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五皇子被揭穿了老底,眼淚都快被氣出來了,大吼道:“淩不疑欺人太甚!他自己無所不能,就到處宣揚我的短處,我我……”
“殿下別急,淩大人也不全說了這些。”少商笑笑,“淩大人還說,殿下您雖四體不勤,不過書卻讀的不錯,常有獨到的見解。您不喜那些儒生們的典籍經文,偏好異域風土之說,上古苗裔神祇,可惜您膽子小,不敢親身履及那些偏遠荒蠻之地,是以隻能在老舊的竹簡陶片中翻查故事,或是抬著頭等再有如博望侯一般的英雄豪傑,跋山涉水帶回奇聞趣事。”
五皇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抑或是感動的。他一直以為淩不疑看不起自己,認為自己一事無成,沒想到……
“我喜歡的這些東西,既不能經世濟國,也不能著書立說,父皇全然瞧不上,有什麽用。”他囁嚅道。
少商朗聲道:“五皇子此話不妥。妾以為,讀書莫過於樂在其中,不問得失,純由內心而發。倘隻是為了經濟仕途做一塊敲門磚,讀書再高明又如何,不過是為勢所需罷了。五皇子明知自己所愛既無用於朝堂又不為陛下待見,卻依舊孜孜以求,稱得上一片赤子之心。別人讚賞如何,不讚賞又如何,別人知道如何,無人知曉又如何,隻要自己讀的高興,雖千萬人吾往矣。”煲雞湯誰不會,換她家團支書來煽情,當天就能和五皇子八拜之交了;何況做皇子又不愁餓死,說不定兄弟們越這樣,將來太子登基了越高興呢。
五皇子生平從未有人和他說過這樣的話,一時間心潮澎湃,感懷萬千,差點忘了自己如今正身在冷湖之中,還是眼前這狠心狡猾的小女娘活活推下來的。
他呼出一口濁氣,大聲道:“看在你今日說的這番話份上,我也不與你計較什麽了,快將我拉上去,我定不去告你的狀!”
“此時還不行。”少商道。
五皇子憋屈的大喊:“那你究竟還要怎樣啊!”做皇子做到他這份上也是丟人現眼了,被人推下冷水還要保證不計較,她居然還不肯罷休?!
少商笑眯眯道:“妾隻是想與殿下交個朋友而已。”
五皇子霎時眼如銅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齜著牙道:“你,你把我按在水裏,居然還敢說是為了交朋友!你這是哪來的交朋友規矩啊!”
少商正色道:“不錯,我的確是想交五皇子這個朋友,不過此事說來話長……”
“我還在水裏呢,你就長話短說吧!”五皇子覺得自己今日若真死了,一定是不是凍死或溺死的,而是被氣死的。
少商將手中的竹竿略壓了壓,好讓那頭的五皇子在水裏浮的輕鬆些,才道:“其實這幾日,我與淩大人吵架了……小事而已,過幾日就會和好的,殿下莫要將嘴咧這麽大吧……我們吵了一架,然後淩大人就不肯放我出宮了。”
“妾的意思是,看來妾與淩大人將來還會鬧氣,要是淩大人又來這一招呢?何況到現在陛下也沒說放我回家,看來我是要在這宮裏長住了。如此看來,我便需要個把朋友,不能一出了長秋宮就眼前一黑,既不認得什麽人,也不知道該找誰求助。”
像今天,她擺脫春笤後,一路行來竟一個人也不認識,那些路過的侍衛宮婢宦者,她一個都不能相信。五皇子別的幫不上,不過他好歹是宮裏長大的,算是半條地頭蛇,哪怕就當個土地公用用呢。
五皇子似有些懂了,不過他生來一張賤嘴皮子,稟性難移:“哼,我乃天潢貴胄,皇子之尊,你算哪張牌麵上的人物,也敢與我稱兄道弟!”
少商道:“殿下,您多久見陛下一回?”
五皇子:……
少商微笑道:“不算宮筵時齊聚一堂,您大約兩三個月才得陛下召見一回吧,還是與其他年幼的皇子們一道。”
五皇子臉色醬青醬青,好像發了黴的醬菜。
“妾幾乎隔日就能麵聖,不敢說為殿下赴湯蹈火,轉危為安,不過趨吉避凶卻是不難的。凡此種種,難道殿下不認為我這個朋友很值得交嗎?”
