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一時間,朝中固然無人再問責太子了,但東宮也門庭冷落。
少商看皇後鬱鬱寡歡,隻好去主動去勸慰太子,找到太子時他正坐在東宮側殿外的台階上,淩不疑站在一旁陪著。
夕陽西下,空無一人的階陛上籠著一團太子落寞的影子,而直身挺立的淩不疑身前卻劃出一條長而有力的墨色。
看少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淩不疑大步上前將她拎過來,按在階梯上坐下,戲謔道:“你喘的像個破風箱。”
太子也笑了:“哪怕母後再給你添十個博士授課,你也不像個淑女。”
少商很難得的沒理這兩人的玩笑,大聲道:“殿下,你別理那些人說你的壞話,他們沒一個安了好心!”
太子神色黯然:“其實,我在這東宮位上這些年,真是好生疲憊。從小被耳提麵命要敬慎勤勉,有友愛孝悌,要一直一直提防有人害你,要時時注意你所信任所重用的人有沒有貪贓枉法,欺下瞞上!若是有,我就要毫不留情的手起刀落除掉他們!有時想想,我真願意像外大父推讓家產一樣,讓出這儲君之位……”
他話還沒說完,少商就大驚失色:“殿下,您千萬不能做此想啊!宣太公將家產讓了出去還能春花秋月,灑脫自在,可您不能啊!妾隻問你一句,三皇五帝至今,有活下來的廢太子麽?”
太子一怔。
“有。”淩不疑道,“若是算上東周列國,至少有……”
“你別搗亂啊!我這說正經事呢!”少商氣急敗壞。
淩不疑溫柔的笑笑,他想起適才皇帝對他訴苦時說的話——“……縱有不足,可是太子已經是太子了!他性情雖柔弱,但寬宏大度,有他在,下頭的弟妹都能平安無虞。可若將太子從儲君之位上拉下來,他還有活路嗎?!”
少商繼續對著太子消耗唾沫:“殿下讓出儲君之位後由誰接替呢?照長幼嫡庶就該是二皇子了。他可不會謙讓推辭,定是喜不自勝,喜形於色,喜極而泣,讓他上還不如五皇子呢……殿下,您真的要讓二皇子當儲君麽,你這是在禍害天下蒼生啊!”
太子被女孩氣勢逼的連連後挪,賠笑道:“二弟也沒那麽差。唉,若是個聰敏能幹,名聲又好的皇弟,我真的願意……”
“願意什麽啊願意!我看哪個皇子都沒您好!”少商大喝一聲,轉頭道,“淩大人您別幹站著,你究竟是來幹什麽的啊!”
淩不疑笑了下,道:“我來傳陛下的口諭,陛下讓太子安心,不要憂讒畏譏,束手束腳。以後謹慎些就是了。”
“陛下說的好!”少商大讚,“殿下你聽見了沒,陛下都對您有信心呢!”
太子苦笑著搖頭:“父皇這是怕我不得善終,有心安慰呢。”
少商心想太子倒不笨,一下猜出實情,正打算再勸兩句,忽聽淩不疑道:“適才殿下說‘聰敏能幹,名聲又好’。要知道,當年子受辛也是聰敏過人,力拔山河,結果呢,落的個亡國暴君的名聲。名聲好?當年姚重華也是眾人皆讚其謙遜,伊放勳賞識,將女兒相配,著力重用,結果呢,早早禪位了……”
少商努力想了想,認真道:“子受辛是誰?那姚重華和伊放勳又是誰?這幾人我覺得我都知道,就是一時想不到是哪個了。”
太子和淩不疑同時凝固了數秒,過了片刻,淩不疑道:“子受辛是紂王,伊放勳與姚重華是堯帝與舜帝。”
少商有些尷尬,幹笑道:“我說怎麽這麽耳熟呢,原來是他們啊……嗬嗬,嗬嗬……”
太子指著女孩噴笑,一時倒忘了愁緒。
……
又過了兩日,淩程二人受太子之托去給即將出嫁/流放的王家眾人送行。
王姈看著氣色不錯,對少商道:“想想也有趣,那日我恨阿母的厲害,可是以後我卻要學她的樣子,在荊州盡力庇護娘家人了。好在我的父兄不比阿母的父兄有‘雄心壯誌’,隻要吃喝玩樂就夠了。”
少商看著她有心親近的樣子,心中一哂。要說孩子是父母的投影呢,王姈就完美的繼承了文修君的決絕與王淳的識時務。
不過,她也不討厭。
怎麽說呢?若何昭君是血海中掙紮出來的浴火重生,那麽王姈就是無處泊靠時竭盡全力在抓救命稻草。求生而已,無可厚非。
不過她今日想見的並不是王姈,而是王淳。
回程的馬車中,少商支著雙肘歪頭出神,淩不疑說了兩句她都沒聽進去,一直答非所問。
淩不疑皺起眉頭,將她的下巴扭了過來:“你怎麽了,從適才與王淳說過話後就呆呆的。王淳說了些什麽?”
