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幼桐的屋子並不與其他婢女一處,而是直接睡在女主人寢室後麵的隔間,好就近照料。


  少商在曲泠君內寢等待時,東看看西瞅瞅,倒看見了一件很眼熟的東西,她不由得心裏一動。


  很快,幼桐捧著那日穿過的衣裳和曲泠君的絨氅出來,少商仔仔細細翻查了一遍,發現的確沒有一點血跡和疑點,遂作罷。


  接著,少商打算去案發的書廬看看,誰知站在廊下的袁慎聽聞,竟笑吟吟的跟了上去。


  “令堂那樣不苟言笑,你怎麽這麽愛笑?”少商道。


  袁慎依舊微笑:“一家人嘛,取長補短。家母不愛笑不愛說話,我就多笑笑,多說說。”


  “你跟著我來做什麽?”


  “你我還是有些淵源的,我陪你一道去,免得你害怕。”


  “嗬,害怕?!當初我在滑縣外見過的屍首何止上百?!哈,害怕,我就不會寫這倆字!”


  袁慎停下腳步,隨手折了一根樹枝,舉在少商麵前:“你將這倆字寫來看看?用禮書上的字體,不許用裨官小吏常用的字體。”


  少商瞪視了他半天,最後自己先笑了出來:“……我還真不會寫!”


  皇後在學業上對她從來沒有硬性指標,以明理為第一要領。


  女孩笑顏如花,灑脫靈動,雖時值冬日,袁慎胸口卻似揣了一隻小小的暖爐。


  ——隨在兩人身後的梁邱飛聽的直翻白眼,比自己被戴了綠帽子還氣憤,可偏偏袁慎身份高貴,口齒伶俐,他又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麽來逼退他。


  “你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討人厭,偏愛戳人家短處!”少商叉腰瞪眼,卻忍不住想笑。


  袁慎似乎被罵通體舒暢,朗聲大笑。


  “莫笑莫笑,人家梁府這會兒正出了人命呢!你笑成這樣,討打啊!別笑了,就算你是梁夫人的兒子,當心被人敲悶棍!”少商緊張的四下張望。


  袁慎慢慢收斂笑聲,然後長長的作了一個揖:“少商君,在下這裏賠罪了。”他起身,看著女孩微微而笑,“我知道少商君勇毅過人,適才是在下出言不遜了。”


  少商看他說的真誠,莞爾道:“這點小事就算了,我不會往心裏去的。其實,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想為梁州牧和令堂分憂,那就一起來吧。”


  梁邱飛目睹一切,隻覺得氣血翻湧,再也忍不下去了,於是他跟身後的侍衛低聲吩咐兩句。那侍衛看了眼走在前頭的一雙年貌登對的玉人,幾乎秒懂,迅速得令而去。


  而此時,淩不疑正與梁無忌在一處幽靜的內室促膝密談。


  “……州牧大人好好想想,我不著急。”


  “既然不著急,你又為何來逼迫於我?”梁無忌冷冷道。


  “梁大人,你以為如今著急的是太子麽?非也。如今最該著急的應是州牧大人,是整個梁家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梁無忌低頭拄掌而坐,沉默不語。


  淩不疑端坐案前,聲音清朗:“這件人命案看似撲朔迷離,什麽書廬密室,什麽絨氅書箱,還有玉蟬紫桂……這些統統合在一處,隻能得出一個結論,就是曲氏與太子私通,殺死梁尚後企圖脫罪——而這也是暗中之人想要的結果。”


  梁無忌頭痛:“這怎麽可能?曲氏自成婚就在一直在河東,不曾踏足都城,而且……”


  “不錯。你知道曲氏不可能殺梁尚,因為她已有了脫身之法;我也知道太子不可能殺梁尚,因為他已十年未見曲氏了——可外人不知道啊。”淩不疑道。


  梁無忌頹然癱坐。


  淩不疑道:“人言可畏,等謠言越傳越廣,太子聲名掃地,暗中之人的目的就達到了。”


  梁無忌不無嘲諷道:“我原以為這事是曲氏連累了太子,如今才知道是太子連累了梁家。暗中之人大費周章,怎會隻針對一個弱女子,原來是劍指東宮!梁家徒遭此人倫慘事,可如今,子晟你還來逼迫於我?”


  “梁家也並非全然無辜吧。”淩不疑淡淡道,“難道梁尚不姓梁?”


  梁無忌不解其意。


  淩不疑道:“若梁尚品性正直,與曲氏好好做夫妻,恩愛敬重,親密無間,這樁籌謀也未必能成。可是,他偏偏要做的畜生!之前就有不少人就知道他們夫妻不睦了,如今事情揭穿,更知道曲氏受苦,梁尚下作卑劣。於是,這栽贓愈發板上釘釘了。”


  梁無忌有氣,沉聲道:“原來全是梁家的錯!淩大人好辯才。”


  “梁家的新婦,梁家的子弟,梁家的宅邸,梁家的書廬和家塾學子……不是梁家的事,難道還是我的事?”