五皇子大是心動,臉色一陣變幻,最後大喝道:“好!我就應了你!此前你我齟齬就此了結,我絕不再提半個字!”
少商滿意的笑笑,此時遠處隱隱傳來饗鍾敲響的聲音,表示著即將開筵。她抬頭望天,隻見淺白色的月兒不知何時已悄悄掛上枝頭,當下趕緊將五皇子拉了上來,並提議先去長秋宮沐浴更衣喝薑湯。
五皇子在水中泡的手腳無力,連去掐這臭小娘一把的力氣都沒有,隻能憤慨的嚷道:“去什麽長秋宮,還嫌我不夠丟人的嗎!我要先回母妃那兒去!”
少商笑嘻嘻的去扶他,順手還替他擰了擰滴答淌水的衣袍:“麵子名聲都是浮雲,過眼雲煙爾,身體康健才是最要緊的。這裏離長秋宮才半柱香路程,回徐美人那兒要大半個時辰。這麽一路走去,再冷風一吹,殿下還要不要命啦。”
五皇子對女孩熱絡的口氣匪夷所思:“你是不是忘了是誰害我至如此境地的?”
“殿下是不是忘了剛才說過要前嫌盡消,絕不再提半個字。”
五皇子:……
“再說,無論忘沒忘都是去長秋宮更近些,殿下您可要以身體為重啊。”
“……”五皇子長歎一口氣,“好吧,就去長秋宮。”
歎氣間,他忽覺今日過的十分心酸,仿佛一日千年,滄海桑田,連生平最愛的吵架都無甚情緒了。他隻能疲憊的坐在石台上,倒出兩隻短靴中的水,然後一腳高一腳低的由少商扶著往長秋宮去了,還時不時傳來兩聲噴嚏——
“你可真狠啊,讓我在水中泡這麽久,若我有好歹,哪怕有淩不疑撐腰呢,父皇也不會饒你的!”
“淩大人說殿下隻是看著文弱,其實身體好的很,就是徐美人太過擔憂了。有一回,幾位皇子騎馬過山澗,一陣山風吹過,眾皇子全掉入水中,最後隻您沒得風寒呢。”
“……淩不疑怎麽記性這麽好呢?呃,那他知不知道你這幅麵孔啊。”
“我哪幅麵孔?”
“算了,當我白問。他若不知你的真麵目,那苦的就是你,因為你得一輩子裝下去;他若知道你的真麵目,那苦的就是他自己,因為他得一輩子忍下去!”
“殿下。”
“怎麽啦!我哪裏說錯了!”
“泡完湖水後,殿下腦子清楚多了,也許您以後該多泡泡湖水。”
“……我怎麽覺得你欺負人這麽順手呢,連嚇帶騙一氣嗬成的,以前常幹吧。”
“哪有的事,我自小被看管的嚴嚴的,再老實不過了。”
——這回這貨終於猜對了,可惜啊,她昔日的風采一遇上淩不疑,就蕩然無存了。
第97章
兩人互相嫌棄著往前走,一路上嘴皮子沒閑過。好容易顛顛的回到長秋宮中,翟媼看見渾身濕透的五皇子嚇了一跳,連忙張羅熱水和幹衣,少商頂著五皇子的白眼,現場編了一段‘五皇子失足落水小娘子見義勇為’的故事。翟媼深信不疑。
當第三遍饗鍾敲響時,遣去徐美人處拿衣裳的宦者還沒回來,翟媼隻得將淩不疑少年時的衣裳給五皇子換上。五皇子幾乎落下眼淚:“我為今日的壽宴備了一身十分精美的衣裳,沒想到卻用不上。”不穿的醒目些父皇更加不會注意他了~~~
少商撫著自己身上漂亮的新衣,露出幼兒園老師般慈愛的微笑:“往好處想,說不準陛下會覺得殿下特別節儉呢。”
“往壞處想,父皇說不定會覺得我怠慢母後的壽辰呢!”若真那樣,他定將程少商賣了!
