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殿下,敢問一句。”少商忽道,“為何就一定是我呢,我為何要大費周章行此奸計。”


  “因為她們前日將你……”推落湖中——五公主生生咬住嘴唇,若她真說了出來,程少商非但無罪,說不得母後還要治那些小女娘的罪。


  少商似笑非笑的看著公主:“殿下,我與那幾位女公子近日無仇往日無冤,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去害她們呢。總不能因為我清晨去過瓏園,您就一口咬定是我幹的,這可不能叫人信服啊!”


  五公主目光陰狠:“送你進廷尉府,不出三個時辰什麽都招了!到時看你還能得意……”


  “滾出去!”


  皇後忽大怒,起身將筆架用力擲過去,“你給我滾出去!滾出我的長秋宮,滾出北宮,滾回你的公主府去!若你還想留幾分母女之情,就趕緊給我滾!”


  五公主不敢置信的摸著被砸疼的手臂:“母後!”


  跟進來的翟媼看著不對,趕緊指揮宮婢上前去攙扶五公主,拉扯著要將她‘請’出去,五公主緩緩的立起,陰惻惻的瞪了少商一眼:“你給我等著!”


  這五個字說的咬牙切齒,少商眉頭一皺,未及生出別的念頭,殿外守門的宮婢忽然大聲傳報:越妃娘娘至!

  宮廷潛規則的頭一條,若非緊要之事,皇後與越妃會盡量避免相見——殿內眾人麵麵相覷,翟媼全然摸不著頭腦,皇後緩緩坐了回去,隻有少商從五公主的臉上察覺到一抹奇特的得意和快慰。


  越妃沉著臉大步進來,後麵跟著許多高壯的宮婢和宦者,最後跟著進來的竟是淩不疑。與旁人的神色凝重不同,他與平常並無分別,依舊是那副安靜淡漠的樣子。少商與他四目相對,他溫柔的笑了笑,似是寬慰她不要害怕。


  越妃進殿後也不坐,向皇後匆匆行過禮後,就道:“請娘娘移駕,到殿外看看。”


  皇後見她神色嚴肅,便由翟媼扶起身,迅速步行至殿外,隻見庭院裏放著一副以白布覆蓋的擔架,上麵隱約可見是人體形狀,應是一具屍首。


  越妃抬抬手,一名宦者掀開白布,眾人頓時發出驚愕的輕呼,這具屍首竟是前日指控淩不疑欺侮的那名豐腴女孩。


  她似是已死去許久,全身僵硬,四肢扭曲,頭發披散且衣衫多有破損,顯是死前有過一番扭打,喉頭上插著一支明晃晃的雲朵形嵌綠寶石的金笄,尤其可怖的是她雙目圓睜,滿臉驚愕憤恨之意。


  看見那支金笄,少商心頭一沉,悄悄後退一步,朝身旁一個相熟的小宮婢吩咐了兩句,那小宮婢點點頭,趁眾人吃驚之際迅速快跑離去。


  見眾人無語,五公主趕緊上前,高聲道:“程少商,這下你可抵賴不了了吧,如果我記的不錯,這支金笄是母後贈你的,兩月前的宮筵上我還見你戴過。人命關天,如今可以送你進廷尉府了吧。廷尉府裏那些五花八門的刑具,你可要好好享受……”


  “殿下稍安勿躁。”越妃冷冷的打斷,“屍首跑不了,人也跑不了,公主不用這麽火急火燎的給人定罪!”


  五公主倨傲道:“越娘娘,這裏是長秋宮,不是您的地盤,我母後都沒說話,你湊什麽熱鬧。如今認證物證俱在……”


  “沒規矩的東西!”越妃毫不客氣的開罵,“別說娘娘的長秋宮,就是陛下的明光殿,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你若不信,我這就拉你去麵聖,看看我說得說不得你!”說著作勢就要叫人去拉五公主。


  五公主一時氣弱,求救的去看皇後:“母後……”


  “叫什麽叫!嫌棄皇後管束時,你遠遠逃去公主府逍遙快活,不見你孝順膝前,要皇後撐腰時倒記得叫‘母後’了!今日我教你一課,眼在口上,張嘴前先睜眼,看看你麵前的人惹得起惹不起!”除了需要做戲的場合,越妃生平就不認識‘隱忍’二字。


