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兄弟(六)
令狐小進其實一點也不小,他身高八尺,微微顯得有些jing瘦,但是一身筋肉都像是直接用鐵汁澆灌成的,找不到一丁點富貴舒閑帶來的累贅和綿軟。
當ri在尖風口的山頭上,敵人的血,自己人的血,都將山頭的泥土全部染成了紅se。一半以上的人都成了滿地的殘肢斷骸,其他的也大都重傷倒地,那隻房屋般大小的地行妖蟲剩下的半個腦袋咬住了令狐小進的胳膊,將他往地坑中慢慢拖落,而不遠處,最後剩下的那個西狄薩滿正在一邊吐血一邊施法。他就用唯一完好的左腳和右手拖著著那數百斤重的妖蟲頭顱爬了過去,終於在那薩滿的法術將完之際從背後一把抓住了那薩滿的腳,將之拖倒,拖過來,一口咬掉了那薩滿的半個腦袋。
滿山的血肉地獄中,這個啃掉了敵人半個腦袋的漢子抽出那屍體上的腰刀,像切斷根樹枝一樣地把自己被妖蟲咬住的胳膊給切斷,然後單腳跳了過來,把地行妖蟲的下半身推開,張開他那還含著一口腦漿的大嘴對壓在下面的小夏一笑:「小兄弟,還沒死么?沒死就快出來幫忙救人。」
這是個純粹的用西北的寒風,戰場上的烽火,將鋼刀尖端最冷硬的那一點鋒銳和敵人心頭最熱的那一滴血捏合在一起造成的漢子。這就是小夏三年前對他最深的印象。
不過當在中軍大帳中又再次看到他的時候,小夏卻頗有些不能將這個印象再往他身上套。
他應該就是憑著三年前尖風口那一役的功勛而從一個最末的左將軍升作白虎軍統領的。這三年的統領生涯讓他胖了不少。微瘦的臉胖了一圈,將原本稜角分明的輪廓掩蓋得柔順和氣了許多,連臉上的那幾道刀疤都顯得不怎麼猙獰了。一身統領盔甲顯得很有威風,很有氣派,但是下面那一身肉想必也是多了不少。
而他那隻本來失去了的左手,現在看起來卻已經是毫無異樣。當然這肯定不是又重新長了出來,也不可能是重新找回來又接上了。被地行妖蟲那足有數百利齒的蟲口咬住的東西即便是取出來都很難看出原來的模樣,那應該是神機堂打造的義肢。不過能打造得如此jing密,上面還特意蒙上了一層人皮。肯定也是花重金特別量身製作的。
「令狐將軍,別來無恙。」小夏拱手為禮。
令狐小進還沒開口,旁邊就有親衛在怒喝:「大膽。見了將軍大人還不下跪!」
小夏不動聲se,既沒跪也沒驚,連眉毛都沒眨一下。
\「果然是夏兄弟,三年不見,別來無恙。如今可還在流字營么?」
「早就退役了,如今只是一介江湖客罷了。」小夏笑笑。令狐小進剛才可是稍微等了等,看了看他的反應這才開的口。只是這三年的時間,這位鐵血般的軍人身上就多了不少官場上的味道。「不知道令狐將軍喚我來是有何事?」
「夏兄弟已經沒在流字營了么.……」令狐小進遲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有些失望,似乎又鬆了一口氣。「但是昨ri我麾下斥候卻說是夏兄弟自稱流字營的人,妨礙他們檢查一行疑似jian細的鏢客。」
「哪有此事?」小夏一副哭笑不得,莫名其妙的的表情。好像真的根本就沒有這回事。「我確實與一群鏢客同行,昨天也確實碰到了白虎軍的幾名斥候騎兵兄弟,但是我又哪裡說過是流字營的人,更沒妨礙他們檢查那些鏢客。」
「沒有此事?」令狐小進一愣。
「絕無此事。」小夏很肯定地搖頭,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的猶豫。
「厄……這」令狐小進皺眉,軍中那幾個騎兵斥候萬萬不可能信口開河謊報軍情。而且若非如此,也不會知道小夏是流字營中人。但是小夏這又完全開口否認,也確實不似作偽,讓他完全找不到著手的地方。
其實他心中一直也很是為難的。雖然這三年養尊處優,附庸風雅吃喝應酬,但骨子裡那股骨氣也還沒被完全消磨掉,這流字營姓夏的道士身份低微不錯,卻是一同出生入死過的戰友,真要將之捉拿以軍法處置,他自己心中也是萬萬不願。但這事牽扯重大,甚至涉及到朝廷皇家的大計,連他自己身在其中也不過是聽命行事而已,說不得也只有將人喚來。
