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人道(九)
程水兒不只不是笨蛋,而且更比絕大多數人都更聰明。其實就在她知曉了面前這個老道的身份的時候,她就已經隱約猜到了這個結果。
她曾經擁有無比的自信,她自信以自己那青春嬌艷,美妙絕倫的身體和容顏,絕對可以在任何男人的心中都能佔據足夠的分量,甚至是女人或者不是男人的男人都無法忽視她的存在,至少那都是很值得加以利用,所以要好好珍惜的資本。這便是支撐她做出很多事很多選擇時候的底氣。
但是當知道面對的兩個都是根本和『人』沒有絲毫關聯的怪物的時候,她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價值並不會比一個粗鄙醜陋的男人更多一點。
這時候最好的選擇就是找個機會轉身有多遠逃多遠,剛才那金光龍虎下撲的時候無疑就是絕好的機會。但她又不甘心,不說身體中已被種下了鬼心咒種子,只是她拋棄所有賭上一切才走到這裡,距離原本預想的成功只有半步之遙這一點,她就真的捨不得。她還指望著說不定藤箱中的[頂^點^小說][]那『人』還會對許下的承諾有些掛礙。
當一個人把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一個希望上的時候,這個人其實已經失敗了。這曾經是南宮無忌教訓過她的話,她也一直記得很清楚,她曾在無數她戲弄於鼓掌之中的男人身上見到過這種情形。只是當這種情況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時候她卻沒有意識到。
直到地靈師將眼光投過來的時候,她看到那蒼茫淡漠不帶一絲人的情感眼神。她才明白即便要走也走不掉了。
地靈師的眼中一道符籙狀的金光一閃,程水兒就感覺自己整個人被困在了一塊巨大無形的琥珀中,連手指頭都再也動彈不了分毫。隨後就凌空浮起飛到了地靈師的面前。地靈師伸手,手指頭就如剛才對張恆亮的時候一般直接沒入了程水兒的胸口。
雖然心中早已經被恐懼和絕望充滿,但程水兒這時候卻是感覺自己如同浸入了最好的溫泉中一樣,四肢百骸每一塊骨骼每一片筋肉每一片肌膚毛孔都溫暖滾燙,舒服得好像馬上就要徹底散開一般,她可以看見已經有細微的符籙從自己的毛孔中飄起。
「咦?」地靈師忽然皺了皺眉,將手從程水兒的胸口抽出。桎梏在程水兒身周的力量也就此消失了。程水兒一下跌到在地,驚懼惶恐地看著地靈師。
地靈師上下重新打量了她一下,緩緩點頭。「這順天神策果然有幾分門道。這女子修為還不深,卻已將神魂血肉都烙印上了兩支糾纏於一起的人道真意,不愧是膽敢號稱順天成神的人道聖典。」轉頭看了那半空的藤箱一眼。「也難怪你要用這等彆扭的法子來修鍊,原來只要一旦沾上這人道真意便再放不了手。」
藤箱在半空中旋轉翻騰。發出好像鬼哭一樣的聲音。分辨不出那是哭還是笑:「既是人道真意,那生而為人自然是擺脫了不了。也只有本座這等天縱奇才才能想出這等法子來,既然不是人了,那便沒關係了?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吸納無用,也可惜了這身生機凝實的精血。」地靈師揮了揮,就像要扔掉一個有了些異味的饅頭。一隻半虛半實的大手在程水兒身周浮現,五指一併就已經將她捏在其中。程水兒驚惶之極地慘叫起來。拚命曲起手腳抵擋從四面八方壓來的巨力,但那五指依然緩慢堅實地朝中間併攏。眼看下一瞬間便會將她捏成一團肉泥。
「前輩等一等。」那藤箱卻在這時候說話了。「雖然這女人確實是沒有什麼用了.……但留下來看看也無妨。我在她體內留了鬼心咒的種子已和她修鍊的極樂經合一,既然到了前輩也能稱讚幾句的地步,便留她下來看看以後會如何,不也是挺有趣的么?」
