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樓犇自負一笑:“我生就這幅氣性,沒法子屈居人下。叫我從裨官小吏做起,將雄心壯誌都消磨在言不由衷的恭維中,消磨在不痛不癢的周旋中,我寧可一生不踏入朝堂。”


  少商:三叔父地下室中槍,原來縣丞也算裨官小吏。


  “所以你就屠戮顏忠滿門,以此作為晉升仕途的踏腳磚!”淩不疑語氣逐漸嚴厲。


  樓犇搖搖頭:“崔侯謹慎,軍國大事豈容我一介白身指指點點,我大咧咧的跑去給崔侯出謀劃策,誰能聽我,誰能服我?總得有些依仗才能叫人信服我吧。”


  樓太仆老淚縱橫的拉著侄兒的袖子:“子唯啊,你何必行此下作之事,咱們樓家也不是無名之輩,你慢慢來……”


  “伯父你別裝模作樣了。”樓犇譏笑著打斷,“人人都說樓太仆忠厚老實,可我們自家人哪個不清楚伯父的小計較。”


  樓太仆噎住了。


  “說起來,我還要謝謝子晟,數年前子晟曾在東宮麵前舉薦我。”樓犇繼續對淩不疑道,“我聽說子晟曾對太子言——樓子唯是個謀政理事的大才,扔在論經所裏摘章抄句可惜了,應該給他一個施展拳腳的機會。”


  淩不疑低聲道:“我隻看出你的才學,沒看出你的為人。”


  樓犇道:“是以,我雖然從未和子晟深談,但心中已將子晟當做了知己。”


  少商心想:上一個把你當做知己的顏縣令都全家死光光了,看來還是別做你的知己好。


  “可惜,太子殿下沒聽子晟的,子晟可知這是為何?”樓犇道。


  少商被吊起了興致。


  樓犇看了樓太仆一眼,含笑譏諷道:“因為我的好伯父,滿口謙遜的婉拒了太子殿下的舉薦,說我年紀還輕,應該再多走走看看,再曆練幾年才能當事。”


  樓太仆滿麵痛悔的歎道:“……都是我的不是,聽了你大伯母的……”


  “別再推給大伯母了。”


  樓犇冷冷道,“男子漢大丈夫,什麽事都推給婦人,也虧你做的出來!你若要舉薦我入朝為官大伯母還能吃了你不成!其實你也暗暗盼著自己兒子出人頭地吧,可惜幾位堂兄弟皆是蠢材。當年你與父親爭執,後來就怕我出了頭,將來會壓製你的兒子們,是以一直阻擋我的前途,不是麽?!”


  樓太仆被數落的滿臉通紅,張口結舌:“你你……你怎麽血口噴……”


  樓犇不去理他,緩緩走到窗邊,牆邊懸掛著一柄鑲有寶石玉玨的長劍。


  他長歎道:“這些年來,我遊曆四海,可陛下隻誇獎我的文采和學問,卻不知道我的抱負乃是山河為盤星辰為棋;儲君又對伯父言聽計從,我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眼見袁師弟今年才二十一歲,已在尚書台有了一席之地,我卻還不知落腳何處。”


  “雄鷹不能在矮簷下飛行,鯤鵬也不能在淺池中鳧水,我自少年起一心入主中樞,卻不想落到這個地步。唉……時也命也……”他轉過身子,衝妻子微微一笑,“阿延,看來我不能陪你去東海尋訪蓬萊仙境了……”


  淩不疑心頭一震,厲聲嗬道:“且住!”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劍光一閃,樓犇已拔出牆上長劍,橫劍抹頸。


  樓太仆和樓二夫人驚叫一聲,王延姬瘋了似的撲上去,卻見丈夫的喉間已汩汩流血,人也氣絕身亡了。


  ……


  三日後,皇帝先將彭真等一幹黨羽收監,打算將來挑個好天氣行刑,同時為壽春大戰論功行賞。因為崔奶爸安排的好,除了幾個的確叫人眼前一亮的少年英雄,其餘基本都是‘按傷勢輕重分配功勞’,差不多人人滿意,連隻做了文書工作的班小侯也得了賞賜與官秩。


  隻樓家例外。


  在這場大戰中立下最大功勞的樓子唯忽然自戕而亡,與此同時,皇帝將樓郡丞及膝下數子流放千裏,並罷免了樓氏闔族的所有官職,勒令樓大伯立刻攜全家回原籍,閉門思過。


  ——雖未點明罪行,但朝堂上的許多老油條已經心中有數了。


  唯一例外的就是樓垚。


  據說就在皇帝要給樓家定罪的前一日,何將軍的幾位昔年戰友忽求見皇帝,聲淚俱下的懇求皇帝看在何氏滿門孤寡的份上,好歹網開一麵。


  皇帝是個念舊的人,想樓垚本就對其兄惡行毫無所知,如若不赦免樓垚,是讓何昭君改嫁還是一起跟著去流放吃苦呢,還有何氏小兒將來找誰安恤撫養呢。


  咬牙切齒的糾結了半天,皇帝終於對樓垚抬了抬指頭,不但沒讓他流放,還找了個小地方讓他做縣令去了,何氏餘部可以隨行。


  這日無風無雪,是隆冬以來難得晴朗的好天氣。


  少商照例奉皇後的命來給皇帝送懿冊(皇後向皇帝書麵稟告事情的一種文書),然後被淩不疑拉著站在廊下曬太陽,沒過多久袁慎也過來了。也不知誰開的頭,三人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了樓犇這人。