少商將自己的下巴挪開,看了淩不疑會兒,微笑道:“有件事在我心中隱隱綽綽許久了,可之前千頭萬緒,煩擾不斷,我都不敢多想。如今局勢安定,我就問了王淳兩句,以解我心頭疑惑。”
“什麽疑惑?”淩不疑心頭猶如悶鼓敲響。
“樓犇詐城冒功,乾安聚攏錢糧。你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知道了?”
第128章
為淩不疑駕車的漢子是一名姓金的漢胡混血,是淩不疑十五歲去邊城時救來的,舉凡與馬匹相關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便是在崎嶇小路上駕車也能如履平地。
少商麵上擺著微笑,口氣卻發寒:“那日文修君說‘王淳始終遮掩不好她才落的這個田地’,也就是說,王淳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依著王淳諸事求你的性子,既早知此事,怎會不去央求你救命?”
“適才王淳告訴我,直至崔侯大軍開拔他才知道被冒名與彭真串謀之事的,隨即軟禁了文修君,再派心腹去追趕大軍。盼著找到你後,央求你一舉擊殺彭真,再率先衝入壽春將彭府燒個幹淨。可惜,他的心腹追上時你已離開崔侯大軍,而且在周遭四處巡視,致使他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你。”
——這是王淳原先的計劃,但是因為找不到淩不疑,他隻能等彭真被押送到都城後,暗中找人求彭真別把事情說出去,以後彭家老小他定會照料周全。誰知彭真全然不信。
“這怎麽可能呢?”少商歪頭看著男人,“像你這樣的人,連太子妃一個管別院的堂兄有幾房姬妾都清清楚楚,怎麽可能不留下人手就獨自離開大軍呢?萬一崔侯受傷無法理事,萬一大軍遭伏擊傷亡慘重,你難道不用飛馳回援?王淳以為的理由,我一個字都不信。”
“若是有人找不到你,那隻有一個可能,就是你不願意讓人找到。”她一字一句道,不錯眼的盯著麵前的青年男子。
淩不疑看著自己微微握緊的拳頭,將修長的手指一根根伸展開,搭在膝頭:“這俱是你猜測之言,不過權當是真的。那你以為我為何要這樣行事?”
少商微笑如常,可隻有她自己知道,臉頰上已微微酸痛——她真正害怕時就會這樣裝的若無其事。
“我本來一直想不通,直到那天在東宮階陛上看見太子殿下形單影隻,身旁隻有你一人,我才恍然大悟——你為何不計得失非要為銅牛縣令顏忠申冤,你為何對王淳被冒名串聯之事裝聾作啞,說到底,為的都是排除異己!”她漸漸動了氣。
淩不疑抬起頭,嘴角噙笑:“我與樓王二位大人俱是一心為東宮,怎能說是異己呢?”
少商一窒,大聲道:“就算不是異己,也是你前去之路上的絆腳石!”
淩不疑不置可否。
“外麵人都說太子殿下對你情同手足,言聽計從,但是我知道,其實太子殿下更聽的是樓王二人的話。倒不是他二人有多能幹多有權勢,而是他們一個是太子的蒙師兼太子少傅,一個太子母族的長輩。記得有回我抱怨王淳飲酒誤事,殿下說他十來歲頭一回進軍營時曾受人輕慢,是王淳扯著老臉陪著笑,從頭到尾護著他。據此類推,想來樓經也不遑多讓。”
“人家比你資曆多了十幾年,你再驚采絕豔,再無所不能,究竟虧在年歲上——殿下成婚納姬時你還在泥地裏打滾,殿下初次奉命監國時你還是垂髫少年,而偏偏殿下又是個最循規蹈矩之人!”
“明明你每次的諫言都是對的,明明你的預料百發百中,可偏偏殿下猶豫再三,最終總會聽樓王二人的……譬如迎娶太子妃,我現在才知,原來當年是樓經進言太子恪守婚約的。”
少商一下從車廂中立起,身子因為氣憤微微發抖,“他們雖不是異己,但恐怕你比憎惡異己更憎惡他們吧。對異己你可以陰謀陽謀的對付,可是對這兩位多年關照東宮的重臣,你不但不能動手,還得時時忍耐,處處善後!如今我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仰賴的一文一武兩條臂膀,一個被貶回原籍,一個被流放荊南,以後殿下就隻能聽你的話啦!哎喲……”
也不知怎的,車身劇烈顛簸了一下,少商正說的起勁,全無防備下沒站穩,當即就以狗啃泥的姿勢向前撲去。淩不疑都不用搶救,隻是微微詫異的張開雙臂,正好將女孩接個滿懷。
淩不疑的懷抱鋪天蓋地,少商被抱的滿臉通紅——氣勢被打斷,讓她怎麽義正詞嚴的繼續質問。她惱羞成怒,一把推開淩不疑的臂膀,去捶打車壁上的移窗,開窗後衝著外麵大喊:“老金,你是怎麽駕車的,挑的什麽路,這麽不穩當!”
