺呢!大丈夫首要看品性,再來看才幹,三來看情意……啊,元漪,是吧……”


  程老爹討好的望向妻子,蕭夫人並不說話,眼波流轉間,含嗔半怨的瞪了丈夫一眼,老程當時就酥了一半骨頭。


  “那阿父上回說什麽給我擇婿隻看臉,怎麽到了我這阿父就不衡量品性擔當啦?!”少商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


  “第一,那淩不疑又不是為父挑來的,為父還沒那麽大顏麵。第二,你阿母挑了為父,說明她不膚淺,而淩不疑挑了你,說明他很膚淺,與阿父有什麽幹係。”論鬥嘴,程始當年也是鄉裏一霸,所向披靡。


  少商略一思索話中深意,豈不意思自己除了臉別無所長?!她眼睛都氣紅了,憤而離去。


  程老爹對著女兒的背影點了點食指,扭頭對妻子道:“這傻妞沒半點眼力勁,你我夫妻久別重逢有說不完的話,兒子們都知道避開些,就她還過來杵著!”


  蕭夫人含笑道:“嫋嫋是想你了。子晟贈了她兩匹良駒,當真是日行千裏的膘壯好馬。她哪個兄長都不許碰,都給你留著呢。唉,阿頌眼饞的什麽似的。”


  程始得意的撫了撫短須,滿眼疼愛:“嫋嫋就是嘴上頑皮了些,心地還是好的,知道孝順友愛,體貼老父……我這回給她帶了一箱子好東西,給她添到嫁妝裏。呃,也給姎姎分點兒。哦對了,還有兩小罐西域來的羊油乳膏,原先韓大將軍隻勻給我一罐的,我用三十匹苧絲又多換了一罐給傻妞。秋幹氣燥的,到時你倆擦在臉上手上,比都城裏的香脂強。”


  蕭夫人笑而不語。心想丈夫對葛氏的怨恨大約一輩子也不會消了,不過總不能姊妹倆厚此薄彼,此乃興家大忌,回頭從自己處勻些給姎姎。


  “大人!大人不好了!”青蓯夫人氣喘籲籲的從門外奔來,“嫋嫋要將那兩匹兩句送給大公子和二公子,說是不給您了!”


  程始拍案大怒:“這個不孝女!元漪,那兩罐羊油膏都給你,你擦一罐丟一罐,顯得我們闊氣!”


  蕭夫人伏案抖肩,悶笑不已。


  ……


  程始既然回來了,遲來的定親宴就得補上。蕭夫人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放手給程姎,親自采辦了酒水菜肴果蔬以及從萬家借來的庖廚,張羅的十分豐盛。果然,皇帝猶如放了一頭巡邏犬在程府門口一般,得知程家沒慢待養子後,又賜下三十壇禦封的金香酒。


  曬成非洲食人族酋長也不是沒有好處的(為什麽是食人族呢,因為程老爹一笑兩排雪亮的大白牙,看著十分滲人),對著一幹老上司老下屬老朋友,程老爹就是臉紅尷尬也看不出來,很順利的大剌剌領新郎婿團團見了一圈親友。


  可惜淩不疑身份權柄放在那裏,兼自帶北冰洋極強寒流,除韓大將軍還能受他敬酒,其餘賓客俱是坐立不安,不是忙不迭起身拜謝就是躬身致禮,看的程老爹暗自搖頭苦笑。


  比較新奇的是樓家也來人赴宴了。


  少商一直在宮裏不清楚,樓程兩家為著表示不曾因為退親而暗生齟齬,更為著維持交情,其實過去數月蕭夫人一直帶著程姎赴樓家的邀筵,倒還收獲結親意願若幹。


  這回來的之前剛遠遊在外的樓家二公子,即樓垚唯一的同胞兄長。樓二公子長袖善舞,左右逢源,還買一贈一的帶了一名金貴的陪客——同窗好友,袁慎。


  淩不疑目光清冷,單手負背而站,靜靜看去。


  袁慎緩緩踱步到廊下,目光不避不讓。


  兩人對視一陣,最後是袁慎先開的口:“……是我眼拙了,當初在駐蹕別院時,就該看出你對少商君有意。”他當時就覺得淩不疑待女孩有些異樣,隻恨沒深想!