  “子唯師兄可惜了,單論才幹,師門中無人能出其右。”袁慎歎道,“一時想岔,萬劫不複。如今全家獲罪,夫人也回娘家去了,真不知所為何來。”


  “也不過爾爾吧,他苦心籌謀的計策才幾日就被我們看穿了。”少商吐槽。


  淩不疑挑著秀長的眼尾:“你也看穿了?”


  少商白了他一眼。


  袁慎道:“若不是萬太守碰了個巧,樓子唯的盤算就成了。”


  “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少商道,“凡事皆有底線,樓子唯越線了!”


  淩不疑不陰不陽道:“原來程娘子這般嫉惡如仇。”


  少商再白了他一眼。


  “功名利祿誰不喜歡,可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少商憤慨道,“什麽雄鷹鯤鵬,誰不想一蹴而就一飛衝天,可是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總要一步步來啊,他倒好,星辰日月都得圍著他轉,非得上來就位列三公不成?哪那麽容易啊,陛下是他親爹麽,哦,親爹也沒用。不順他的意思就能濫殺無辜了麽,哈哈,笑死我了,這借口一點也不新穎脫俗!就如袁公子,難道袁家的門第比樓家差麽?袁公子還不是從十五歲入論經台做起,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到如今受陛下青睞被選入尚書台,能參與國政要事——這些難道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啊!”


  聽女孩大力誇獎,袁慎看淩不疑的臉色好像被人砍了一刀,忍不住避麵而笑,笑的歡暢之極。


  “誒,對了。”少商抒發情懷告一個段落,扭頭道,“袁公子啊,上回你不說相看親事到五進三了麽?現下如何了。”


  袁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鬥雞,笑聲戛然而止。這下輪到淩不疑爆出一連串的笑聲,同樣笑的歡暢之極。


  “不勞少商君關懷,已經三上二了!”袁慎繃起麵孔,一甩長袖慨然離去。


  少商衝袁慎的背影低喊著:“善見公子加把勁啊,下回就是二選一了,可以擺喜宴啦!”


  袁慎一個趔趄,然後狀似無礙的繼續向前走。


  見此時廊下無人,少商趕緊去扯淩不疑的衣襟:“你別笑了,快別笑了,這裏是皇上議事之處,你笑的這麽響,當心禦史彈劾你行止不謹!”


  淩不疑好容易收住笑,肩頭還在抖動。


  少商道:“因為我一直對袁慎言語不善,所以你才對他還算客氣,而阿垚則相反,對麽?”


  淩不疑嗔了女孩一眼:“我還沒跟你算賬,你倒先來質問我。前幾日你到哪裏去了,是不是去找何昭君了?”


  少商趴在欄杆上,歎道:“當時我看樓家是保不住了,哪怕最輕的流放也是要人命的,可阿垚實在無辜,我總不能視若無睹吧,於是我就去找何昭君了。”


  淩不疑道:“我就說他們怎麽那麽及時求到陛下跟前,原來是你。”


  少商無奈的攤攤手:“沒辦法啊,何家那些故舊又不是時時都在都城,陛下當時正在盛怒之中,真等他下了處罰的敕令那也晚了,我隻好讓何昭君提前將附近郡縣的故舊叔伯們找過來,趕早向陛下求情。”


  淩不疑冷笑道:“當時還裝的將信將疑,誰知轉頭就去讓何昭君搬救兵,你個兩麵三刀的小混賬!”


  少商沉吟片刻,道:“我當時的確將信將疑,沒有證據怎能給人定罪呢?你當時又沒將樓犇的那些書函告訴我。不過……”她歎了口氣,“我覺得還是應該相信你,你很少做沒把握的事。”


  淩不疑輕哼一聲,轉過頭去,側麵的嘴角卻微微彎起。


  “過幾日我要去給阿垚還有何昭君送行,為免到時候你又擺臉色給我看,有些話還是預先說清楚的好。”少商繞到淩不疑麵前,直視他。


  “三兄說,你之所以對阿垚耿耿於懷,是因為若不計較什麽皇帝之令父母之命,隻讓我在你和阿垚之間二選一,我多半是要選阿垚的。……我覺得,呃,他這話也對。”


  淩不疑怒極,扭頭欲走,卻被女孩死死拖住袖子——“可那是以前啊!”她大叫。


  淩不疑放停腳步,臉卻沒有側回來。


  “以前我和你又不相熟,你就跟隻吊睛白額大老虎似的要吃人,整日說一不二的好凶啊,阿垚又老實又聽話,我說什麽他應什麽,我當然選他啦!”少商低聲道。


  淩不疑回過臉來,從鼻端低哼一聲:“那現在呢。”


  “現在?”少商連忙道,“那還用說嗎!倘若把你與阿垚一道放在食案上,哪怕阿垚已被炙烤的滿身流油美味無比,而你還是生肉一塊,我也隻衝你下嘴!”她忍不住用上了神棍胞兄的說辭。


  淩不疑忍俊不禁,溫柔的揉揉女孩的額發。“盡會撿好聽來哄我!”他心中喜悅,映的雙目明亮如星,晴夜清朗。


  少商挨了他一會兒,手指又摸到了他腕間那幾圈奇怪的鐵線,奇道:“這究竟是什麽啊,不是繩子不是絲線,你纏在袖口做什麽?”