  當著庭院裏這許多宮婢宦者的麵,五公主被罵的結結實實,麵紅耳赤,若非為了某件她籌謀已久的事,她早羞憤的奔逃而去了。


  越妃罵停當了五公主,揮手讓宮婢宦者推下,然後玉臂一抬,請皇後進殿內說話。淩不疑靜靜等在一旁,待眾人魚貫進殿時,他一下扯過少商,壓著她坐到自己身旁。


  皇後臉色蒼白,倚著翟媼的胳膊緩緩坐下:“妹妹先說吧。”


  越妃點點頭,簡潔敘述起來:“也不是什麽大事,死了個不知羞恥的髒東西,就以她昨日誣陷子晟之舉,死不足惜。不過人是死在我的瓏園,又是皇後托付給我的,少不得我要分說清楚。”


  “是我給你添了麻煩。”皇後低聲道。


  越妃道:“我當年將孩兒們一個接一個的往您宮裏送,讓您操心了好些年。我回來時,孩兒們一個個白胖滾圓,機靈活潑的。若說添麻煩,皇後托付我的這些,才到哪兒啊。”


  皇後苦澀道:“我不會教孩兒,好在你將孩兒們早早帶回去了,留在我這兒,說不得也要養壞了。”


  越妃道:“皇後別把事盡往自己身上攬。自古就有好竹出歹筍的說法,神仙祖宗都不免妻不賢子不孝。就說虞侯吧,經世濟國文武雙全,多穩妥的一個人啊,平日在陛下麵多一句不說,多一步不走,前陣子他不知第幾個兒子在老家縱馬踩死了兩個人,一扯出來居然都不是頭一回了,如今正與紀遵老兒扯皮呢。”


  皇後艱難的點點頭。


  越妃麵朝眾人,簡潔的敘述經過:“今早熱鬧的很,出了好幾樁事。先是送早膳的人發覺了這具屍首,再是駱娘子說她的貼身侍婢從昨夜起就不見人影,她忍耐再三,隻得來稟我。我想她平素謹慎勤勉,如今快要出嫁了,沾上這種事不好,就遣人先送她出宮回家了。”


  少商低著頭,捏緊了右拳。春笤不見了,是真的‘不見了’嗎?還是已經……


  淩不疑側頭看女孩,將她握緊的右手拉來,撫平了握住。


  “你這樣很對。”皇後道,“我不該宣濟通進宮的,她都快嫁人了……”


  越妃挑眉,十分鮮明的表示自己的不同意,她正要張嘴,淩不疑卻提前開口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些年來皇後娘娘善待駱娘子,厚待駱家,大家有目共睹。所為何事,不就是盼她好好規勸五公主,移心養性……有些事做不到就算了,這回娘娘壽宴,讓她來幫把手,有何‘該不該’的。”


  皇後滿目欣慰的看向淩不疑,少商動動手指,回握了淩不疑一把。


  五公主幾次欲開口,因忌憚越妃而忍下,此時她很想質問淩不疑‘什麽叫移心養性’,最後還是忍住了。


  越妃繼續道:“其實屍首發現的很早,宮人去送早膳時就發現了,不過我讓人不要聲張,暗中叫人來驗屍。”


  “死因就是咽喉上的那處傷,一記斃命,到發現時死了至少四個時辰,也可能是五六個時辰。這點東西我也能看出來,死人見多的都能看出來。”


  “因這女子行止不端,汙蔑子晟,前日起我就將她關了起來,想等過了娘娘的壽宴再行論罪。昨日送晚膳是酉時初,當時這女子還好好的。以今早發現屍首的時間倒推四五六個時辰,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程少商昨夜潛入瓏園行凶。”五公主終於按捺不住,小心翼翼道,“再怎麽樣,那支金笄總是她的啊。”


  越妃看著她,不屑道:“金笄是誰的,未必就是誰殺的。這兩日長秋宮人來人往的,偷拿一支金笄有什麽難,這種把戲也不是稀罕事。”


  五公主憤恨的咬唇,她小心準備的‘證據’,卻被越妃這樣輕易的否定。


  “用自己的金笄去殺人,這可真是好計謀啊。”淩不疑道,“唯恐旁人猜測不到是誰下的手,差不多比公主殿下還要聰明了。”


  五公主聽出其中的譏諷之意,憤憤道:“……也許程少商就是想到了這點,故意拿自己的金笄去殺人,然後反駁怎會如此行事,以此逃脫嫌疑呢。”


  淩不疑平靜道:“那為何不是起初就用別的凶器而非自己的金笄,便連這點嫌疑都沒了。”


  五公主大聲道:“因為程少商知道,若這女子死了她就是最可疑之人!”