  梁無忌被氣了個仰倒。


  淩不疑繼續道:“州牧大人不用衝著我生氣。適才我漏說了一句,不但我知道太子不可能殺梁尚,陛下也深知太子不會。太子雖行事不周,可若是因為梁家的緣故,致使太子陷入這潑天的汙水中,州牧以為陛下會作如何想?”


  梁無忌一悚,怒氣消散,懼意上湧;於是誠懇道:“敢問子晟,那梁家該如何了解此事?”


  淩不疑正要回答,他的侍衛忽然在外發聲求見,允進後,侍衛附在淩不疑耳邊輕言數句,淩不疑臉色微變。


  梁無忌有些好奇,眼前這位俊美的貴公子適才還一派氣定神閑,與自己應對時老辣圓熟,毫不露怯。這會兒不知出了何事,讓他這幅模樣。


  淩不疑皺眉,然後忽又朝梁無忌一笑:“梁州牧,你我在此暢談無妨,可梁家族親還在外麵爭執喧鬧。依在下看來,還是稍加控製為好,不然傳揚到外麵去,豈不火上澆油?”


  梁無忌一愣,不大明白自家親戚在自家府邸裏麵吵鬧,跟太子能有什麽關係;不過他不欲多生是非,從善如流道:“子晟說的是。我這就叫人去讓他們稍安勿躁……”


  “州牧不必費心。”淩不疑道,“梁家眾人如今既擔憂家族名聲毀於一旦,又擔心牽扯上太子,如何能輕易勸服,尋常人前去是沒用的。州牧不如遣袁慎公子前去,我看他就很好。袁公子是半個梁家人,又學識淵博,名聲清貴,能言善辯,定能安撫梁家族親。”


  梁無忌:……


  “多謝子晟如此關懷梁家。”州牧大人雖飽經世事,此時也有些茫然。


  淩不疑十分禮貌:“不必客氣。”


  第109章


  此時,少商正與袁慎正在案發之地查看。她對著梁尚靠著死去的那麵牆看了半天,奇怪道:“既然是一刀紮心,這牆上怎麽沒多少血漬啊?聽說屍首上出的血不少啊。”為什麽牆上沒形成噴濺式血跡。


  袁慎道:“我曾去看過屍首,行凶的是一把短短的匕首,隻紮到胸腹,並未紮穿軀體,是以大舅父的背後沒有透出血來。”


  少商哼了一聲:“聽起來像一名孔武有力的男子作為。”


  “亦可以是用勁巧妙的女子。”袁慎唱反調。


  少商白了他一眼,繼續問:“除了致命的刀傷,令舅父身上還有旁的傷痕嗎?”


  袁慎皺眉:“舊傷不提,舅父的雙腕上各有幾圈簇新的抓痕。可案發那日的清晨,舅父剛與舅母有過爭執,舅父欲對舅母動粗時,兩名武婢曾扣住舅父的雙手……是以仵作也不能斷定行凶之人有沒有扣過舅父的手腕。”


  少商小心翼翼道:“那什麽……仵作有沒有剖開令舅父的肚腹看看……”


  袁慎不悅,甩袖道:“少商君何出此言。自來死者為大,請仵作驗屍已是無奈之舉,還要開膛破肚,豈不是罔顧人倫。舅父到底是外大父的嫡長子,他若屍骨不全,梁家滿門羞矣!”


  少商連忙舉手討饒:“好好好,當我說錯。不剖就不剖嘛!我隻是想知道令舅父那日究竟吃了些什麽。”這年頭的仵作也就看個死亡時間吧。


  袁慎不生氣了,若有所思道:“……你似乎從一開始就認為殺我舅父的另有其人,舅母與幼桐是無辜的。”


  “沒錯。”少商點點頭,“昨日我來這裏時就這麽想了。”


  “這是為何?”袁慎不解。


  “其一,令舅父是正麵中刀,就算背後沒有透血,可正麵呢,那樣大的傷口,正麵下刀之人怎麽可能不沾一點血跡?可幼桐那日披的絨氅和穿的衣裳都沒有一點血汙。我讓人去審問過其餘的奴婢,發現幼桐並無隱瞞或毀棄血衣之舉。”


  袁慎笑道:“少商君真是高見。好吧,那還有第二點麽?”


  少商道:“其二嘛,因為淩大人同我說,曲夫人和曲家他還是多少了解的,這樁命案應該不是他們所為。他比我聰明,相信他總沒錯。”


  袁慎有氣,一下走開,站到窗邊,又回身譏諷道:“既然他什麽都對,你還來這裏做什麽?在家裏乖乖等著他結案就是!”


