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少商心中一沉。
果然,在山坳四周摸索的斥候回來稟告,發現幾處掩埋數日的屍坑,掘開一看,應是之前居住在此的百姓。
“是我的錯,駱濟通這種心地歹毒之人,的確應該盡早除去。”霍不疑輕歎一聲,是他太輕視婦人了。不得不說,他還是沒能翻臉無情。
這時,前去探路的梁邱兄弟等人回來了,梁邱飛出奇的沉默,梁邱起麵帶不惑,抱拳道:“回稟少主公,人的確在這裏……可是,可是都死光了!”
霍不疑倏然警戒,立刻策馬進入山坳,少商趕緊跟上。
山坳背陽,山石落下的陰影猶如奇形怪狀的妖物落在屋頂和地麵上,映著滿地暗紅色的血跡和殘肢愈發腥冷可怖。越往裏走,肢體殘缺的屍首越多,少商認出他們正是昨日與自己激戰的駱家人馬,幾名武藝高強的江湖客也未能幸免,其中有一名被豎直的插在長矛上,腰部以下都不見了,怒目圓睜,死前形容驚懼之極。
“怎麽……這樣。駱,駱濟通也……?”少商聲音都顫了。
她不是沒見過大陣仗的深閨女子,可死狀如此可怖的場麵還是生平僅見。無論滑縣獵屋還是昨日激戰,大家都以殲敵為要,砍到哪兒算哪兒,可眼前這般,殘肢斷軀,腦漿橫流,她至今沒看見幾個完整的軀體。這不僅是屠殺,還是虐殺了!
走入正中那間大屋,地板仿佛被鮮血浸透了,一股地獄深處蔓延而至的陰冷夾雜傷口腐壞的腥臭撲鼻而來。霍不疑本想讓少商避開,可是少商堅持要進去。她眼神堅定道:“我不是以前的我了,我不怕做噩夢。就算做了噩夢,我還有你。”
霍不疑輕輕頷首,緊抓她的手往裏走去。
外屋盡是駱濟通的心腹屍首,四名武婢或掛或躺在進入裏屋的通道上,最後,駱濟通的屍首映入眼簾——她頭顱低垂,被砍下四肢,割去雙耳與嘴唇,以一根長矛釘在牆壁上。
“這是死前……還是死後……”少商強自鎮定,幾乎站不穩。
霍不疑走前幾步查看,回頭道:“是先被砍去四肢,讓她掙紮片刻後,再活生生的釘上屋牆。”他退後幾步,再看了看四周,“這番情形,斷不超過兩個時辰——應是昨日半夜時發生的事。”
說完這話,他就拉著少商走了出去,邁出鮮血淋漓的屋舍,便是外麵依舊有血腥氣息,少商都有恍如逃出生天之感。
“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少商坐在山坳外的一顆大石上喘氣。
霍不疑為她撫背順氣:“……這不是尋常截殺。”
“你看見這滿地的殘屍了麽?其實這也不是故意虐殺,而是訓練有素的死士,為了確保克敵製勝,萬無一失,往往會數人一組,以繩鉤與彎鐮形的利刃圍攻一人。電光火石之間便能製住敵人四肢,然後割頭顱的割頭顱,斷手足的斷手足——是以,你會發現,越是武藝高強之人,屍首越是殘破的厲害。”
“你怎麽知道?”少商怔怔的看他。
“這不是中原路數,而是蜀中公孫氏的死士做派。”霍不疑緩緩掀起衣袖,肌肉緊實骨骼修長的白皙手臂上,竟如蜈蚣般蜿蜒著幾條極長的傷痕,“我誅殺公孫憲時,就領教過了。”
“你你……”少商心痛如絞,撲過去撫摸他的手臂。時隔數月,傷痕還這樣觸目驚心,可以想象當時受傷之重,她顫聲道,“還有別處麽?”