一旁騎馬的梁邱飛奇道:“這就是我們來時的路啊,路近又好走。來時不是已經跟您說過麽,此處兩道溝渠尚未填平……哦喲,第二道來了小女君坐穩……”
車身再度一個顛簸,少商平沙落雁臀部向後,十分準確的摔回某人懷中。
淩不疑摟著氣呼呼的小姑娘,寬闊的胸膛微微震動,發出陣陣悶笑。少商用力推開他,連滾帶爬的坐回對麵,努力鎮定正坐。
“你說完了?那就該我說了。”淩不疑穩健的移上車窗,將山間呼嘯的風聲,溝渠中流淌的水聲,以及侍衛騎隊的呼喝聲隔斷在外麵。
車內半昏半明,隻有小小的火盆閃著金紅色的光芒。女孩生了一張稚弱無害的麵孔,嬌美可愛,可惜她如今不悅的蹙著眉尖,像被搶了糖果的孩子,眼中盡是敵意和警惕,非要將那個壞心眼的強盜追究到底。
“其實我四年前才奉陛下之命常在東宮走動,陛下甚至讓我領了三成的東宮衛隊,用意就是希望我幫襯太子。”淩不疑彎下腰,撿起少商適才憤然立起身掉落地上狐皮絨毯,溫柔的蓋回女孩的膝上,“短短數月,我就發覺東宮情勢不好。”
“陛下立儲時,越妃娘娘還未有所出。當時朝廷兵少地寡,強敵環繞,陛下自己都要東征西討,親自上陣搏殺。可是刀槍無眼,誰都不敢說有個萬一,於是陛下趕緊立了尚在學步的太子,以安國本——這件事,哪怕是與乾安一係有齟齬的臣子也不好說什麽。”
淩不疑撿起火盆旁的紫銅鉗撥動炭火:“可是後來,世易時移了。朝廷兵強馬壯,局勢安穩,人心也開始動了。太子什麽都不做,有人嫌他魯鈍無才,太子若做些什麽,那挑刺的就更多了。陛下一共任命過三位太子太傅,頭一位就是虞侯……”他撥炭火的動作停了一下。
少商雙手抓著狐皮絨毯,低低道:“陛下是想讓太子與豐饒功臣親近。”
淩不疑放下紫銅鉗,笑了笑:“沒錯。可惜不過半年,虞後就借故出錯,自行請罪‘無才無德,不堪重任’。這種事強人所難有什麽意思,陛下就準了。後來陛下又找了兩位年高德劭的海內名士來做太子太傅,兩位老夫子為人和學問都不錯,可惜一個早早病故,一個體弱致仕——隻有樓經的太子少傅算最長久的了。”
“也就是說,年富力強又有權有勢有功勳有名望的,都不肯幫扶太子?”少商暗暗心驚。
淩不疑笑道:“說的好。年富力強又有權有勢有功勳有名望的,要麽是景阩諸臣,要麽就是不願與景阩諸臣做對的。如大駙馬之父,出身望族又有率部來投的功勞,之後拜過左將軍,太中大夫,如今去做了封疆大吏……稱得上是出將入相,鎮守一方。那年陛下想讓他做太子太傅,結果他稱病不朝足有半年。還是那句話,這種事強人所難有什麽意思。”
“太子是陛下所立,他們這是跟陛下對著幹!”少商用力一捶車壁。
淩不疑道:“總而言之,留在太子身邊時間最長的就是樓經與王淳了。太子對他二人信重幾何,你可想而知了。”
少商沉默,冷聲道:“所以,你就非除了他二人不可?”
淩不疑閉了閉眼,向後靠在車壁上:“王淳不用說了,治家無妨,子弟們糟汙糜爛的一望既知,可樓經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太子常誇他賢能,哼,嫉賢妒能還差不多。他胞弟樓濟強幹有才,居然被他堵在郡丞一職上近十年!”
