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故人(四)
小夏和其他符籙道士們是順著火器的爆炸聲和房屋的倒塌聲趕來的。
也不知道之前神機堂的首領們是怎麼事先吩咐的,無論是他們在那邊飯堂中的搏鬥暗算,還是這前廳中鬧得幾乎天翻地覆,碩大的荊州分舵中卻都沒有什麼反應,所有的匠師們都集中精神在作坊那邊繼續工作,連個過來打聽動靜的人都沒有。
這原本是逃跑的好機會,絕大多數符籙道士也都這樣認為,不過小夏卻執意要大家一起朝這裡來看看。他的道理是這原本就是神機堂和唐門理虧在先,沒有道理被他們陷害的人卻還要抱頭鼠竄的說法,聽說正道盟的諸位少俠正在這裡,而且他們還有張老前輩替他們撐腰,正是要回這場公道的大好機會,自然要堂堂正正地來找神機堂的堂主執事們說個明白。
只是他的話當然很難說動其他人,但有了張老頭支持卻就完全不一樣了。張御宏真人之兄這個身份對野道士們來說實在是太耀眼,之前展現出的太上先天正一龍虎拘神氣禁法簡直神妙如仙法一般,就算後來稍有不甚被宵小暗算,也馬上拿出了先天高人的實力,撥亂反正一記法術將那被唐門收買的西寧子道人給打成了白痴,將眾人救出。毫不過分地說,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有修為通神的張老前輩帶領,這些符籙道士也真的敢去闖。
不過當這一行十來個野道士趕到那裡的時候,眼前的一幕卻將他們全都看呆了。這曾經曾經寬大氣派的大廳已經是一片殘垣斷壁。數十人躺倒在其中,有的只是昏迷有的已經是肢體不全死無全屍,野道士們認識其中就有這荊州分舵的幾位副堂主和執事。
在其他人還在初見的震驚中的時候。小夏直接飛奔沖向了那個蜷縮在地上不動的白衣身影,探了探脈搏和呼吸,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將之抱起。
「清風道長,是你么.……」不遠處的聲音傳來,小夏才發現南宮同躺在那裡。他看起來已經是這裡所有人中最好的一個,雖然心窩處一個傷口滲出的鮮血已經將他半邊身軀全部染紅。至少他還活著,還能說話。就在他旁邊,一具沒頭的身軀橫在那裡。從衣著和體型小夏認得出那是南宮同的忠實副手李士石。
「.……這是怎麼回事?」小夏抱著明月走過去,問。雖然是南宮同指使他潛伏進來的,但小夏並不認為南宮同會是影衛的人,至少不會是一名影衛。他根本沒那個資格。也許是被人利用,也許只是幫忙。
南宮同沒回答,只是問:「明月姑娘沒事么?」
小夏看了看懷中的明月,說:「只是昏過去了。」
「那就好。」南宮同看起來鬆了口氣。
「是誰打昏她的?」小夏看了看周圍的地面上的幾道爪痕,他當然能看出這是出自明月之手,還是一番相當激烈的搏鬥。
「唐劍雨,唐家的十一少。」
明知這人應該已經不在這裡,小夏依然是身體一緊。他猜到這裡肯定有另外的唐門弟子坐鎮,卻沒料到會是一個內門弟子。唐家堡一共十三房。每一房只能有一個人成為內門弟子,也就是說整個唐家堡只能有十三個內門弟子,任何一個都是恐怖之極的人物。明月只是昏過去,那隻能說明對方沒下死手。
「死了。連屍體都沒留下。」南宮同的回答卻完全出乎小夏的意料。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夏再問。
南宮同長還是不回答,很虛弱地嘆了口氣問:「我躺著看不見,請你幫我看看,現在正道盟還有多少人活著?」
小夏皺皺眉,有些不想理會這傢伙轉身走開,但又隱約感覺到他和之前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抬頭看了看已經在搶救那些垂死的正道盟少俠的野道士們,說:「不知道,看起來沒幾個。」
「是我害死了他們.……」南宮同喃喃說,又看著小夏。「我差點連你也害了,還好你沒事。要不然明月姑娘不會原諒我.……」
「我最後一次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小夏感覺到懷中微微一動,然後明月就慢慢睜開了眼睛。
看著近在咫尺的小夏,明月沒有欣喜如狂,只是嫣然一笑,伸手抱住了小夏的脖子將頭埋在他頸間:「夏道士,我就知道你肯定沒事。這些天我很想你啊。」
「我也很想你啊。」小夏也是由衷地一笑,臉頰旁的青絲讓他感覺這滿地的殘骸都沒那麼血腥了。輕輕拍了拍明月的肩膀,小夏將她放下地來,問:「今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這位南宮公子和人爭鬥把你害成這樣的?」
「是,不過沒關係的,這位南宮公子原來是個好人啊。」明月看著地上的南宮同一笑。
地上的南宮同也是跟著一笑,一半平淡一半苦澀。