地靈師放下了手,那已將程水兒捏得全身咔咔亂響的巨手就那樣消失了。程水兒癱倒在地上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雙眼睛無神地盯著天空,居然嗚嗚地哭了起來,這連續兩次邁過鬼門關的經歷已經將她的心神摧得粉碎。
「你說你還想看看她以後?」地靈師再不理會地上的程水兒,對他來說這不過可以隨時捏死的一隻螻蟻。他轉頭看著藤箱,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你確定你還能看得見么?」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藤箱中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失望,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說:「沒了我,不是還有前輩你么?只要有你在,我說不定也可以不死。」
「難道你現在還能算是活著的么?」地靈師還是那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啊……不好意思,我老是忘了,我其實已經不是我了。我也沒道理怕死,因為我其實根本就不是活著的。我也真的是不怕死,只是.……只是我想總該做點什麼.……做點能讓我繼續存在下去的事.……」藤箱中的聲音逐漸低沉了下去,好像一個人沉湎於自言自語一樣,最後只剩下模糊不清絮絮叨叨的咕噥聲,好像一鍋煮沸了的粥。
還是地靈師打斷了藤箱的咕噥,問:「說說你到底是遇到什麼事?我能看出你的樣子其實不大妙,可是受了什麼重傷?但我剛才觀你那副做出來的身軀又不似受了什麼外力損害。」
「呵呵,前輩眼光果然高明。」藤箱的聲音一下又重新精神得意起來,好像一個情緒完全不能自我連接的瘋子在說話。「是我的一粒元心種子被葉紅山的大自在天魔勁震碎,溯本歸源下連這具軀體中的本源都開始散亂,也幸好本座這具法體神妙。居然能撐到這時候,哈哈哈哈……」
「葉紅山?」
「雍州紅葉大將軍。修成順天神教至高寶典大自在天子法,可稱當今天下第一高手。幾乎所有順天神教的遺老遺少都圍繞在他周圍。連我也去將軍府效力過一段時日,想試試能不能找個更好的法子……可惜有件事情出了差錯,惡了大將軍,這也算偷雞不成蝕把米……哈哈哈哈……」
「喔,順天神策的至高大法么.……原來如此。」地靈師看著藤箱微微點頭,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若有所思。「看來也是支流之法被本源大道所傷引起的崩潰,難怪了……所以你便想來找我.……」
「是。反正這鬼心咒也就要徹底散了。這具法體卻還是完好的,乾脆便送給前輩。」
藤箱啪的一下又再打開了,露出裡面的那一堆由臟器符籙還有機關組成的東西。上面旋繞著的濃縮到極點的黑霧不斷地鼓動吹出聲音:「天師道法拘神聚形之術脫胎於佛門法相宗,但又自成一派,更沒有那些禿驢的呆蠢氣,可稱天下第一。我老早便想過是否有可能以這個法門造出一具神軀來。可惜不得其門而入。而且那至少也是先天之上的甚深大法。對我來說太過遙遠。後來當我知曉前輩的存在,又得知前輩壽元將盡之後,我便猜到前輩一旦脫困,就必定會捨去老朽身軀以道法延命。所以這才使人前來助前輩一臂之力。」
「哦。」地靈師淡淡地應了一聲,點了點頭。「想不到老道的種種舉動居然都在你的預料之中.……」
