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


  因為出的是公差,所以皇老伯特意賜下寬敞龐大的禦用馬車。當然,他的原意是讓少商坐馬車,兒子和養子騎馬。可沒想三皇子今日穿了整套正裝,三層曲裾深衣,緩帶玉革加錦緞敝屣,完全不適合騎馬,而他又沒意思回去更衣。


  於是,既不夠細心又毫無紳士精神的三皇子一馬當先鑽進馬車,留下麵麵相覷的淩程二人——風氣再開放,也不好讓訂了親的小娘子和青年皇子單獨坐車呐。


  這麽寒冷的天氣淩不疑自然不肯讓少商騎馬,於是他歎口氣,將佩劍與肩甲解下交給侍衛後,拉著少商一同上馬車。


  上車後,少商再次肯定淩不疑和三皇子一定有過節——禦賜馬車的規製比一般的寬大許多,哪怕三人並排坐都有富裕。適才這兩人甫打了個照麵就十分自覺的一左一右靠壁而坐,留下中間足可以再坐三個人的空位。


  然後少商發現淩不疑的醋意是自動感應式的。


  對著樓垚時,他的酸勁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對上袁慎是季節性降水的溪流,在三皇子身旁那就是枯竭的地下水資源了。於是少商摸摸鼻子,坐到中間位置上。


  三個人就這麽沉默的坐著,不交流視線,不出聲說話。車身微微搖晃,車中三人卻紋絲不動,空氣中彌漫著詭異的氣息。


  就這麽活活憋了小半個時辰,眼看要到北軍獄,忽的馬車急促一停,外麵傳來一陣嘈雜呼喝之聲,少商細細一聽,發現那個叫喊最大聲最有氣勢的竟是二皇子?!


  二皇子大咧咧的喊著:“……讓老三出來!淩不疑就算了,父皇一直派遣他辦差,可老三算怎麽回事啊,憑什麽孤的皇弟都能參與審問逆賊,孤反倒不能去了!這是什麽道理!老三出來說說,父皇憑什麽重用你卻不用孤?!”


  然後是隨行的侍衛低聲勸說的聲音。


  少商暗罵一聲‘二’!同時斷定這事二皇妃肯定不知道,她那種連給太子上眼藥都要拉上大公主的性子,哪會讓老公做這麽腦殘的事!


  車內的三皇子笑了。雖說他長的算俊朗,但笑起來實在像個反派。


  他看了淩不疑一眼:“看來二皇兄近來過的很順遂啊。這日子過的太順,腦子就不大清醒。一多半的景阩諸臣都與乾安一係有過節,恨不能一氣錘死王淳及剩下的乾安黨羽。我苛察的名聲在外,又非皇後所出,父皇特意讓我跟著去,就是怕人家疑心子晟會看在長秋宮的麵上徇私——隻有蠢貨才會以為父皇是在重用我。”


  少商默默:剛才她也這麽想來著,所以……她的智商其實和二皇子差不多嗎。她開始理解淩不疑了,三皇子的確很討人厭啊。


  外麵二皇子還在罵罵咧咧,眾侍衛和宦官怎麽也勸不下來,淩不疑皺眉道:“不能讓二殿下這麽鬧下去,別把禦史引來了。”


  三皇子道:“子晟欲往勸阻?不知子晟打算怎麽說。”


  淩不疑凜然道:“以理服人便是,二殿下若不聽,就讓羽林將其驅散,我們是奉陛下之令前去北軍獄,又非自作主張,說到哪裏都不懼。”


  三皇子冷笑了一聲:“你還是老樣子,做什麽都要冠冕堂皇。那年東宮長史受賄,你非要暗中羈押,徐徐審訊,險些被奸人脫罪得逞!”


  淩不疑道:“若依三殿下的意思,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罪人倒是能盡數就擒,可是太子殿下怎辦。那是他頭一回獨自理政,若叫有心人伺機尋釁,豈非因小失大!”


  三皇子道:“為政者,當法令分明,幽枉必達,內外無曲縱之私,在上無矜大之色。仁以行法,法以輔仁,方是正道!”


  “這些都是正理,餘並不置疑。然朝政並非黑白二色可分,所謂事緩則圓,曲幽通徑。那件事看似尋常,可後頭擺明了是衝東宮去的。若真是大查特查,豈非正中幕後之人下懷!”


  “笑話!你這是巧言善辯。天下煌煌,若無正法,豈有明道盛世!”


  “事有輕重緩急,儲君不穩,朝堂焉善?”


  ……


  三皇子與淩不疑都是高個男子,就是坐著也比少商高出一頭。於是他倆就隔著少商頭頂,你來我往的激烈爭辯起來,少商隻能托著下巴默默聽著。


  “誒……那啥……二殿下還在外麵叫罵呢。”她弱弱的舉起小手,輕聲提醒兩位大佬。


  兩人同時停言。


  淩不疑順了口氣,才道:“三殿下既然不滿在下勸阻二殿下的法子,不知您有何妙法可解眼前困局?”