  “都說善見公子深得皇甫夫子言傳身教,可別連姻緣之念都學了去,不好好娶妻生子,閑來無事隻知惦記別人的妻室。”淩不疑雖寡言,但一張嘴也是劇毒無比。


  袁慎臉上一僵,但他隨即恢複風度翩翩的常態:“姻緣由天定,吾不敢妄言。然而,將來吾定是要去尊府牆外唱歌的。甚麽衛風鄭風,吾要一一唱遍。”絕不像恩師一樣,隻唱一次就黯然退場!

  衛鄭之音多有關男女之事,袁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不痛快,也絕不讓你痛快。


  淩不疑以目示意:你這是耍無賴。


  袁慎回敬目光:說的好像你不是靠耍無賴討上新婦的一樣。


  淩不疑:我與她才是姻緣天定。


  袁慎:天定?是天子定吧。真當我讀書讀傻了啊。


  “……善見公子還在相親麽?”淩不疑忽道。


  袁慎呆滯一刻,知曉其意,黯然道:“我終是得成親的。”相敬如賓,互相體諒就是了,世間尋常夫妻不都這樣麽,不知道以後何處再去尋一個討人喜歡又妙語如珠的程少商。


  淩不疑笑了,刹那間猶如雪樹漱銀,令人不敢逼視:“那就好。在下先恭祝善見公子得逢佳緣。公子來誦唱之時,吾一定攜婦登牆,洗耳恭聽。”敢來?看那隻小狐狸不從牆頭砸東西下去才怪,袁善見還當她像桑氏夫人那樣好脾氣。


  回府途中,淩不疑斜倚著車梁,年輕白皙的麵龐微微發紅,迎風吹散微醺之意,過不多時馬車駛入巷口,車旁兩行侍衛止步,眾人隻見淩府門口站了一名文士打扮的長須中年男子。梁邱氏兄弟趕緊雙雙下馬,攙扶著微醉的淩不疑下輿。


  淩不疑扶著梁邱起的胳膊,邊往裏走去,邊笑道:“歐陽先生怎麽站在門口。”


  歐陽觀笑著走在其旁:“少主公好薄情,自己去赴定親喜宴,卻將老朽留在府中應付王家的糾纏。那金香酒老朽可是垂涎多日了啊。”


  梁邱飛奇道:“王家又來啦?這都第幾日了。”


  歐陽觀道:“今日若非老朽三寸不爛之舌,王家父子就要闖去程家定親宴了。”


  梁邱飛撇撇嘴,頗有鄙夷之意。


  庭院冷清,四下無人,淩不疑邊走邊想,片刻後停下腳步:“歐陽先生這就去草擬調令,就照之前議定的,著張擅領左騎四隊去王隆處幫襯,不必盡聽其言,相機行事即可。再讓李思點兩組弓手,兩隊強弩衛,另五百精兵去車騎將軍帳下聽令,要恭敬些。”


  歐陽觀拱了拱手,領命而去。


  梁邱飛驚道:“卑職以為少主公是不會答應的。”


  “阿飛。”梁邱起低聲斥責。胞弟看著身量高大弓馬嫻熟,其實年歲隻比未來的少主公夫人大數月,又受府中眾人疼愛著長大,骨子裏實是一片天真。


  “晾了他們七八日,也夠了。”淩不疑單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不無疲憊。


  梁邱飛不敢置喙,隻能不滿的嘀咕:“那王淳自己養了一幫酒囊飯袋,練出來的兵連縣衙裏當差的都不如,真是現眼!剿幾個山賊都險些被人掀了大營,還要少主公替他遮掩,假稱這是什麽疑兵之計,這才沒在眾將領麵前丟人。幸虧沒娶他家女兒,不然姓王的還不更得擺老丈人大舅哥的派頭……”


  淩不疑淡淡看了他一眼,梁邱飛立刻住嘴。


  梁邱起暗歎,上前轉過話題,輕聲道:“少主公,今日你飲酒不少,何不在程府歇一晌。卑職看少女君今日一直沒出麵,說不得就在後院等您呢。”


  等他?淩不疑卸劍脫履踏進屋中,心中暗嗤一聲。那小狐狸精再投十次胎都不會這麽做,“她說明日有大陣仗,要好好歇一日,叫我別去煩擾她。”


  梁邱飛歎道:“少女君也太……為何不能一門心思撲在少主公您身上呢……”


  淩不疑閉目良久,才自言自語:“……會自己周全,這樣很好。”


  梁邱起招呼侍童和婢女過來服侍,自己揪著胞弟的領子往外走去,低聲道:“你知道什麽,當初霍氏夫人就是一顆心全撲在了淩家,掏心掏肺待之,結果如何。再說,少主公身居朝堂之高,家婦若不懂周全,難道要事事讓少主公親自動手。”