「嘻嘻嘻嘻,不敢不敢。當時這只是一手姑且下在那裡的閑棋罷了,哪裡想得到現在卻成了雙贏之局。」藤箱中的那堆東西中的兩隻爪子動了動,系在上面的透明絲線立刻如靈蛇般的跳動起來。將那整個一堆姑且可算是『身軀』的東西支撐起來浮在了半空。「天師教的拘神聚形之法再如何神妙,最關鍵的一處缺陷便是只能算是無根之木。沒有一個能生生不息的核心,便如前輩這般須得時時以人的精血元氣來作為補充。即便如此,一些本源上的損耗應該還是不易恢復,雖然張家子嗣的精血效果不凡,終究也只是一時之計,而且有張天師坐鎮之時,即便是前輩也不敢再上龍虎山?」
「但是有了本座這付法體為核心之後,前輩便不用擔心了。」那堆『軀體』在空中轉了兩個圈,居然好像有些搔首弄姿的意味,但那分明就是一堆稀奇古怪還在蠕動的臟器腦髓,一對孤零零靠著筋脈吊著的眼珠子還隨著轉動飛濺出些液體來。這景象若是被尋常人看了只會嚇得幾夜睡不著,但那黑霧鼓動起來的聲音卻是得意無比,興高采烈。「就算運轉變化之時再沒有純粹的神念法體那般方便,但有了固定的根基,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個概念了。這以建木樹心為核心的生生造化陣理論上是可以永久運轉下去的,再有了前輩的神通法力,可說長生久視之道盡在其中矣!」
「那你呢?」地靈師卻絲毫不為這番言語所動,面無表情地淡淡問道。「若我要這副軀體,你又到哪裡去了?你本身是寄托在鬼心咒上的咒靈,如同畫卷上的畫,鬼心咒一散就如畫卷都沒了,還談什麼畫呢?」
那堆東西好像早就想好了答案,不緊不慢地回答:「那便請前輩將我也一同接納了?我這裡還有不少有趣的東西,說不定對前輩還能有些用。」
「要老道我接納你?你真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么?」地靈師微微笑了笑,那是沒有一絲人味的笑。「說到底你不過便是段記憶罷了。你的所思所想其實都是遵循了當初布陣施法之人定下的規則,你的每個念頭每個想法其實都是那留下的記憶自動對外界的反應,說你便是一具以記憶為體的機關也不為過。而老道一旦接納了你你便真的純粹便只是段記憶了。就算有些不凡的地方,但相較於老道我數百年的記憶來說也不過是一小段而已。」
「那又有什麼區別?」悠悠的聲音從黑霧中慢慢飄出來。「若說『我』是這具軀殼,這軀殼未失。若說『我』是段那製作這軀殼的人的記憶。那不也保存下來了么?既然那所思所想如今的每一個念頭其實都和『我』無關,那便由他去。」
「呵呵.……若有機會,老道我倒真想見識下製作你的那人。除了張道陵。這是我第二個覺得有趣的人。」地靈師的笑終於帶上了點色彩和味道。「不管你到底是什麼,核心這記憶既然是人的,你也自認為人存在。那總也有個名字?是什麼?」
「.……蛇道人.……還是佘道人?……算了,叫什麼都無所謂了……至於原本的那人么……你應該是沒機會看見了。」黑霧鼓出的聲音有些意興闌珊。「言語再說如何都是多餘的,前輩還請動手,接納了我之後你便什麼都知道了。」
「暫且等等,還不是現在。」地靈師朝一個方向看了一眼。「在此之前。我老道我還有些小事要處理,你須得幫我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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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在那裡了!無論氣味還是蹤跡顯示都是在那裡!羅當家,我們快走!」
「等等。等等,剛才那.……剛才那.……我不去,我不去,救命啊.……」
四名犬衛拉著羅圓圈要朝前方那發出異象的地方奔去。但羅圓圈無疑已經被剛才那衝天而起的龍虎異象給嚇住了。死活不願意跟著一路前去,手舞足蹈地拚命掙扎。
