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談(二)
當小夏遁地從初陽道人那裡離開的時候,唐公正正坐在石道人的木屋之中,雙腿盤膝而坐,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黃山劍仙。
此刻石道人正在閉眼呼吸吐納,原本插在他背後的兩把飛劍現在又漂浮在了空中,隨著石道人從口中呼出的白se罡氣浮沉不定。半晌之後,這兩把飛劍劃出兩道弧線飛回石道人背後的劍鞘中去,石道人也慢慢地張開眼睛,看著面前的唐公正點了點頭,緩緩說:「有四少為我解釋你刀法中的刀意口訣,我這兩把飛劍中的神念總算能重新凝聚起來一點了。雖要重新恢復之前的狀況大概還需回去慢慢溫養數年,但這關鍵之時也還能勉力用出御劍術來,可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唐公正淡淡說:「這兩把寶劍本就是傷在我手,此舉也是理所應當的。」
石道人半閉著眼皮默然了一會,又繼續說:「若是我所猜不差,這口訣中還有些是你唐家堡奪去的天魔五冊中的毀天滅地大碎滅手的口訣。四少你得了你家老太爺的青睞得修這無上武學,卻居然隨口就告訴旁人,當真無所謂么?朝廷嚴令,修鍊魔教武功乃是死罪。雖然你唐家堡家大勢大,和影衛也有來往牽扯,不怕這些束管尋常人的規矩,但傳揚出去也總是樁麻煩事。」
「武學本是天下人的武學。那大碎滅手歷經我唐家幾代家主不斷揣摩修改,化為大碎魂手。早已不是原本那魔教的鎮派寶典。我說給道長聽的只是其中寥寥幾句,不足十分之一。無傷大雅。何況道長也讓我見識了上古仙人留下的御劍術,對我刀法大有裨益,現在我告知道長几句口訣又有何妨?」說著唐公正又苦笑了一下。「關鍵的是若是我不說這幾句,道長也無法重新在這寶劍中凝出神念來啊。」
石道人卻好像是完全沒聽到唐公正的說話,只是閉眼又想了半晌,才睜開眼睛看著唐公正,雙目jing光懾人:「為什麼?四少此舉是何意?」
唐公正依然還是那樣的淡淡說道:「只是希望道長明白,我對道長確無半分惡意。」
石道人用那刺人的眼光看了他一會。這才閉眼,長嘆一口氣后重新睜眼,眼中已全是滄桑:「四少的胸襟氣度乃貧道生平僅見。怕是放眼天下江湖也難以有與四少比肩之人。貧道這一生極少服人,就算是當年龍虎山張正陽我也瞧他不起,認為他不過是承了家業才有那份名聲本事,但如今見唐四少卻才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天生英雄,貧道是真正地心服了。」
「如今不用四少說。我也明白四少確實是對我毫無惡意了。那四少接下來還要說什麼呢?」
唐公正緩緩開口說:「之前唐某不想多事,但這一路而來大家也算相交一場,石道長的御劍術也讓唐某大開眼界,所以唐某也忍不住在此一問.……石道長身為五嶽盟一派尊長,天下有名的高手,難道還看不出你們這圍困天火派之事極有可能是有人藉此設下的一個局么?石道長你又何必涉險其中。還帶著這兩千多江湖客一起前來呢?」
「.……」
石道人對唐公正這話並不顯得很驚訝,只是默然一陣后反問:「我知道四少何出此言。此事的過程中確實有些地方看起來有人為的痕迹……我就不與四少爭辯這其中細節關竅上的真假與否了,就算真是如此,若是真的有人設下這個局,四少你說會是誰?所為的又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唐公正嘆了口氣。「.……我家老太爺也不知道。所以他叫我來看看。」
「.……既然四少也說不知道。那不妨我就和四少兩人來推敲看看。」石道人淡淡地笑了笑。「四少你說,此事中最有價值之物是什麼?」
「自然是那朱雀靈火了。」
「那假設的設局圖謀之人。想要的一定也是這個了?」
「.……大概應該是。」
「會是誰想要?」
「.……不知道。」