霍不疑安撫的笑了笑:“還有腿上一處,別的沒了。你放心,都是皮肉傷,沒有傷及內腑。”其實這種招數並非無法可解,不過是一力降十會罷了。你的人手比對方多,你的膂力比對方強,當幾路繩勾一齊劈過來,反抓回去,將幾個敵人盡數扯動便可破解。
“這些事,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少商的手指碰觸那條微微凸起的暗紅時,恨不能以身替之。
霍不疑沒說話。他心裏想的是,若是他二人有緣,將來成了夫妻,她自會知道自己為她受的傷痛,若是無緣,那也不必讓她知道了。
少商看他眼神,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落淚道:“你……你這人……”
六年前,他對自己用盡心機,哄騙示弱,欺瞞威嚇,無所不用其極。可六年後,他寧願默默隱忍,半分委屈不肯吐露。
霍不疑揉著她的頭發,摟在自己懷中,笑著開解道:“你要心疼我,以後有的是時候。現在要緊的是,公孫氏的死士,為何出現在這裏?”
少商抬起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驚道:“他們是來追殺你的?!”
“那他們應該來兜你,殺駱濟通作甚?”霍不疑搖頭,“駱濟通慘死,難道我會少用一頓飯是怎地。”
少商破涕為笑,捶了他一下:“討厭,你別惹我笑。”隨即又疑惑道,“可是,沒聽說駱家與公孫氏有仇怨啊。”
“是沒有。”霍不疑神色凝重,“旁人武藝高強也就罷了,以駱濟通的區區身手,何必殘殺至那般場景。”
“現在該怎麽辦?要不回曲夫人那兒去。”少商毫無頭緒。
霍不疑緩緩道:“不,我們去姚縣。”
第175章
伴隨著沙礫摩擦聲,城門被緩緩打開,映入眼簾的是身著官服的樓垚與腹部高隆的何昭君,城門內外兩隊人馬都有些心不在焉。少商在距離姚縣兩裏處就將程少宮踢下馬車,自己鑽了進去,此時她將車簾掀開一線偷偷看著。
樓垚上前幾步,按著禮數一揖到地,口稱卑職請眾人進城,程少宮湊到車旁,低聲道:“看看你出的餿主意,我記得樓垚以前可是管霍侯叫‘子晟兄長’的。”
少商也壓低聲音:“什麽餿主意!我原先打算自己獨個兒來探望樓垚,看完就走,神不知鬼不覺,天曉得會弄成這樣?!”
“這些年你給自己做的打算,哪回順當過?”
“三兄還是算你的破卦去吧!”
咬完耳朵,少商還是得下車見人。
六年光陰一瞬而過,當年的樓小公子如今身量已成,幾與霍不疑一般高大,大約是為了顯示縣令威嚴,還蓄了兩抹淡須。少商本是滿腹心事,甫見這胡須便失笑:“好端端的留什麽胡須,平白老了好幾歲。”
樓垚原本有些不自在,聽見這熟悉無忌的笑言,無憂無慮的少年往事如在昨日,也笑道:“當初我就想蓄須,你偏說醜不可言。你信中不是說下月才來麽?怎麽提前來了。”
少商笑道:“我愛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你難道還不開城門麽?趕緊好酒好菜端上來,若是怠慢了貴客,我就將給你孩兒打的金器都拿去當了!”
樓垚一如既往的好脾氣:“有沒有金器都成,這許多年沒見了,我怎麽也得好好招待你,隻要你取笑我的胡須便程。”
少商再想開口,身後的霍不疑輕咳一聲,她連忙道:“蓄須以表大丈夫之威嚴,微末小技爾。你看看霍大人,年近而立了吧,便是未蓄長須哪個又敢小看了他?!”
她的本意是拍馬,聽在霍不疑耳中卻有嫌他年長之意。他當下臉色一沉,目色冷晦,淡淡道:“何夫人許久不見,前陣子陛下還惦記著建好了賢臣祠,頭一撥就要迎令尊入祭。”
何昭君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她在婢女的攙扶下微微屈身:“妾身謝過霍侯,陛下厚恩綿澤,何家無以為報。後母信中有言,都城每年都有人頒下賞賜到家鄉,隻等幺弟及冠,便可受領官爵。”
霍不疑道:“夫人在姚縣可好。”
何昭君瞥了丈夫一眼:“說不上好不好的,尋常度日而已。好在頂頭的郡太守與家父有舊,平日多有照拂,夫君便是威嚴不足,也不至於鎮不住。”
少商看見樓垚輕輕歎氣的樣子,心道,何昭君果然還是老樣子。
一旁的樓縭鑽出來,不服氣道:“姒婦未免太貶低兄長了,哪裏都依靠郡太守的照拂了?這些年兄長鼓勵農桑,興修水利,若論人丁繁衍糧賦累積,是全豫州裏數一數二的,時常受梁州牧的褒獎呢!”