但現在偏偏這人又已經不是流字營的了,更直接開口否認所做之事,讓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還不簡單,將那幾名斥候軍士一同喚來,當面對質不就好了。」一個身影掀開大帳走了進來,掃了一眼令狐小進和小夏,開口冷冷說。
令狐小進一看,連忙上前行禮:「李大人。」然後轉向小夏說:「這位是冀州州牧李仁守李大人。」
小夏很有些吃驚。這位的身份可有些不得了了,州牧掌管一州的軍政大權,乃是實至名歸的封疆大吏。雖然大乾趙姓皇室以州牧之位身加黃袍而得天下之後,對這種封疆大吏的權力有了諸多削弱和制肘,但對他這種江湖草民來說,那依然還是身份高得不得了的大人大人大大人。
吃驚讚嘆是不免的。不過吃驚讚嘆之後,小夏依然還是一拱手,用江湖禮節抱拳說:「見過李大人。」
這位李仁守大人莫約四十多歲,一身錦緞的儒士長袍,腰挎長劍,面如冠玉,三縷長須也打理得一絲不苟,一看就知道是一位非常注意儀錶的儒門名士。他看到小夏只是原地抱拳行禮,連腰都沒彎上一下。眼中一抹jing光閃過,怒笑:「好,好。葉紅山麾下出來的果然俱是不知禮儀尊卑的狂妄之徒。本官代天子守牧一方,你這小子並無軍職,居然還對本官用江湖之禮。當真是依仗了葉紅山當年所下的大逆不道之語么?」
葉紅山就是紅葉大將軍的名字。而直到他成為大將軍十多年後還習慣如此直呼其名的一般也就是儒門士子。當年大將軍初出茅廬,以隻身單騎斬殺西狄白熊部大薩滿,帶領絕境中的鐵葉軍五百鐵騎衝出重圍的不世奇功讓天下震動。但是回營之後,又馬上一刀斬殺了要他下跪見禮的督戰的兵部侍郎,更在萬人之前放言說我等熱血男兒保家衛國肝腦塗地。拜天地君王也就罷了,為何還要拜你這連刀也拿不穩的狗官。
當時兵凶戰危,朝廷也不敢胡亂降罪這絕世猛將以傷軍心士氣。只能修改律法,從此軍中武將士兵皆不用跪拜文官。從此大將軍在軍伍之中的威名地位再無人可比,軍功地位都扶搖而上,但奉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講究以文馭武的儒門士子們自然將之恨之入骨。
大將軍的威風煞氣固然令人心折,但是小夏也確實不是狐假虎威的意思,至少不會沒眼力地在這位儒家打扮的州牧大人面前,只是笑笑說:「哪裡哪裡。李大人有所不知,其實在下乃是修道之人。令狐將軍也是知道的。」
李大人眉頭微微一展,卻連看都不看旁邊的令狐小進一眼。很顯然並不是真的在意,只是冷哼一聲說:「如此那就先不說你無禮之罪。只說你身為一介退伍兵士卻濫用軍職標示,阻礙軍士排查jian細,按照大乾律例,該叛你個斬立決。你可有話說?」
「自然有話說。在下並無濫用軍職,也從不曾阻礙軍中士兵排查jian細,大人一問便知。」
小夏不慌不亂地再抱拳行了一禮,似乎胸有成竹,但實際上內心卻是大皺眉頭。這點芝麻小事應該是犯不著一位統管一州的州牧大人來親自過問的,而且說得難聽些。他不過一個江湖野道士,州牧大人真要殺,動動手指頭殺個百八十個的也不在話下,但是現在這位李大人上來就要先以軍法從事判他一個斬立決,這明顯很不對頭,分明是有牽扯了更多更大的東西。
而且還更奇怪的是,這位州牧大人明明是第一次見到,但是他卻莫名其妙地有種微微眼熟的感覺。
「我說我」大當家慘嚎著求饒。「那個野道士是流字營的人,我們不敢動他。不過州牧大人好像正想找紅葉軍的岔子,所以我們將這野道士帶去營中,讓上面的人以軍法制他死罪。」
「你說什麼?」唐輕笑咬著牙吐出這幾個字,手一抖,虹影劍就從大當家的喉嚨間劃過。
大當家那巨大皮球般的身體猛然一抖,喉嚨里發出赫赫的聲音,雙手朝喉嚨那裡抓去,但是又馬上一陣抽搐,喉嚨里的赫赫聲更粗重了幾倍,身下皮甲里猛的放出一陣惡臭,流出淅淅瀝瀝的黃se濁水。原來唐輕笑這一劍只是劃破了他的喉嚨聲帶,讓他說不出話來,反倒是他以為自己要死了,伸手去抓喉嚨,卻帶動了背後的箭傷,被活活痛得屎尿齊流。