「既然四少也不知道,那不妨我們就來推敲看看。」石道人淡淡一笑。「從這江湖上最有權勢最有實力的說起。首先,佛道兩門肯定是不會沾惹這些是非之物的了。凈土禪院還派了個小神僧十方來,也說的是和四少一般要來看看這其中有什麼yin謀。而龍虎山那邊就更是沒風聲,那張正陽本就是愛好排場虛名的偽君子,近些年受朝廷封賞不少,又有那神機堂去捧他的臭腳每年請他去簽發什麼除妖滅魔令,當真自以為就是天下道門領袖,世外高人了,這等巧取豪奪有可能讓他張天師的清譽受損的手段他是絕不會用的。至於真武宗則一向低調,那南宮宏也不過是一個人來看熱鬧的罷了。至於幾大世家.……這一點四少該比我清楚,四少說,可會是你們做的么?」
「不會。各自都已家大業大,這數十年間天下格局已定,就算是再難得再有用的異寶奇珍,誰還會想冒激怒其他人和影衛的危險來圖謀這個?」唐公正搖頭,旋即又想起不惜苦忍五年潛伏進去的唐輕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太年輕太莽撞,yu望太強就遮掩住了視野,只看到那的功成名就后的萬眾矚目,一件事為什麼要去做,做了之後其他人的反應,整個局面的變動是什麼,這些需要一定高度和眼光的東西就全然看不見了。這朱雀靈火就算唐輕笑真的拿到了手,唐家堡也根本不會要,若是惹出的事和麻煩太大,說不定家裡還有些人會生出滅口的心思。
「那天下間最有分量的還剩下誰?影衛?天家鷹犬,固然是能耐不小。但他們的職責乃是穩固掌控這大乾江湖草莽,怎麼還敢來暗中推波助瀾?若這真有人設局。恐怕他們還會幫著找出來。」
「.……」
「.……剩下的也就只有那雍州將軍府了。那葉紅山不過是一介帶兵打仗的武夫,自身也從不過問江湖中事,但將軍府的一幫人卻有在江湖上活動的。說起來,似乎他們才是真有設下這個局的可能,但問題又是他們設下這局有什麼用?如今天下承平,西狄狼主已沉眠數十載,據聞各部間正醞釀巨大風波,自顧不暇。雍州紅葉軍尾大不掉之勢越來越明顯,當年縱容西狄南侵之事一直是朝廷心病,天下儒門士子更視葉紅山為眼中釘,正要設計尋他的把柄,這時節將軍府的人怎的還給主子添亂?何況據聞那葉紅山飛揚跋扈,自命不凡到了極點,初出茅廬就敢陣前刀斬欽差。若真是想要這靈火必也是帶兵來取,絕不會用設局暗算這麼隱晦的手段。」
「.……」
「那再剩下的還能有誰?魔教餘孽?原本就不過一些死剩的殘渣,早成過街老鼠,近些年來那什麼除妖滅魔令也激得不少所謂的江湖俠少們熱衷四處找尋魔教蹤跡,稍有蹤跡些的幾乎都死絕了,剩下的大都悄悄依附在些大家族的羽翼下。這些人自顧尚且不暇。還敢出來興風作浪不成?」
「.……」
「至於其他剩下的如崑崙崆峒這些門派,大多有自知之明不會來趟這渾水。反倒是我奪寶盟中這些二流幫派和一些獨行散人倒還敢做做白ri夢,卻又都萬萬沒能力設下如此大的一個局面,結果被我聯合在一起,相互制約壓制住。」
「.……」
「既然四少直言相告。貧道也就與四少交交心。」石道人沉吟一番,忽然神秘地一笑:「說到那朱雀靈火嘛.……貧道也不是真的志在必得。能得手固然是好的。但若有變故,四少真當貧道不將手下這些五嶽盟弟子的xing命放在眼裡么?此番貧道最大的目的其實只是借這機會將這些和我五嶽盟有關聯的幫派組織進一步整合一番,若是能得到靈火自然是名利雙收,從此我五嶽盟無論聲勢實力都躋身江湖一流。即便有什麼變故靈火到不了手,經此一役之後我五嶽盟的名聲依然會大振,而且人心凝聚,正可藉機成事。」
石道人面帶微笑地這一番侃侃而談,唐公正只能默然而對,暗地裡長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石道人的這一番推敲確實可謂冷靜細緻,面面俱到,沒有足夠的眼光見識和推敲是絕做不到的,他能拉起這兩千多江湖客的聯盟來,看來並不是只靠著兩把犀利的飛劍,更不是頭腦一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無謀之輩,這分明是事先和人一起多番商議才得出的這個結果。