  梁邱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兄長,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梁邱起放下胞弟的領子,板板正正道:“為兄有四位紅顏知己,這些事,自然知道的比你多些。”


  梁邱飛頓時一臉崇敬,高山仰止。


  淩不疑坐在胡床上,隱隱聽見屋外兩兄弟的對話,一時間仿佛神思外遊,靜靜的凝視著窗欞上的一盆小小金橘,嬌嫩的綠葉襯著小巧玲瓏的油亮果實,色如赤金。


  次日一早,淩不疑點了一輛輕便精美的軿車出門,親自上程府接了未婚妻,出城後一路往東行去。此時秋高氣爽,沿途鄉間風景美不勝收,少商原本心情甚悅,可恨身旁的美男子不知在想些什麽,沉默而寡言。於是少商就跟騎行在車旁的梁邱飛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起來。


  “……少女君您不知道,車騎將軍禦下,那是出了名的以酒色財帛收買人心。哪怕當初收入帳下時是一員悍將,沒幾年也被酒色泡軟了骨頭。哎喲我那張李兩位兄長哦,真是要受罪了。”梁邱飛顯然對那調遣之事依舊耿耿於懷。


  “誒,飛侍衛此言差矣。酒色財帛哪有人不愛的,我也……”眼見淩不疑視線掃來,少商連忙改口,“我那萬家伯父就愛的很,也沒耽誤他行軍打仗呀,王將軍定然還有別的不妥。”


  “自然還有別的!”梁邱飛有一肚子的牢騷要發,正欲說下去,卻見兄長瞥來不讚同的目光,隻好轉而道,“總而言之。這幾年王氏給我們少主公惹下了好些麻煩。”


  梁邱起趕忙騎過來道:“車騎將軍到底是太子的長輩,看在東宮的麵上,也不能叫王氏一門太失顏麵。”


  “那還不容易,讓王將軍早些致仕嘛。”少商道,“以後安享富貴就是了。”


  “致仕?哈,王家那樣戀棧權位的……”梁邱飛看見兄長眼睛瞪的更大了,“總之他們不肯致仕。”


  少商笑道:“他不願意自己致仕,你們可以幫他致仕嘛。”


  “不知吾婦有何妙計。”淩不疑終於忍不住開口。


  梁邱氏兩兄弟互看一笑,想主家兩口子要說話,連忙策馬騎開去些。


  少商轉過身來,笑眯眯道:“我聽說文修君以前看的嚴,可如今車騎將軍漸漸不聽她的話了。你上回不是送了他兩名美姬嘛。我看啊,這是人數太少,力有不逮。你再尋些年輕力壯的美姬給人送去。不妨暗中許諾,誰能纏的王將軍時時真身上陣,將來離了王家就重重有賞。有了財帛,將來不論嫁人還是自立女戶,都富富有餘了。總而言之,大家齊心合力,定要日夜挽留王將軍在床榻之上。”


  淩不疑好像膚色又白了幾分,脖頸上青筋浮起,宛如從牙縫裏迸出:“……這種話,也是你一個未嫁人的小女娘能說的?你怎麽不索性讓我派人去給王淳下些巴豆!”


  真應該叫姓袁的來聽聽,看善見公子吃不吃得消。淩不疑又忽發奇想,若樓垚聽到這番言論,難道還會不管不顧的全盤讚同拍手叫好?那他是真做不到了。


  少商笑道:“為何不能說。我這是正道妙計,美人放在那裏,他若不動心便平安無事。下巴豆嘛,到底落人話柄。唉,也不知王將軍口味如何,他若喜愛年長些的就好了,所謂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到時如狼似虎地動山搖,保管叫他正旦前就告病休。”


  “這些亂七八糟你都是哪裏聽來的!”


  “你以為鄉間婦人閑來無事,在太陽底下都會聊些什麽。”


  “那你就全都聽著?”其實軍營中葷段子也不少,但淩不疑冷漠自持,從來避而不聽。這下可好了,他跳過的課業自家未婚妻都給補足了。


  “求知不倦,學而不怠嘛。”少商摸摸鬢發,毫不在意,“孔夫子都說了,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啊。”


  “這是孟夫子說的。”


  “哎呀差不多啦,你怎麽和陛下一樣,一個字都要挑出來。做人要寬~厚~!孔夫子不是說過嘛,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難道你沒聽說過。”


  “……這也是孟夫子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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