  少商終於感到些興味了:“哦,這是為何。”


  “因為她前日汙蔑十一郎,是以你懷恨在心!”


  少商往後仰了仰身子,頗有種被打敗的感覺。


  淩不疑看看她,涼涼道:“我覺得,她對我用情還沒那麽深。”


  越妃側頭噗嗤了一聲,少商麵如土色。


  “有件事殿下可能不知道吧。”少商坐直了身子,牢牢的盯著五公主,“越娘娘從前日起就會早晚封園。昨夜那些小女娘獻舞後,越娘娘立刻叫人封園,把守各處出入,不許任何人進出。”


  五公主瞳孔微微放大。


  “昨日酉時初送晚膳時,那女子還活著;而我酉時三刻從長秋宮出發赴宴,整場筵席並未離開半步,眾人皆見。罷筵後,越娘娘已經封園了,我是不可能進瓏園的……”


  五公主急道:“那酉時初到酉時三刻之間呢?足有大半個時辰,夠你去瓏園殺人了!”


  “五妹啊,你這是何苦來哉……”


  這時,忽從殿門口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眾人轉頭望去,隻見五皇子輕輕從門後進來,也不知聽了多久。


  少商略覺奇怪,心想那小宮婢居然跑這麽快,側頭看見淩不疑向五皇子微微頷首,立刻明白這是他提前將人叫來的。


  五皇子向後妃二人行過禮,跪到少商前側斂衽正坐,然後頂著淩不疑肅穆的眼神,一五一十道:“昨日傍晚,我,我不慎落水,是程娘子路過將我救起。是以程娘子沒去瓏園……”


  “你胡說!”五公主勃然大怒,起身指著五皇子,渾身發抖。她看了淩不疑一眼,大聲道,“是不是有人威脅你這麽說?!是不是淩不疑?他要替程少商脫罪?!”


  五皇子無奈道:“我落水被救起後,和程娘子一道來了長秋宮,再一道啟程赴宴。酉時三刻啟程的話,嗯,一刻鍾沐浴更衣,一刻鍾從小鏡湖走來這裏,那我落水被救之時應是酉時初刻前後,長秋宮眾人皆可為證,我說與不說,其實差別不大。還有,小鏡湖離瓏園少說也要走小半個時辰,可酉時初那女子還活著啊,程娘子如何去殺人,像神仙一樣騰雲駕霧麽?”宮裏又不準跑馬,馬蹄一響,人人都會看到。


  說著,他轉頭看向少商,低頭輕聲道:“你昨日堅持要我來長秋宮沐浴更衣,為的就是怕我抵賴吧。”


  少商微微一笑:“殿下多慮了,妾確實是怕您著涼。”


  五皇子苦笑一聲。身為一名立誌招風引雨秉性愛看熱鬧之人,今日這樣老老實實的闡述事實經過的,還真是生平頭一回。


  “原來如此……”越妃道,“事情了結的比我想的要快。”


  她又看了看少商,“你挺機敏的,今早發現屍首時我派人去報陛下,子晟聞訊趕來,比那仵作都來的快。如今看來,倒是白擔憂一場了……”


  少商感到右手一陣壓緊,連忙道:“哪裏哪裏,淩大人來了,我心就定了。”右手這才慢慢被放鬆。


  越妃要笑不笑看看他們緊握的手,轉頭向皇後道:“行了,後麵的事就由皇後娘娘看著辦吧,我不便在此久留,這就告退了。”


  皇後此時既蒼白又沉默,強笑著向越妃致謝。待人都走幹淨了,她強撐著坐直身體,道:“翟媼,去宣大長秋曹成,再去告知陛下,就說五公主忤逆,請他著黃門侍郎派人來。”


  少商倏然一驚,這是她來這世界後第二次聽見‘忤逆’這個詞,上回是書案風波時蕭主任被逼急了,失言喊出來的。她原先不是很懂這兩字的厲害,但看當時幾位兄長著急上火的樣子,想來這是非常要命的罪名。


  五公主比少商還要吃驚,眼睛睜的大大的,尖聲高喊:“母後,你做什麽!”