  三皇子冷哼一聲,下一刻不知想到了什麽,冷冷一笑:“我要去告訴二皇兄,其實眾兄弟中我最喜愛的就是他。”


  少商不防,啊了一聲去看三皇子——這是真的嗎,她怎麽覺得這麽詭異呢。


  淩不疑含氣而視。


  三皇子道:“每回東宮出事,總不免有人疑心到我頭上。不過因有二皇兄在,我便少了大半麻煩。論嫡論長,東宮真有閃失,好處也輪不到我頭上。我要去謝謝二皇兄,這麽多年來為我擋住了許多流言蜚語,甚謝甚謝!”


  “然後惹怒二殿下,兩位皇子當街在外大吵一架,讓陛下顏麵無光?!”淩不疑沉聲道。


  眼看三皇子眉頭豎起,一波波戰又要開始,少商忍無可忍,重重道:“三殿下,淩大人,兩位稍安勿躁,不如讓妾身出去勸阻二殿下吧。”


  說完也不等三皇子和淩不疑點頭,她就迅速鑽出馬車。


  少商並不下車,隻半坐在駕夫身旁的位置上,掏出手帕朝不遠處的二皇子揮了揮。


  美人倚紅袖,笑靨頻招引——二皇子本就喜好美人,對美人更帶了幾分寬容,見狀便緩緩策馬到車旁。


  等到二皇子來到車旁,少商立刻收起笑容。


  她讓駕夫和侍衛們走遠些,然後冷淡道:“三殿下與我們是奉旨去北軍獄協同審問的,我勸二殿下還是趕緊離開的好,別回頭招來陛下的責罰。”


  二皇子大怒:“你也拿父皇來壓我!”


  “二殿下說笑話了,陛下是天下之主,哪個壓不得了。”


  二皇子一噎。


  少商繼續道:“其實我與二殿下話都沒說過幾句,您與陛下父子之間的事,也不是妾身一介小小女子能管的——我隻是心疼二皇妃罷了。”


  二皇子麵帶疑色:“皇妃怎麽了?”


  “前陣子我在小鏡湖旁的山石林中,看見殿下與一名宮婢拉拉扯扯,親親我我,好不快活。”少商道。


  二皇子麵色發紅:“你,你胡說!”


  “不巧我正認識那宮婢,仿佛是叫碧……池?”少商托腮凝思。


  “是碧柳!”二皇子脫口道。


  “對,就是碧柳!”少商一拍手掌,“二殿下真好記性!”


  二皇子臉色開始由紅轉綠。


  “咦,我何為要說‘殿下好記性’呢?”少商故作思索狀,然後恍然道,“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個了吧?”


  二皇子張著血盆大口,怒道:“你不要血口噴人!”


  少商淡淡道:“入夏前,宮裏曾放出去一批宮婢。其中有一個叫水蔓的,隨即就被二殿下收進府中了吧。不妨告訴殿下,那水蔓原本並不在出宮之人的名單上,是我添上去的。”


  二皇子張口結舌:“你你你……”


  “當時水蔓身上有了動靜,正當殿下打算向皇後坦誠過錯,然後討要這名宮婢時,她卻被放出宮了,殿下當時還暗覺大幸吧。”


  這‘二’皇子心地還算不壞,沒想著殺人滅口,而是把人弄進了王府當姬妾——也不知二皇妃知不知道這水蔓的來曆。


  二皇子此時再不敢發飆了,囁嚅道:“那……可要多謝你了……”


  少商眼含薄霜:“這件事可大可小,真鬧大了,論一個穢亂宮廷的罪名也不算什麽。當時娘娘正病著,殿下還敢拿這破事去煩擾她,是想氣死她不成!”


  二皇子張口結舌:“不不不,孤沒有這個意思,孤孝敬母後還來不及呢……”


  “不過嘛,這事娘娘不知道無妨,二皇妃倒是不可不知啊,皇妃又沒生病。哎喲喂,我忽然想起來了,二皇妃雖沒生病,可最近又有身孕了吧。”少商愉快的看著二皇子的麵皮繼續一輪輪變色。


  她細聲細氣道,“可憐呐,皇妃對殿下一心一意,不但勞損身體頻繁生育,還為殿下殫精竭慮日夜籌謀。這身孕還沒滿三個月呢,最該好好歇息的時候,昨日她卻拉著大公主去見娘娘。二皇妃這樣,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憂啊,妾一個外人都要生出不忍之心了……”


  “你你你別告訴她!至少別在這時候說——她這次懷相不是很好!”二皇子憋半天憋臉通紅,“我這就走!你什麽都不許說!”


  ……


  少商坐回兩位大佬之間,車隊再度啟程。


  車內一度安靜,三皇子忽問:“二皇兄的這些陰私都叫我聽到了,這妥當麽?”