少商眼睛一亮:“你興修水利?”
樓垚微笑道:“你畫的那些圖紙居然有幾張能用上。”
往事湧上心頭,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少女,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將來如何施展抱負,少商不禁眼眶發熱,上前一步朗聲道:“阿垚,你雖身處逆境,但並未氣餒頹唐。任一地父母,造福一地百姓,如此心性寬宏,我,不如你。”
樓垚多少年沒聽人誇的這麽真誠動人了,不由得露出少年時的習慣,羞赧的撓撓頭:“少商,有你這句話,我這些年……”
正要說下去,霍不疑重重一咳,麵罩寒霜,好像剛從冰天雪地中走了一趟回來。
樓垚與少商很有求生欲的同時閉嘴。
當晚縣衙裏擺上接風宴,霍不疑當仁不讓的高坐上首,程氏兄妹與樓何夫婦兩兩對坐,外加一個敬陪末座的樓縭。
少商平複心情,讓武婢們抬出一口箱子,裏頭是她早就預備好的禮物。她衝著樓何夫婦笑道:“故人多年未見,見賢伉儷風采依舊,妾心甚慰。不如讓孩兒們出來一見,好叫我聊表心意。”
她覺得這話說的很有格調,誰知何昭君再度冷笑一聲:“不敢當,妾身無能,雖與夫君成婚多年,然而至今才懷有身孕。”
廳內眾人俱是一愣。
在蕭夫人手底下長大的程少宮,自小見慣了‘有事出錯,錯的必然是親爹’這種模式,第一反應是樓垚這人‘辦事’也太不努力了;少商心驚肉跳的想著莫非這些年他們夫妻始終不諧?隻有霍不疑心思一轉,神情漸緩。
少商岔開話題道:“阿縭,你是來姚縣遊玩的麽,你的郎婿呢?”此時的已婚與未婚的女子並無明確的發型穿戴區別,樓縭比自己小一歲,今年也差不多二十了,是以她猜樓縭是和夫婿一起來堂兄家裏做客的。
樓縭這些年似乎過的不大如意,眉眼間盡是冷誚激忿之態。相逢至今,她除了對霍不疑投以愛怨交加的幾眼,始終一副別人欠她錢沒還的樣子。此刻她怒道:“雙親前後辭世,我守孝至今,尚未說有親事!”
少商啊了一聲:“樓太……咳,令尊令堂都過世了?”
樓垚低聲道:“六年前,大伯母被伯父……她回娘家後,一日出遊時受賊襲身亡。兩年多前,伯父也鬱鬱病故。”
少商傻眼,少宮湊過去耳語:“你今夜會不會說話啊?哪壺不開提哪壺。”
“還是說正事吧……”少商不敢再‘敘舊’,一把推開胞兄,強笑著找話,“樓縣令,這幾日我遇到了一夥……”
何昭君忽然哎喲一聲,按住腹部,麵露痛苦之色,樓垚轉頭看見妻子裙擺濡濕,立刻高聲道:“女君要生了,快來人啊!”