  少商也不生氣,笑笑道:“因為我與他想的不一樣。我認為應該追尋蛛絲馬跡,擒拿真凶,還太子殿下和曲夫人一個清白。”


  “而淩不疑卻不是這麽想的。”袁慎目帶戲謔。


  “不但他不是這麽想的,恐怕袁公子你也不是這麽想的——你們想的是怎樣完滿的將事情平息。”少商平靜道,“不然以袁公子您的聰慧,就不會至今坐視了。”


  袁慎目色閃動,片刻後,微笑道:“少商君,此事之後波譎雲詭,深不可測。多查一分未免牽連過甚,少走一步卻容易無功而返。其實,可能淩不疑才是對的。”


  少商毫不在意道:“淩大人是對的啊,你們都是對的啊,可我也是對的呀,我不過是想知道梁尚究竟是怎麽死的……大家各行其是就是了。”


  袁慎側首一想,笑道:“也對。……不過,少商君近來脾氣倒是好了不少,這若是換在以前,不出三句話就要與在下吵起來了。”


  少商想了想:“嗯,大約我遇到了對我很好很好的人吧。”


  袁慎臉色驟冷。


  “……以前我從未想過要嫁給淩大人這樣的人,我倆吵架比和好的時候都長。”少商望向北牆,三扇品字形的小圓窗外,湖水清寒,波光渺渺,“可是現在想想,好像我來這世上走一遭,若是沒有遇到他,就好像少了什麽似的。”


  “所以,袁公子,我與淩大人還會吵架的,不是為了你也會是為了別的什麽。可我們恐怕是不會為此而分開的……你還是好好去相親吧。”


  袁慎嘴裏苦澀:“那你還讓我陪著你來這裏?”


  “因為我沒見過令舅父的屍首啊?總得找個人問問嘛。再說,你也在這裏留不長了。”


  “什麽叫留不長?”袁慎疑惑。


  少商轉回身子,笑眯眯道:“你且等一等,我估摸著差不多了……誒,來了……”


  一名梁府管事模樣的老仆匆匆進屋來,朝袁程二人行禮,然後道:“袁公子,幾位老大人在前麵吵的厲害,州牧大人請您過去安撫安撫。”


  袁慎看看少商,少商笑的一臉無辜。袁慎瞪了半天眼睛,想想又覺得自己無聊,搖搖頭,長袖一展,就隨那老仆出去了。


  跟著梁府管事進來的梁邱飛喜上眉梢,十分殷勤道:“小女君,您要什麽幫手,盡管吩咐卑職就是!姓袁的果然靠不住,適才您就不該邀他一道來查案!”


  “你算了吧啊!還不是因為你家少主公!”少商反唇相譏,“我昨日就想去看梁尚的屍首,可你家少主公說,但凡他還有口氣我就休想去!真是好笑極了,我屍首見的少啊!”


  梁邱飛立刻辯解:“話不是怎麽說,戰陣上看見一片屍首,與細細尋摸一具屍首,那可是兩碼事!”


  “我又不會親手去摸那屍首,讓仵作查驗我看著嘛!”


  “驗屍時要脫去全身衣物,梁尚是個壯年男子,讓讓讓您看那個,別說少主公了,卑職也寧肯瞎了算了!”


  “少廢話!若是我昨日就查驗了屍首,早就發現梁尚口中那枚玉蟬了。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迂腐的男人,才險些耽誤了大事!現在你給我滾出去,我自己一人就行了!”


  屋裏隱隱傳來爭執聲,袁慎止步回頭,仿佛聽見女孩嬌俏的嗓音。


  那梁府管事回頭看了看,笑道:“這位程小娘子倒是貌美伶俐。”


  袁慎低聲嗯了一下,然後再次起步。


  從年少時起,他就細細籌算過妻子人選,家世,門第,名聲,父兄官秩,姻親牽連的勢力派係,還有品性,才學,容貌……他都想過。娶錯妻子禍延三代,是以他一直都十分謹慎。


  現在他已經二十一歲了,婚事不好再拖了,於是他按照自己的需要,像籌劃朝政方略一樣,按部就班的挑選‘合適’的妻子人選。


  溫柔爽朗的,端莊明理的,才貌雙全的……他挑了又挑,拖了又拖,總也不能滿意。起初他自己也不明所以,現在想想,大約她們都不是程少商的樣子吧。


  可那又怎麽樣呢?一子慢,滿盤皆落索。曲泠君有句話說對了,日子還得過下去。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相去複幾許,相去複幾許……日子終究還是得過下去的。


  ……


  少商在屋內細細尋摸了一遍,推動書架,撫摸案幾,甚至試著從窗台爬出去,俱無異常。然後她走出這間屋子,站在遠處看看。


  這座書廬其實並不是隻有一間,在梁尚遇害的屋子左右各有一間耳房,三間屋子以‘一字型’結構筆直相連。正中那間最大最敞亮,東側那間砌有兩座小小的爐灶,當主人需要時可在裏頭煮食燙酒,西側則是一間中等大小的雜物間,堆放了些吊索板梯案幾之類的舊物,上麵還蓋著厚厚的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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