  少商道:“無妨。”


  三皇子冷笑道:“別說什麽信得過本皇子的為人,也別說因為本皇子光明磊落,不會陰私行事雲雲……”


  少商奇道:“哦,原來殿下是光明磊落不會陰私行事的為人麽?那可太好了,妾也不大會看人,是以一點也沒看出來。”


  三皇子:……


  少商解釋道:“妾說‘無妨’,是因為事後妾就將整件事原原本本告訴陛下了。”


  三皇子凝固中。


  “娘娘體弱,可陛下身強力壯,上山能打虎,下水能擒鱉。”——言下之意,皇帝是不會被兒子氣死的。


  三皇子動了動嘴唇:“後來,父皇怎麽說?”沒打死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麽!


  “陛下當時沒說話。不過……”少商歪頭想了想,“第二日我大意放跑了娘娘的紅尾錦鯉,陛下沒責罵我。”


  “第三日我將荀子的話錯認做莊子的,陛下也沒訓斥我。”


  “第四日……”


  “好了你不用說了。”三皇子揉著太陽穴。


  車內再度安靜。


  過了片刻,淩不疑終於忍耐不住,側過臉去發出一陣歡快的悶笑——當著三皇子的麵,他撈來女孩的小手,十指緊扣。


  第126章


  與威名赫赫的廷尉府不同,北軍獄從外表來看不過尋常的高門府邸,也就是外麵守衛的軍卒多了些,拒馬石墩密了些,最有特色的還要數門口那兩尊三米高的狴犴像,通體由黝黑粗糙的青石打磨而成,然獠口與利爪處卻用森森青銅鑄成張牙舞爪之態。


  鎮守北軍獄的是一位笑口常開的胖大叔,其貌不揚,其名不顯,不過看三皇子與淩不疑待他十分凝重有禮的模樣,少商猜他必有過人之處。


  在各種犯罪等級中,無論縱向橫向比較,謀反都屬於當之無愧的南波灣。當然,根據具體執行程度,謀反還可以分作——意圖謀反,聯結不軌(文的),興兵作亂(武的)。作為最高罪行中的最高等級,少商於是一直走到獄府最深處才見到被崔奶爸完虐的彭真。


  老彭本想深切痛悔自己原先不想造反不知怎麽鬼迷心竅說不定是中了奸人的巫術來著,可惜今日來審案的兩位青年大佬對他的訴苦毫無興趣,徑直問了王淳之事。


  彭真咬牙切齒道:“王淳這個孬種,寫了那麽多信來鼓動我,一樁樁說的天花亂墜,說到底卻是要這要那。騙了我許多銀錢糧草,卻不見有半分動靜,老子倒了八輩子血黴才對他將信將疑!壽春富庶,我那兒最不缺的就是錢,從姓王的第四封信函起,我陸續給乾安王府送了好幾批錢糧!X的,全喂了狗了!”


  “除了王淳的信函,你可與乾安王府的人有過聯絡?”三皇子問。


  彭真道:“每回我遣人偷偷送錢糧過去,那邊的人都是收了就走,連句謝都沒有,王八蛋!偏偏這事又不能大張旗鼓,我也隻好忍下了,還勸慰自己人家那是行事謹慎,誰知……哼,一群屬貔貅的,隻吃不拉!”


  “也就是說,王淳在信中要你做的,就是源源不絕的給乾安王府送錢糧?”淩不疑問。


  彭真道:“沒錯。起先我送了幾回,後來看乾安王府來收東西的人無禮,就不肯再送了。直到……咳咳,直到我鬼迷心竅犯上作亂,心想多拉一個幫手也好,就將馬榮送上來的兩千斤精銅也送了過去。可是,誰知又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老子都兵敗被擒了,乾安王府的王八蛋們都沒半分動靜!”


  少商望著結滿蜘蛛網的漆黑屋頂,喃喃道:“怎麽聽起來像是在騙錢啊,乾安王府很缺花用麽。”


  三皇子斥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行兵打仗花錢最是厲害,乾安王府聚集這許多錢糧,難道不是圖謀不軌!說是騙錢缺花用,豈非避重就輕!”


  少商奇道:“殿下為何這樣生氣,這些妾都知道啊。妾的意思是,乾安王府因為要圖謀不軌,所以缺錢花,然後去騙錢啊。”


  三皇子身形一凝,用力甩動寬廣的長袖,扭過頭去。


  少商摸摸腦袋。她發現三皇子和皇老伯的相像之處了,他們的生氣點都很奇怪。


  淩不疑凝目沉思,一雙俊美的長目深晦不定。隨後他繼續發問:“你被押解都城後,可有與王淳聯絡?”


  彭真氣的渾身發抖:“事關我闔家幾十口人的生死,自然聯絡他了。可王淳這王八蛋居然死活不肯為我求情,還叫人來誆我,說隻要我不將他的事泄露出去,他就保我家人性命!見他X的鬼了,老子被他一騙至此,難道還會信他的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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