正道盟最後活下來的人連一半都不到,而且都是那些最開始就中了唐劍雨細針而暈過去的那幾個,服下抗毒靈藥的反而全死了,唐劍雨第二次射來的鐵錐無疑是下了重手,那無疑是特製的鐵錐對肢體的傷害遠比看起來的更要大得多,一中軀幹必定是扎入體內絞碎內臟,就算是四肢上被撕裂的傷口也無法自行止血,再在地上挨了這麼一會兒,就算這後來趕來的野道士們再搶救也是無濟於事。
反倒是羅圓圈活了下來,也不知道是這傢伙皮糙肉厚生命力比那些少俠們要頑強,還是唐劍雨那一錐主要是為救下那一塊神光兵符沖著他的肩膀而去,雖然因為失血過多暈了過去。但命居然是保住了。包紮上之後也和其他正道盟少俠一樣,被兩個野道士用衣服和固形符做了個簡易擔架抬上就走了。也是多虧有了這些隨著小夏一起趕來的野道士,要不然就憑小夏和明月是絕沒辦法將這些昏迷著的少俠們運走。連南宮同也是被兩個野道士抬出了神機堂。
至於神機堂那些昏迷過的香主執事們,除了一兩個實在倒霉,躺倒的位置剛好在明月那全力一爪的前方,被凌厲爪勁扯成了屍塊,其他的都昏睡著一點損傷都沒有。這些都是用得上的人才,唐劍雨大概只是用了迷香之類的手段將他們迷暈過去。小夏他們也就只有任他們躺在那裡,臨走之時讓一個野道士去通知那些後面作坊中的工匠就行了。神機堂中各式藥物各式匠人都有。他們自會慢慢救治,至於這個爛攤子該如何收場,已經不是他們現在所能考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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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陽城中的南宮宅院中。那些倖存下來的正道盟少俠被灌著服下南宮家的解毒靈藥沒多久,也就一個個都慢慢轉醒了。當聽說除他們之外的所有人都死了之後,有的驚怒交加破口大罵神機堂和唐家堡,有的心喪欲死面如土色。他們昏得都早。後面發生的一切都不知道。這不得不說是種難得的運氣,讓他們不止保住了命,還保住了心情和精神去憤怒。
南宮同的傷不重,但也不輕,只能是還能行動而已。看著他臉色蒼白地拖著身體來給諸人賠禮,說今日的一切都歸咎於他策劃錯誤。諸位少俠自然也都是連說不敢當,這隻怪唐門手段毒辣卑鄙,不顧臉面在自己人身上下蠱控制。還直接撕破臉皮動手,若不是南宮公子和明月仙子李士石公子等奮勇抗爭。說不定自己這些人也只能喪命於斯。今後南宮公子依然是這一路正道盟當之無愧的領袖,他們都唯南宮公子馬首是瞻。
南宮同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請他們在這裡稍稍靜養,等候正道盟的其他各路的援軍。
至於那些野道士,南宮同專門設宴款待答謝了他們。這些江湖中最低層的野道士這輩子做夢都沒有想到過居然有一天能踏入南宮家的宅院,能受到南宮家的感謝,一個個都激動得不行。當然,換在今天之前,南宮同自己也做夢都不會想到。
不過,這群野道士中有張老頭的存在這也是很關鍵的一個原因。一位道法先天高人,伏魔真人張御宏的兄長,即便是對南宮家來說也確實是一位不能忽視的貴賓。只是這位高人卻對南宮同情他在此盤桓數日等等邀請全數拒絕,還請諸位盡量不要在人前提及他,今日之事過了便算,就當他只是一個偶然過路的鄉間老頭罷了。言語神情依然還是那種三代老農的過分客氣和微微怯懦,就像受不了這南宮宅院的富貴大氣一樣,一定要和其他野道士們一起離開。
臨走之時,南宮同對每位野道士送上兩百兩黃金,說是代神機堂賠償給他們的,若是以後需要指證神機堂的時候還請他們站出來。這些野道士自然更是感激得涕淚橫流,說南宮世家不愧是天下正道之首,一定要將南宮家的大義在江湖上好好宣揚宣揚。
在單獨送別張老頭的時候,南宮同送上的就是一雙由神機堂總堂精心打造的小號義肢,據說還是機關堂首座魏瑟大師尚在的時候親手所做,用了最精細有力的靈動木和幾種珍稀材料,使用起來幾乎和真的雙腿沒有什麼兩樣。這是南宮同聽到小夏說的之後專門派人去荊州分舵要的,雖然那邊早已經亂作了一鍋粥,但這種小事也還不是問題。
張老頭自然是笑得連臉都爛了,用那雙滿是老繭的手將這雙義肢抱在懷裡,親熱得好像抱著他孫兒一樣。只是在千恩萬謝地告辭之時也他又再向南宮同和小夏說了,希望他們不要將自己的事告訴其他人,特別是龍虎山的。
「將這樣一位道法先天的高人放在鄉間種田,這確實是龍虎山之恥,也難怪他害怕此事傳出去了。」小夏看著張老頭逐漸遠去的背影忍不住感嘆。這樣一位道門高人,不用說動手做什麼的話。就只是亮明了身份地站在那裡,很多問題就會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就像今天這樣。但他偏偏就自甘在鄉間田陌上勞作一生。說是無欲無求的道家心境,但看他只為了自己孫兒那雙義肢的事就能高興成那樣,總讓人看了有些覺得不大舒服。