只可惜細緻嚴密並不一定就意味著正確,如果是在事先就在心中隱隱有了番所yu的結果,那再細緻的推論最終也只是成為那已定下了的結果的有力佐證。
所謂利令智昏,並不是說只有蠢人才會幹蠢事,聰明人一旦太過聰明,干出來的蠢事反而更蠢,因為聰明人覺得自己絕不會做蠢事,還能找出足夠多的證據證明這蠢事其實並不蠢。
說到這個地步,唐公正也就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了。他將那口氣嘆了出來,對石道人抱拳道:「既然石道長早已將情狀推斷得如此細緻,那唐某也不再說什麼沒用的廢話了。只是望道長處處提放小心。」
石道人也點點頭道:「四少一片苦心,貧道記下了。關於令弟之事四少儘管放心,只要四少和我們一起等到那祭煉靈火完畢之時一同衝進去,有我奪寶盟兩千高手在,只要令弟確能平安撐到那時候,定能保他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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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石道人的木屋中出來,唐公正抬頭四看,這漆黑的夜se已被不遠處那巨大的火球驅散得一乾二淨,林間空地上,不少奪寶盟的年輕弟子還在高聲喧嘩,嬉戲胡鬧著,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法術造成的奇景。還頗為興奮,歡喜得宛如一群群撲火的飛蛾。
唐公正皺眉嘆了口氣。然後將目光移向遠處一棵大樹。這是這樹林中最高大的一棵,而這棵樹的頂端之上,一個小小的人影正盤坐其上,身周似乎有淡淡的金光浮現。
好像感覺到了唐公正的目光,這人也睜開了一直緊閉著的眼,對著唐公正微微一笑,很帶喜感的模樣更是讓這個笑容很親切,隨即這人開口說:「我知四少有話要問貧僧。不如上來一敘。」
隔著數百丈的距離,明明該是連是男是女都難以分辨的,但是這人的音容笑貌還有聲音卻好似就在面前一樣,只是因為這人想讓他看到聽到而已。唐公正想了想,快步走上前去在樹枝上幾個縱躍跳了上去。
樹頂之上,十方起身,對著跳上來的唐公正合十一揖:「我知這一路之上四少就有話想問貧僧。但是礙於人前人後,顧忌傷了貧僧和凈土禪院的名聲,沒有直說。現在便請四少問。」
「.……」對這位小神僧的話語,唐公正也頗有些無語的感覺,想了想,還是說:「既然如此。那十方神僧就是知道我會問什麼了?」
「小僧十方,不是什麼神僧。四少是想問,我佛門講慈悲,凈土禪院更宣揚普渡天下眾生,為何明明知道此事中有yin謀。卻不聞不問。小僧來此之後也只是閉口不言,混入這奪寶盟中袖手冷眼旁觀?」
「.……對。我便是想問這些。現在請十方大師不吝賜教。」
「小僧十方,也不是什麼大師,四少直呼便可。」十方又是一笑。「多的小僧也不說,只反問四少,之前四少去和那黃山劍仙密談,出來之後一臉鬱郁中又見隱隱憤慨,可見乃是去和那黃山劍仙陳痛利害結果鎩羽而歸。憑四少之氣魄魅力也無法勸說得了,四少覺得旁人再說什麼可還有用么?」
「.……十方大師,但你佛門……」
「小僧十方,不是什麼大師。我佛門雖講慈悲,卻更重因果。我問四少,這些人可是被人騙了,被人脅持了,被人誆來此處的么?他們之前的消息探查可比四少你做得更仔細?想得也更周到?難道他們不知這天火派行事起來殺人如割草?難道他們不知這事有極大風險?前ri我和明月姑娘半路中遇見一幫奪寶盟的,那些人殺人搶劫已落得和強盜無異,他們還貪圖明月姑娘美se,結果被明月姑娘反手殺了數十人,貧僧再出言jing告。但是你看,那些人中依然還有不少人並不死心,尾隨而來了。」
唐公正隨著十方手指指著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一批新來的正陸陸續續被外圍jing戒的弟子接入進來,雖然並不多,卻也有數十人。