少商忽然想明白了:“你是為了打探樓家情形,才著意與樓家子弟結交的?”難怪當年樓垚對淩不疑滿口稱讚,說是一再相幫他們樓家。
淩不疑顯然想到了樓垚,淡淡看了她一眼,少商有些悚然,不安的往後縮了縮。
“就這麽著,一個顢頇無能的酒色之徒,一個固步自封的偽君子,隻因多年情分,太子就對他二人一直倚重。”他道,“陛下總讓我多多幫扶太子,可怎麽幫扶,難道一年年收拾爛攤子就是幫扶?再這麽下去,太子就是不錯也錯,還越錯越多。”
“你可知道,那位自盡的韓青大人並非景阩諸臣一係,平日也未與越氏一族有過什麽結交,他隻是對太子任人唯親的做派不滿而已。”
少商一驚:“那陛下豈非逼死了……”忠臣?!
“是呀,陛下十分後悔。”淩不疑道,“不過韓青此人也沒什麽分寸,平時禦前奏對就頗多頂撞。其實他早就建議過陛下給太子下責問詔書了,陛下召他來安撫勸說了半天,誰知他轉頭在小朝會上又提了這事,眾目睽睽,陛下這才發怒的。”
少商惋惜的歎口氣,沒再評判。
淩不疑索性將事情都認了:“沒錯,我知道文修君串聯彭真還在王淳之前。也沒錯,我是有意避開王淳信使的——這回我不想幫他繼續善後了。至於樓犇一案,倒的的確確是巧合了,隻不過後來執意要追查下去,我不能說是沒有私心的——可是,不去除雜草稗藤,如何栽種珍貴的名品。”
“……如此說來,你是一心為公嘍?回頭我去告訴太子殿下,叫他好好謝一謝你,替他除了身邊兩大蠹蟲!”少商語帶譏諷。
淩不疑皺起眉頭:“不要惡語傷人,好好說話。”
少商被噎的半死,冷笑道:“那好,我這麽說。除掉樓王二人,你就是太子身邊第一人,不但今日太子會對你言聽計從,就是將來,你也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淩不疑淡淡道:“一人之下也好,萬人之上也好,其實日子都苦的很,沒有與樓垚天高海闊遠走他鄉來的有趣。”——很好,他也開始惡言相向了。
少商氣的心口發疼,猛然立起,可惜沒走兩步就到車門了,她隻好憤憤然的站住,
淩不疑看她這幅莫可奈何又氣鼓鼓的樣子,驀的心軟了。他左臂一伸將女孩拉過來,本想讓她坐到自己身旁,誰知少商不肯,推搡間一路滾到地上,在柔軟的皮毛上半跪半坐。
淩不疑雙手放在她的肩頭:“少商,我並不是心存歹意之人。”
少商不肯抬頭:“嗯,你是心存好意,行了吧。”
淩不疑抬起她的臉,固執的讓她看自己的眼睛,又說了一遍:“我並非心存歹意之人。”
少商被扣的動彈不得,隻好看他。
鼻尖相對,四目交融,她仿佛被按進一片琥珀色的沁涼湖水中,青年男子的氣息清冽皎潔,夾雜著一抹淡淡的藥草香氣。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明白他,但朝夕相處之下,無論如何也熟悉了他的某些習慣。
隻要不是在軍營這種不方便的地方,他必然一日三沐,並不是他有潔癖,而是他不願讓別人從他身上的氣息猜出什麽來。
像翟媼,若她身上散著食物的香氣,那必是剛從庖廚出來;若她帶著樟木氣息,那必是去庫房了;若是淡雅的蘭犀香呢,那必是剛在皇後的內寢待過。
可淩不疑身上永遠縈繞著那抹寒冽的草木清香——那是多年前一位世外神醫為他專門配製的藥浴方子,原意是為叫筋骨強健,祛病解乏。
他的手指白皙明潤,修長如玉,比精細雕琢的羊脂白玉還幹淨漂亮。他若提筆,比執劍更顯風姿俊雅,他若披上文士袍,恐怕比袁慎還像個讀書人,可他偏偏手握人間至凶的利器,劍鋒所指,血染荼蘼。
如若無事,他可以一整日不發一言。如若有事,他又可以翩翩有禮的闡述,耐心溫和的解釋——當然他也會冷言冷語,可為何沒什麽人詬病他的毒舌呢,因為但凡叫他冷言以對的人,往往很快就會消失在都城交際圈。例如五公主,還有……文修君。
少商視線挪動,對上他清晰有力的喉結,在白皙修長的脖頸上微微移動。她忽然一陣意動,鬼使神差的撫了上去,然後慢慢摸到他的麵龐。青年男子的肌膚帶著一種朝氣蓬勃的微微粗糙,觸及女孩柔嫩的手指,淩不疑身體一顫,用力按住撫摸自己的小手,提起其中一隻來吻了吻那小小的白嫩掌心。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樓經和王淳怎樣,也不在乎太子在朝中的日子好不好過。實在不成,哪怕不算二皇子,娘娘還有三個兒子呢。陛下身體強健,以後的日子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