南宮同搖了搖頭,說:「不是龍虎山之恥,是張天師之恥。不過也由不得他不這樣做。一個伏魔真人張御宏便夠了,若是兄弟同心,就算別人沒那心思。他那天師之位自己坐著也不安心。」
「哦?不都反正是張家的人么?」小夏對這些家族內中傾軋暗鬥的事就不大清楚了。
南宮同卻是很清楚的樣子,說:「張家傳承了這麼多年,傳得這般大。這般廣,歷代天師又只能有一位,內中的各種傾軋權衡不見得就比朝堂的簡單了。否則又怎麼會有茅山,真武兩宗先後崛起來分薄道門宗師的地位?相比之下唐家那種嚴密冷酷的做派才真是世家傳承之風。只是對唐家自己人來說就未免有些太痛苦了。」8555
小夏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那你們南宮家呢?」
「我們南宮家有個好家主,有兩個好叔伯,偏偏他們又都還沒有子嗣,所以我們各房的其他小輩什麼都不用操心就可以過得很好。這是我們的運氣。」南宮同一笑,也帶著苦澀。「只可惜這也容易養出些廢物來。」
「也還好。」小夏一笑。從神機堂出來之後南宮同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之前的浮華漂亮不見了,倒讓他身上那種世家浸淫出的迷人風度顯得自然得多,而且終究是大族世家的子弟。基本的頭腦見識也是有的,這兩天的安撫人心善後等做起來也確實是一副世家子弟該有的大氣。
南宮同意興索然地長嘆一口氣:「剛才神機堂那邊送了消息過來。他們那邊也差不多暫時穩定下來,只等唐門和總堂的人過來接手。將這裡我能做的都做了,該善後的都善後之後,就等著別人來收拾這一大攤爛攤子。我還是回南宮家去的好,這江湖真的不是我這種人該呆的地方。」
小夏真的有些好奇當時在那大廳中發生了些什麼,居然能將南宮同改變如此之多,就算不能說歷經風雨之後就改頭換面如寶劍出鞘,至少也不再是個有些引人反感的繡花枕頭了。至於這留下的攤子有多大多爛,就算小夏沒親眼看見過程,也從結果上能很清楚地感覺到。
「現在最後剩下來的,就只剩下清風道長你和明月姑娘兩人的問題了。」南宮同把視線轉到小夏身上:「說起來我還要感謝清風道長你對我的信任,留在這裡沒有一走了之。」
「明月姑娘不是也說了,你是個好人么。相信好人總不會有錯的。」小夏笑笑。「而且我就算想走,也不一定能走掉……」
「說得是……」這裡是荊陽城的城門外,周圍並沒有什麼人,南宮同卻還是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然後說:「不如我們換個地方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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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宅後院的小湖中央,一座別有風趣的竹木小亭矗立在周圍的碧波蕩漾中,幾位侍女準備好了香茶果脯之後就匆匆退去,只剩小夏和南宮同對坐在其中。
南宮同端起面前的香茶輕喝一口,說:「我南宮家的宅院中通常都會備得有這樣的小湖水池,周圍上下全都一覽無遺,所以可以放心地說話。」
小夏也輕輕嘬了一口面前的茶水,只感覺一股透人心脾的的清香在口齒間迴旋不絕,絕對是他這輩子所嘗過的最好的茶,剛才沏茶的那個侍女的容貌身姿就算不如明月,也是一等一的美女,沏茶的動作優美流暢,顯然是苦練而就的,好像是無意間看向南宮同的眼光中有種掩飾得很好,卻又能讓人一眼就感覺到的媚意,只可惜南宮同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再看看周圍這人工開鑿出的一大片湖水,上下都有活水出入,微風撲面,碧浪翻湧。如果說這種享受只能培養出廢物紈絝來,那大概天下間九成九九九九九九的男人都要心甘情願地當一個廢物。
就算小夏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很想在這培養廢物的環境中多呆一會。
「明月姑娘的傷勢怎麼樣?」南宮同問。
小夏沒想到他不想別人偷聽而特意來到這裡之後,第一句問的居然是這個,微微一愣之後回答:「還好,她這兩日都在打坐療傷。你不去看看她么?」
「不去了。還是不看的好。」南宮同長嘆一口氣,淡淡回答。這兩天他去看過所有的人,連還昏迷著的羅圓圈都看過了,但就是沒去看過明月。沉吟了片刻,他才開口說:「其實我想說的便是.……請清風道長你暫時先悄悄離開明月姑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