沒理會地上的大當家,唐輕笑走到唐公正面前,一抱拳,說:「此番多謝閣下拔刀相助。只是小子現在卻還有一事想要請閣下幫忙,不知閣下可否答應?」
「阿笑,你說什麼呢?這位唐四爺可是」林總鏢頭一聽之下頓時傻眼,連忙上前拉住唐輕笑。面對這位功夫高深莫測的大恩人,鼎鼎大名的唐家堡子弟,他還正在愁到底要用什麼方式什麼語言才能表達清楚自己的感激之情,並且能讓對方記得住,明白這一群鏢師是有禮有節的,這徐州牛頭嶺的有德鏢局是一定會知恩圖報,值得一幫再幫的,而一向寡言少語不苟言笑的阿笑就徑直走到了別人面前還要別人再幫他一個忙。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對他們來說這位身份和武功都高得不可思議的唐家四少並沒絲毫的不悅,反而哈哈一笑說:「我看這位小兄弟著實順眼。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小兄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但說無妨。」
「是這樣,我們有位姓夏的同行朋友乃是流字營退役的軍士,這一路之上全靠他照顧才能走到此處,說有救命之恩也不為過。但如這匪首所說,這些馬賊為了對付我們,卻夥同白虎軍的人將他誆走了,說要拿去軍法從事。我們人小力薄,實在是無力營救,但也絕不能坐視不理。如今只有拜託閣下去幫忙救出這位朋友了。」
如果說剛才一聽林總鏢頭只是傻,現在一聽則幾乎要瘋。那位姓夏的野道士這一路之上對他們確實幫助甚多,這被別人誆去也確實是因為他們之故,自己心中也很是有些難受,但是這也是完全沒辦法的事。江湖恩怨的規矩可和軍伍之事完全不一樣,不是仗著自己功夫高就能殺個七進七出為所yu為的。這番話哪裡是請人幫忙,簡直是請人去送死。
但是林總鏢頭還來不及瘋,馬上又重新傻了回去。這位唐四爺聽到這個幾乎是強人所難的要求根本都沒絲毫的猶豫,依然是點頭大笑:「好,好。小兄弟有情有義,這做人本該如此,我便看著也順眼。剛好我家老太爺派我來這冀州,預定之事卻又老是不見蹤影,害我閑的無聊都去草海里逛了好幾圈了。既然碰到這事了,那就幫小兄弟這一把,去想辦法將你這朋友給救出來。」
「閣下大恩,沒齒難忘。」唐輕笑抬手躬身向唐公正行了一禮。「只是我們這一趟鏢也快到約定ri期了,不能在此靜候閣下的消息。閣下前去白虎軍,我們也朝白石城啟程,閣下救下我朋友之後也趕來白石城和我們相會,可好?」
「好。有什麼不好的。」唐公正依然點頭承諾,讓林總鏢頭等一干人等都有其實是這位唐四爺瘋了的感覺。他又從懷中抽出四當家給他的銀票。「不過這些馬賊賠償的銀兩,就麻煩小兄弟和林鏢頭分發給這鎮上受傷的鎮民,那邊那位賣面的老人家了。」
唐公正隨便找了匹死去馬賊留下的馬,轉身朝鎮外疾馳而去,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馬蹄揚起的塵土之中,鏢局中人都還像傻了一樣完全回不過神來。這種豪邁大氣,為傾蓋初見的朋友就能萬死不辭一往無前的大俠,好像就連給小孩子說的江湖故事中也不大容易出現。在這種人心險惡,就算親生兄弟也難免機關算盡生死相搏的真正江湖上,真的還會有這這樣的人嗎?
唐輕笑也目送著唐公正的背影逐漸消失,不過和其他人的有些呆然不同,他的眼神清澈堅定,嘴角緊緊下抿,連小夏被那些騎兵帶走後的那些迷茫也消失了。他拍了拍一旁林總鏢頭的肩膀,說:「走。我們也得快快啟程了,必須儘快趕到白石城才行。」
林總鏢頭的神se還是沒能完全從那些難以置信中剪除出來,看著身邊這個似乎變得有些不認識的少年,支支吾吾地問:「我……我們真的不等等唐四爺了么?這.……這.……若是有他在.……我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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