酉時三刻,少商和五皇子由一群宮婢宦者簇擁著前去宣明殿,一路上滿園的各色花燈如霓虹閃耀,照的人影斑駁如花卉般。
臨近前方燈火通明的大殿,隻見高高的階陛上站了一個高挑頎長的身影,哪怕此間階陛上下人行如梭,他依舊醒目的無可遮掩,猶如遠古神話中神祗為指點海上迷途船隻而建造的輝煌燈塔,一動不動的矗立於驚濤駭浪拍打的黑暗海岸。
淩不疑微微上前半步,他已經看見少商和五皇子了。
少商和五皇子不約而同的放慢了腳步,猶如看到共同天敵的小獸。少商低聲道:“你放心,我隻說你不小心落水後我救了你,旁的一概不提。”
五皇子卻歎道:“看在朋友半場的份上,我奉告你一句——說實話的好。”
少商尚自不解,五皇子已輕巧飛快的挪離她身側,向遠遠站在殿門口的太子夫婦奔去。她隻好獨自向前走去,離登上階陛還有兩階時,淩不疑朝她伸出修長寬闊的手掌,少商猶豫了一瞬,隨即將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
淩不疑牽著她左右打量,霓虹燈彩之下,女孩白嫩嫩的麵龐被映的花花綠綠,連身上淺緋色的裙袍都看不清繡紋了。她看著淩不疑,低著頭,捏捏自己的袖口,仿佛不知該說什麽好,這樣一來,就更像一個弄撒了畫彩在身上而手足無措的小女孩了。
淩不疑也不說話,拉著她的手就往殿內走去,誰知路過的大公主在旁見了,調笑道:“到底是新人情熱,走這麽一段都要手牽手。”大駙馬過來,也笑道:“唉,年少多情嘛,待成婚後,整日的兒女瑣事纏身,便不會如此了。”大公主道:“誰說不是……”
話音未落,隻見二公主和二駙馬舉止親密的從另一頭階陛上來。二人都身著鶴氅羽袍,長長的袍袖下垂,蓋住二人的手臂,細看去才發覺他們手指交纏,緊緊相握。
——大駙馬有些尷尬,大公主臉色不好的哼了一聲,扭身就跨步進殿,大駙馬清清嗓子也跟了進去。
二公主夫婦見狀,麵麵相覷,不知所以。
少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扭頭去看淩不疑,卻發現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對,彼此都覺得對方目中猶如星辰閃耀,美不勝收。少商看著淩不疑深褐色的琉璃目,似乎讀懂其中含義,用力點點頭。
淩不疑問道:“你點什麽頭。”
“我覺得你想的對。”
“我想什麽了?”
“你知道的。”——你希望,我們將來也像二公主與駙馬這樣。
淩不疑目中含笑,輕捏了捏女孩的小手,忽將她拉到一旁無人處,低聲道:“那,你為何與五皇子一道過來。”
少商踉蹌的跟了兩步,趕緊答道:“……適才五皇子不慎落水,我將他拉了上來,因為小鏡湖離長秋宮較近,這就請他去長秋宮更衣喝薑湯了嘛。”
淩不疑臉上的笑意緩緩退去:“五皇子不會遊水,素來不肯靠近水邊,好端端的他為何要到湖邊去?還有,你為何會離開長秋宮去小鏡湖。”
少商有幾分凝滯,結巴道:“呃,這,這是因為,因為……”
淩不疑看了女孩全身一遍,緩緩道:“我不知你為何離開長秋宮,但你應是在路上偶遇五皇子一行人。他對你出言不遜,你就使計將他引開眾人,直至湖邊再陷其落水——不用奇怪,若隻有五皇子一人,你不用引去湖邊也能收拾了他。我說的是也不是?”