  淩不疑帶著幾分譏諷的憐憫口氣,緩緩道:“殿下,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從我在越娘娘處看見那具屍首起,我就知道是誰動的手,是誰布的局。”他頓了頓,似乎想到什麽好笑之事,繼續道,“……如果這番也能算是個‘局’的話。”


  “殿下金枝玉葉,不可能親自動手,那便得有幫手。適才您開口廷尉府閉口廷尉府,我如今將殿下周圍之人送一圈進去,想來很快就會有結論的。”


  “那具屍首上有搏鬥的痕跡,是以行凶之人也不能避過。適才這裏說話的功夫,我已讓人去查驗了。”


  “今日這件事,要緊的從不是如何洗脫少商的罪名,而是如何處置真正的禍首。”


  俊美的男子輕聲細語,仿佛說的是家常閑話,神情亦是溫和端雅,然而少商莫名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仿佛鼻端嗅到隱隱血腥氣息。


  第99章


  此時,殿內陷入一陣安靜,唯餘皇後嘶啞的低咳聲。


  五皇子知道自己此時應該聰明的告退,可熱愛看戲的秉性讓他堅強的留了下來,隻是悄沒聲息的倒退爬行幾步,離開淩程二人些許距離跪坐。


  五公主被淩不疑那些話嚇的不輕,惶恐的向上望去:“母後……”


  皇後抬起左手掌,示意女兒閉嘴,待她喘勻了氣息,才道:“我不喜歡你的行事作為,我不喜歡你身邊的那些人,多少年來我跟你好好分說,可是全然不管用。你又是公主,還是最小的一個,不能責打不能重罵,到底是女孩兒家,得給你留些顏麵。”


  “我也曾想像越妃痛罵三公主般,狠狠責罵你一頓,不給你留絲毫情麵,好叫你知道知道厲害。可因為三公主‘不受陛下和越妃待見’的名聲滿城皆知,致使駙馬的家人對她不免輕慢,不然她當年也不會挺著大肚子跑去城外的莊園。後來她在鄉野難產,若非子晟及時相助,那一關她就過不去了。”


  “予年少時過的不甚容易,鎮日謹言慎行,凡事不能爭搶,於是就想讓我的兒女們過的暢快些,沒曾想,反倒縱的你不知天高地厚,心黑手毒!”


  五公主被罵的頭昏腦漲,猶自爭辯道:“母後怎知人是我殺的!就算母後看在十一郎的麵子上要保程少商,也不必拿自己女兒做筏子!”


  皇後大怒,一掌拍在案幾上,大聲道:“好,你還在嘴硬!既然如此,你敢不敢到你父皇跟前將這話再說一遍,待你身邊的人被審問出實情後,好再給你添上一道欺君之罪!”


  在皇帝麵前撒謊抵賴可不是鬧著玩的,五公主立刻啞了。


  “你背後歹毒,當麵欺瞞,還有什麽事是做不出來的!你也配做公主,你也配高居廣廈錦衣玉食?!”


  皇後拍著案幾大聲責罵,可惜她是個斯文人,罵人也沒法爆粗口;這番話若是讓少商來罵,管保將幾樣家畜都用上,罵的活色生香。


  五公主驕橫已成習慣,忍不住梗起脖子,道:“不論配不配,我終究是父皇的女兒,總不成母後為了這點事就要治我的罪吧!前朝景皇帝做太子時用棋盤砸死了親王的世子,不也好好的登基為帝了嗎,哪個為難過他?還有前朝的驃騎將軍,一箭射死了軍中同僚,武皇帝還保他呢,又有誰問罪於他了?親王世子和將領都如此了,何況區區小吏之女!”


  她眼珠轉到少商方向,意有所指道:“所謂刑不上大夫,別說我沒動手,就是我真殺了程少商,難道父皇還會讓我償命不成?!”


  少商暗歎這才是根源所在。五公主的確愚蠢輕浮,的確錯漏百出,可這又如何呢,她是零成本犯罪啊。說的難聽些,這回犯罪沒成功可以下次再來嘛。


  皇後被女兒這番言論氣了個半死,她不是口舌伶俐之人,哪怕心中知道不妥,事後也能想到郎朗駁詞,但正當時時她往往啞口無言。


  “償命亦可,不償命亦可。”淩不疑忽道。


  眾人都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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