  淩不疑倏然推開女孩,背身而立,俊麵莫名泛起一陣淺紅。過了半晌,他才自言自語道:“你大約從不知道,我其實一直在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西漢與東漢的大部分法令是一脈相承的,不過在處罰力度上有了質的區別。就是西漢時不時會對一個家族‘趕盡殺絕’,而東漢卻基本上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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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讀東漢曆史時,常常有個疑惑,咦,這個X家族不是之前已經群滅了麽,怎麽又出來了?比較典型的案例就是,竇氏家族,梁氏家族,鄧氏家族,甚至班氏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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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竇家,明明在竇章德皇後過世後被清洗了一遍,怎麽後來恒思皇後竇妙又出現了;比如鄧家,明明鄧綏過世後鄧家也被清洗了一遍,那後來的鄧猛女家族又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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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陰家駙馬,明明捅死了公主,可死的隻有駙馬的父母兄長,陰家其他幾位勳貴還好好的;班超的孫子也殺死了公主,同樣被處置的隻有駙馬這一支,其餘班家人沒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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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才知道,東漢皇室對這些世族勳貴還是比較客氣的,除了跋扈將軍梁冀觸及底線毒殺了幼帝,梁家被徹底清洗幹淨,其餘政鬥失敗的勳貴家族,基本隻誅主支,旁支隻是受些貶斥。簡單來說,就是直係的父兄手足要受牽連,但堂房叔伯兄弟就可以網開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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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簡單一點,在東漢年間做豪強世族是很舒服的,隻要你不去做外戚,躲過兩次黨錮之禍,躲過東漢末年的戰亂,基本那些東漢初年就立下的世族是能一直苟到三國時代的,然後你們就會遇到司馬家父子啦


  第122章


  樓犇一案的最大後遺症恐怕就是太子在朝中的文臣勢力受到了巨大打擊。


  原本樓太仆隱隱是擁護太子的文臣勢力的首領,如今他這一係倒台,太子猶如去了一邊臂膀。自案發後,太子一直悶悶不樂,這日少商要去給樓家眾人送行,他也跟著去了。


  本來淩不疑也想去,少商委婉的勸他還是不要往人家傷口上撒鹽了;淩不疑也不和她爭辯,扭頭就隨太子一道出現在城外十裏亭前。


  少商無奈的問太子:“殿下,您知道這樁案子是誰主審的吧,現在樓家死的死散的散流放的流放,您還把他帶來送行,是怕樓家人傷心的還不夠麽!”


  太子尷尬道:“子晟說,他是對事不對人,樓家上下深明大義,一定不會介懷的。”


  少商簡直無力吐槽:“他說您就信啊!”——都把人全家給兜底翻了,還讓人家理解他,跟淩不疑相比謀財害命都很講道理了!

  太子溫和的反擊:“原先你也對樓犇犯案一事將信將疑,後來聽母後說子晟從小到大就沒做過沒把握的事,你不也急匆匆的去找安成縣主了麽。”


  少商:……咱們就不要互相傷害了好嗎。


  少商本想對剛剛喪兄又即將遠行赴任的樓垚慰勉一番,不過有淩不疑在一旁虎視眈眈,她隻好退而求其次的去找何昭君道別。兩人本沒什麽交情,不過前些日子事急從權合作過一下下,此時少商對著何昭君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那日我那麽唐突的去找你,沒想到一說你就信了,還立刻去找故舊叔伯搬救兵,我還當要費去一番唇舌呢,真是沒想到你這麽信我。”她沒話找話。


  何昭君今日一身英姿颯爽的騎裝,更顯得利落俏麗。她淡淡道:“阿父教導過我,人這一輩子,可以蠢笨可以怯懦,但一定要會看人。當初看你抱著肖世子的頭顱瑟瑟發抖時,我就知道你的性情了——何況,就算你說錯了,我不過是白饒了叔伯故舊的一份人情罷了。”


  少商抗辯道:“誰瑟瑟發抖了,我隻是怕血跡弄髒了我的新衣裳!”現在想起那猶帶溫熱的頭顱她還要做噩夢呢,想想自己真是不計前嫌的好人。


  何昭君笑笑,也不去反駁。這時前邊傳來一陣男子哭聲,兩女側頭去看,隻見樓經大伯帶著幾個兒子正跪在太子跟前又哭又說。


  少商扁扁嘴道:“怎麽沒見大夫人,在馬車裏麽。”


  何昭君譏諷一笑:“你還不知道吧,不過也沒幾人知道,前幾日大伯父將大伯母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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