少商微張著嘴巴,心頭升起一股很熟悉的驚訝感——宛如親見般的猜測,行雲如水的推算,她覺得自己最好盡快適應,因為未來可能會常常感受到。
“你為什麽這麽愛推諉扯謊,就不能好好說實話麽。”淩不疑皺眉道。
少商重重甩開他的手,悶聲道:“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會報,五皇子嘴巴臭,我已經教訓他了,用不著你來教訓我!”說著,便疾步向殿內走去。
進殿後,宮婢引著少商預定的席次落座後,她猶自悶悶生氣——至於氣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伎倆被戳穿,還是被指責愛扯謊,哪個更叫她生氣些呢,她依舊不知道。
過了片刻,淩不疑由宦者服侍著脫履進殿,緩緩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不是要責備你說話不實,也不是怪你自行其是。我隻是想教你知道,你不是煢煢一身,你還有我。”
“我總是會護著你的。”
“你不用一遇到事情就想著自己一人應付。”
“你有我,你要記住。”
他沒有轉頭,而是低頭看著案幾上的漆木紋路,側麵輪廓清俊高挺。少商忽覺得心口一陣發熱,有一種張皇無措的煩躁。兩人就這樣默默的坐著,直到開筵。
壽宴規模不大,除了酒菜豐盛,歌舞助興,隻比平素的皇宮家筵多了十幾位親貴大臣及其家眷——少商隻認識一個虞侯,一個崔侯,外加一個姓吳的大胡子將軍。
今夜越妃顯得格外賢惠低調,從頭到尾的低眉順眼,活像剛進門的小媳婦,羞答答的連頭都不敢抬。帝後似乎對這種扮相很熟悉,既無奈又好笑。若說皇後是光華四射的深海明珠,雍容華貴,冷豔端莊,越妃就是白露為霜的河畔佳人,美的沁人心脾,輾轉反側。
少商低頭下去撿掉落的鬢釵時,正看見越妃趨身過去向帝後敬酒,皇帝在食案下偷著拉她裙角,然後被越妃重重一掌拍開。
少商暗自歎氣。她並不責怪皇帝,在九五至尊這個位置上,哪怕皇帝每年換個十幾歲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來寵愛都沒人會說什麽,可皇帝隻守著兩個四張奔五的妻妾度日,過的比尋常公侯富賈都清心寡欲,恰是因為他本是重情之人。
家國之巔的位置,宮闈深處的人們,各有各的無奈,最需要的就是妥協與善意,沒人有資格較真。
一通祝酒,一通慶賀,外加一通商業吹捧,其後就是各獻壽禮了。眾大臣和皇子公主們各花心思,或珍貴,或新奇,或美不勝收,或聞所未聞——
太子夫婦叫人抬上來一尊尺餘高的玉麒麟,通體潤白,晶瑩剔透。二皇子當時臉都綠了,因為他的賀禮也是一尊差不多大小的麒麟像,不過是純金的。兄弟倆加起來,恰是雅俗共賞,蠻好,蠻好。
太子妃見狀,淺淺的譏諷一笑。
二皇子妃產後不久,臉上浮腫未退,此時她正用無奈的表情表示這坨金子絕不是她的審美。
大公主夫婦的賀禮也十分貴重,不過看來不像是送給皇後的。
一尊白玉鏤紋高腳酒杯——可惜皇後日常不飲酒;一件薄如蟬翼的單素紗衣——可惜皇後畏寒不畏暑,大夏天都能穿牢整套曲裾深衣,倒是皇帝怕熱的很。
越妃正低著頭扮老實,看不見表情;皇帝沒注意此中細節,於是滿臉笑容的誇獎長女和女婿費心;皇後淡淡笑了下,隻有少商能看出其中不乏自嘲之意。
淩不疑敬獻的是一卷陳舊的竹簡,皇後翻開一看,頓時淚意上湧——原來這是宣太公當年的手稿。宣太公性喜詩文,常將自己所著之文贈與好友,而非敝帚自珍,是以宣家反而未存多少文卷。之後就是多年的烽火戰亂,宣太公的手卷早不得尋了,如今卻被淩不疑不知如何找到了。
皇帝見皇後又驚又喜的模樣,深覺養子給自己長臉,辦什麽都妥善熨帖,合心合意,當下更是連聲道好,若非最近實在沒有名目,他幾乎又想賞賜些什麽了。
三皇子以下的越妃一脈所敬獻的壽禮大多中規中矩,隻有二公主夫婦頗有新意,呈上一副真人大小的畫像——乃皇後翩然起舞之姿,惟妙惟肖,純用工筆細描,連裙邊的繡花都清晰可見,足足花去了夫婦倆數月之功。
一旁的大公主撇撇嘴,麵露不屑之意;大駙馬卻看帝後滿臉喜愛之情,比之前受禮時真心多了,頓覺老二兩口子有心計。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五公主所領的賀壽群舞。可惜乍看聲勢浩大,實則不過寥寥,舞步搭配既無新意,步伐也多有錯落,其中用心多寡,一看即知。越妃幾次想張嘴都忍了下來,皇後神色淡淡,皇帝眼神沉沉。帝後妃三人均不發一言。
少商見此情形,暗道五公主且等著吧,等回家就有‘驚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