「所以他們來此處,並非不是有人誆他們騙他們,而是他們自己要來。這些人深陷因果心魔的迷障當中,他們自己要來,也是他們該來。」
「.……」唐公正只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今天這麼多無語的時候。「久聞佛門有舌燦蓮花之說.……你若將這番說辭用去和他們說,說不定也就能讓他們明白了。」
「阿彌陀佛。話本來就是說給能聽懂的人聽的。當年世尊親授**,也未見得真箇能普度眾生。若要擺脫這業障心魔的因果,也只有靠自己的大毅力,放下心中的貪嗔痴三毒。」十方搖頭晃腦說著,那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看似有些可笑,但是內中卻明亮清澈得好似兩口萬丈雪山上的千年寒泉。「貧僧問四少,你自己可放得下自身的心結,轉身就走,走脫這業障是非因果的漩渦么?」
看著那雙清澈得有些過分的眼睛,唐公正居然微微有些恍惚的感覺,好像在其中看見自己的倒影遠比任何時候更清晰。不過他旋即又一笑搖頭:「大丈夫有所必為。兄弟之情,兄長之責,怎能放得下。」
十方笑著搖了搖頭:「是了。四少自己都是放不下的人,又如何能怪別人?最多那些人是貪,是嗔,四少是痴罷了。」
「.……那十方你到此處,身入這業障因果的是非圈中到底是為了什麼?」
「看想看的,做能做的。」十方笑了笑,又盤腿重新坐下,閉上了眼睛,忽然像是想起來什麼一樣,睜開眼睛又補充了一句:「哦,對了,還有護著明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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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在木屋中見面,唐公正看著小夏的臉se的時候都是心頭重新又是一沉,問:「怎麼了?難道沒問出來什麼么?」
「問倒是問出來了……大概也和我們之前所料的差不多.……只是……」小夏的眉頭緊鎖,右手大力搓弄著自己的下巴,搓了搓忽然問:「四哥覺得那初陽道人怎麼樣?之前你看可有什麼古怪之處么?」
唐公正連忙問:「怎麼了?那人有什麼問題?」
小夏的眉頭越皺越緊,他也不知道有什麼問題,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好像沒什麼問題.……但是我感覺好像又有些古怪.……四哥你覺得這人之前的言談舉止,神情姿態可有什麼有異於常人之處么?」
唐公正仔細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雖然之前接觸不多,但說話做事看起來也沒什麼古怪,連說起滅門之仇的時候也是神情自然,確實沒有絲毫的異樣。」
「.……我也是覺得不似作偽.……」小夏撓頭。唐公正的眼力和江湖經驗不用說,他對自己的眼光也有十足的信心,這十多二十年的江湖路走下來,他看人的眼光早已磨練得尖銳無比。之前初陽道人的表情神se確實自然,沒有大哭大叫,但語氣眼光深處的那種怨毒和悲憤卻濃得化不開,小夏甚至都想象不出有什麼人平白就能演得出來。
「雖然我們倉促間對此人的背景來歷都無法確認,但是此人的重要xing舉足輕重,石道人和奪寶盟中的其他幾個盟主也必定會仔細調查清楚。雖然這些人利令智昏,但卻不是莽撞的無謀之輩。」
「.……算了,至少他說的法子應該沒問題。」小夏搖搖頭,也許那初陽道人是有什麼腦疾之類的。「那四哥在此歇息,我就潛入進去看看。」
說話間,小夏取出石中泥給他的那塊土咒泥球,身體無聲無息地沉入地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