說著他打橫抱起妻子,風一般往後堂走去,連聲招呼都來不及跟客人們打,然後廳堂內外樓家仆眾行動起來,或走或奔,亂作一團,程少宮見機溜之大吉。
少商呆呆的站在原地:“我……又說錯什麽了。”可她還什麽都沒說啊。
霍不疑緩緩走到她身旁,微笑道:“你沒說錯話。你記掛他們夫婦,我們不如跟去看看。”
少商有些驚悚:“你,怎麽這麽好聲氣了……”剛才你臉上還跟結冰了似的呢。
霍不疑笑笑,拉她跟著仆從奔跑的方向走去。
縣衙為了迎接貴客,長長的回廊上掛滿了紅豔豔的燈籠,照的人麵龐發紅。
少商適才飲了幾杯酒,此時酒意上湧,身上軟軟的挨著霍不疑的臂膀,木木道:“你莫要一時冷一時熱的,我有些心慌。”
霍不疑低聲道:“你會心慌,我不信。世上再沒比你更能惹我著惱的人了。”
“真的。”少商拉著他的袖子,“你高興了,我就心寬些,你冷著臉,我就心煩。”
霍不疑低笑一聲:“以前我覺得你是在戲耍我,幾句話將我氣的半死,再幾句話將我哄轉回來。你在旁看我一時氣惱,一時喜不自勝,偷偷高興。”
“……啊,怎會呢。”
“以前我還氣自己受製於你,後來在邊關過了五年,方才發覺,寧可讓你氣,讓你哄,也勝於一人孤零零的。”
霍不疑低頭,發現女孩正怔怔的抬頭看著自己,笑問怎麽了。
少商搖搖頭:“我從小就是孤零零的,我本以為,人生到這世上,本就是孤零零的,便是偶爾有人相伴,也不會長久。就如路過一處風景,風景看完了,還得接著往前走。”
霍不疑默默的摸了她的頭發一會兒,道:“你想的不對。”
“我知道。”少商悶悶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黑黝黝的深洞,除了我,周遭都是燈火通明,隻有我,永遠是漆黑的。”
她抬起頭,麵若明霞,“後來你來了,舉著烈焰熊熊的火把,將洞穴照的亮堂堂的。我知道這是天大的幸事,可卻不知如何應對。”
霍不疑一陣酸楚,他知道這話的意思,就像一個凍慣了的孩子,乍然溫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緊緊攬著女孩柔軟的腰肢,將額頭下抵她的頭頂,低低道:“我害你不淺,讓你吃了許多苦,可我也不能放了你,隻盼以後年年歲歲,好好的待你。”
少商頂不住他的額頭,吃吃笑著將頭埋入他懷中:“你聽,那邊叫嚷呼喊的一團亂,何昭君正發作的厲害,你我卻在這裏自顧自,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霍不疑忽歎了口氣:“現在,我除了盼袁慎順遂康泰,還開始期盼何昭君平安生產,與樓垚白頭到老了。這樣患得患失,我果然是老了。”
少商道:“你明裏暗裏敲打我,當我不知道麽,適才我說你年近而立,你又不高興了吧。唉,你放心,除了你,我這一生從未回過頭。”不論是父母還是童年,緣分過去就過去了,她從未想過挽回什麽。
兩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走到縣衙後院,仆婦們進進出出,樓垚焦躁不安的在庭院中一圈一圈的走著,隻差將青磚磨出煙來了。
霍不疑歪頭低語:“你適才問我為何那麽好聲氣——第一,你不知道樓縭的近況,不知道樓經夫婦的生死,連何昭君生沒生孩兒都不清楚,可見你這些年與樓垚毫無聯係。”
少商歎道:“瓜田李下嘛,這些年有事,我隻與何昭君通信,而且從不過問他們的私事。這回,我也是以為事過境遷,大家都可以心平氣和了才來的。”
霍不疑對她的打算不予置評,繼續道:“第二,以何昭君的性情,若是樓垚冷待她,她早嚷出來了,可她隻說自己無能,可見樓垚素日與她還算和睦。”
“對對,適才他們兩人雖言語不對付,可樓垚記得給何昭君座位上多墊一層軟絨,何昭君提醒樓垚飲酒前先墊一碗羹湯。”少商想起來了。
霍不疑嗔道:“你知道就好!”
兩人在庭院邊上坐著靜待,不斷寬慰樓垚,少商更將自己車隊隨行的老醫者貢獻了出來,讓他給何昭君接生。如此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產房裏不斷傳出痛呼,少商還好,霍不疑卻神情愈發凝重。
老醫者從產房中走出,樓垚忙衝上前去問情形,老醫者道:“一切都好,尊夫人年輕體壯,胎位亦正,想來不久就能生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