「四位影衛施主,還是暫緩一步為好,莫要輕舉妄動。」被嚇住的不止是羅圓圈,連十方都被剛才的金光龍虎異象給震得連退了幾步,伸手攔了攔四名犬衛,看著那邊神色驚疑不定。「剛才那是極為高深的天師道法,威能莫測。還是小心為好.……」
他們身後不遠處,明月的小臉上也有幾分害怕。拉著小夏在後面悄悄說:「夏道士,剛才那光有些像是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在黑木林里你用來對付我的那個法術呢。不過又要厲害很多,那兩隻怪物隨便一隻沖我們來,我們三人合起來大概也打不過。」
「嗯。」小夏點頭,他臉色也有些發白。對於符籙道法之術他是這幾人中最為熟悉,眼力也是最高的,他能肯定剛才那龍虎交匯的法術並不是直接施法,而是出自符籙,但這符籙的品級之高,實在是他生平僅見。如果說洛水幫弄到的那張上三品的乾天鎖妖符已是千金難買——五千兩黃金固然不少,但也不是什麼時候拿著幾千兩黃金都能買到的上三品符籙——而這道龍虎交匯撲擊的符籙就簡直已可以說是世間難求。以神機堂定下的品級劃分法,這至少也是上六七品之上的符籙——製作極難花費更是極大,大到難以想象會有人捨得去繪製。
而且小夏隱隱能感到明月說的沒錯,這龍虎合擊的法術和那張乾天鎖妖符確實有些相似,不是那同樣金光衝天,龍虎幻化的表象,而是內中的一種韻味,就像出自同樣一名大師手中的字畫。就算已經相隔了不短的時間,小夏還是有六七分把握這兩道上品符籙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能在這裡激發出這樣一張符籙,只能說明那幾個影衛沒有跟錯,張恆亮定然是在那裡無疑。
但那氣勢洶洶,分明是有極大威能的金光龍虎下撲之後,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毫無聲息,就那樣在那間小屋頂部就消散了,反而是那激起的罡風將四周的屋舍樹木全數拔起吹飛,唯獨只有那間沒有了屋頂的小屋孤零零地留在那裡。
這樣大的動靜下,這小村鎮中卻沒有絲毫動靜,沒有人跑出來觀望,連一絲人聲都沒有,偏偏有幾家的屋頂有還在炊煙在飄蕩。光天化日之下,這份寂靜顯得分外詭異。
「阿彌陀佛~~」十方雙手合十,長頌一聲佛號,閉上了雙眼。當他再睜眼的時候,一層隱約可見的湛然神光從他眸子中一閃而過,他的目光掃過這遠方的村鎮,微微一驚:「這.……村中怎的一個人也沒有?」
「十方大師,是全都死了么?」一名影衛沉聲問。
十方搖頭:「不,人乍死之後尚有陽氣殘留,只會緩緩消散,如有怨氣執念更會顯露,我卻什麼也看不見。這村中連屍首都沒有一具。」
這影衛吸了吸鼻子,說:「但我確實聞到這村中有不少人的氣味,還有飯菜味,屎尿味,貓狗豬牛也都有,總之和尋常的村鎮確實沒有什麼區別。」
「牲畜之類確實是有,但確是沒見到一個人……」十方的眼光落在那間被金光衝破屋頂的小屋上。「.……只有那裡面有兩個人,一個是動彈不得的女子,一個是衰弱之極,只剩一口氣的年輕男子.……糟糕,就是那張恆亮!」
話音一落,十方的身影已經走出十丈開外,朝著那小屋似慢實快地走了過去。四名犬衛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忽然出手戳在了羅圓圈的身上,一直掙扎著的羅圓圈頓時軟倒下來,四人將他放在馬上也跟著朝那裡衝去。
「小和尚都過去了,我們也都過去。」明月也朝那邊指了指。
小夏看著那孤零零地立在那裡的破落小屋,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那裡好像有點不大對勁的東西,而且從形勢上來看確實是遠離那裡才是明智之舉。但既然受了張御宏所託,那張恆亮已在那裡了,十方也趕了過去,不跟著去也說不過去。他撓了撓頭想了想,又看了看明月,也一咬牙點了點頭。(未完待續。。)